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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男孩

遇见幻影男孩之前,我孤独地活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世界。我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疑问,但是没有人给我明确的答案。

我问父亲:“人为什么活着?”

父亲说:“你的小脑瓜成天在想些什么?”

我问老师:“1+1为什么等于2?”

老师说:“我看你是存心捣乱。”

我还问过其它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不象狗一样爬?”“渔网为什么有窟窿?”“抽屉为什么有桌子?”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我怀着满肚子疑问,孤独地活在世上。白天我控制自己什么话都不说,晚上却无法控制自己做梦。我的疑问在睡梦中纷至沓来,导致我出现梦游的症状。晚上我在床上躺下,早上就会在不同的地方醒来:有时缩在床底,有时倒立在浴缸中,还有一次我把自己四四方方地折叠起来,塞进了樟木衣箱。

那天夜里,我突然从刺骨的寒冷中惊醒。睁眼一看:我居然高悬在夜空!

“我怎么梦游到这里?”我诧异,“我为什么不掉下去?”

我低头,发现胯下有一个温乎乎的东西――一匹白色的马,长着一双翅膀。

这马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会骑到它背上?这么想着,白马突然昂首“咴――”地叫了一嗓子。我心底顿时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也昂首长啸“咴咴――!”

我居然发出了马的声音!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就是马,马就是我。我和长翅膀的白马是一体的。

果然,我脑子里怎么想,白马就怎么飞。我穿越厚厚的夜幕,在地球上空翱翔。我看见一个小阁楼里亮着微弱的灯光,老师在伏案备课;我看见豪华的建筑里灯红酒绿,一群胖子桄筹交错;我还看见无家可归的孩子睡在天桥下面,不停地把小脚往破衣服下面缩……

就这样,我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一下。白天我梦游,大家以为我清醒;夜晚我清醒,别人以为我在梦游。我经常穿戴整齐,在父母的注视之下,幽灵般扑向窗口。一出窗口,飞翔的马就出现在我胯下。我信马由缰,遨游苍穹。

有一次,我驾驭飞翔的马飞上北极的冰山,一览苍茫的冰雪世界。壮怀激烈之时,突然听见“哧”的一声,飞翔的马象一个戳破的气球,迅速萎缩。

我的第一反应是救它,为它做人工呼吸。我往马兄弟嘴里吹气,马兄弟的两个嘴角就哧哧漏气。同时,我吹进去的少量气体又从马兄弟的硕大鼻孔里喷出,扑在我脸上。

正当我手忙脚乱之际,一个声音响起:“你不累吗?”

我以为马兄弟心疼,就说:“不累。”

话音一落我就愣住了,原因有二――

1.马兄弟不会说话;

2.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背后没有人!

这里是冰山之巅,只能容下四、五个人站立。如果有人,我不可能看不见。

我揉揉眼睛挖挖耳朵,继续为马兄弟治病。

“请你不要折腾它,好吗?”那声音又说。

我蹦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一百八十度――背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紧张?”那声音说,我感到它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你看不见我吗?”

我摇头。

“真的?”那声音有些失望,“我本以为,拥有一匹飞翔的马的人,应该能够看见我呀!”

我有些惭愧,就象老师责怪我做错了一道题。

“这是一匹好马,”那声音说,“变成空口袋可不怪它,”

“那怪谁?”

“怪你,”那声音说,“飞翔的马是你的想象力,可你再也不会提问,想象力枯竭啦。”

我真的惭愧了。它说得对,每天在大人和工作之间梦游,我的想象力越磨越钝。我看见大树就认为它是大树,想不到它是大地撑开的遮阳伞;我看见星星就认为它是星星,想不到它是穷人的钻石。看来我真的老啦。

“这样说话不方便,我变成你能看见的形式吧,”那声音说,“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变成……一个男孩吧。”

我眼前的空气起了变化:先是象毛玻璃一样不透明了,接着象浓雾一样翻滚起来;最后,这团浓雾凝聚成一个男孩,很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位同伴。

“幻影男孩。”他笑笑,“你冷吗?你在发抖。”

“这里是北极,”我说。

“为什么不生火?”

“没有燃料,”

“冰就是燃料,为什么不把冰点燃?”

我掏出打火机,假装往一颗冰笋上凑。

“别逗了,”我笑出来,“冰怎么能燃烧呢?”

“你点过冰吗?”幻影男孩问。

“那倒没有,”

“你不妨点点看,”

我将信将疑地燃起打火机,往冰笋上一碰――蓬!冰笋燃烧起来,象一支巨大的蜡烛!

我目瞪口呆。

“不仅冰可以燃烧,水、钢铁、砖头都能燃烧,”幻影男孩说,“我也可以燃烧。”

他拿过我的打火机,打着了往自己身上凑――蓬,幻影男孩真的燃烧起来!

“危险!”我大叫着扑上去,幻影男孩身上的火却熄灭了。

“我怕烧着你,”他笑着说,“我是不怕烧的,因为我的身体与你们不同。我给你表演一个节目吧,”

不等我回答,幻影男孩开始变形。他先变成一只老鼠,又变成一头大象;然后变成一个垃圾筒,再变成一根旗杆;他变成水做的人、火做的人,变成完完全全由一团耀眼的光组成的人。最后,他变回可爱的小男孩形象,笑容满面。

以前都是我骑着飞翔的马吓唬别人,这次我变成了惊吓的对象。

我呆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你是谁?”

“我不能确定,我究竟是谁,”幻影男孩说,“自从地球上出现生命,我就存在了。”

幸亏我看过幻影男孩的表演,听了这番话才不至于翻白眼。

“随着生命的进化,我越来越强壮,”幻影男孩说,“我在生命的历史中漫游,伴随着生命成长。”

“什么,你能在时光中旅行?”

“是的,”

我感兴趣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可以,”幻影男孩说,“抓紧我的手。”

我握住他的小手,随着他升离地面。越升越高,我的视线模糊了……当我的眼前再度清晰时,我发现大地不见了,四周一片黑暗。脚下,流淌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大河。

“这是银河吗?”我问。

“不,这是历史之河,”幻影男孩答道,“色彩代表历史的活跃程度:金黄色的河段说明这个时期繁荣昌盛,白里透红的河段说明正在发生战争……”

“那么灰色呢?”我问。历史长河里,多数都是这种颜色。

“这些时期想象力被压制,历史进展缓慢。”

“我们去看看吧,”我指着灰色河段说。

“请跟我来,”

时间:三百年前,欧洲宗教时代。地点:一座斜塔前。

从它的倾斜程度,我判断出:这是著名的比萨斜塔。

塔下围着很多穿长袍的人,相互议论。

“伽利略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有人说,“昨天我让羽毛和泥巴同时落下,分明是泥巴先落地。”

“可他竟然说,一大一小两个铁球,将同时落地!”另一个人说,“我早就准备好臭鸡蛋了,就等实验失败他走出来,邦的一声扔在他头上!”

“鸡蛋叫‘啪’,”第一个人说着,摸出一个铁榔头,“这东西砸在头上,才叫‘邦’!”

第二个人竖大拇指,“还是你狠,佩服佩服!”

我对幻影男孩说:“原来是伽利略扔铁球的实验,我知道成功了。”

“我也知道,”幻影男孩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结果并不好。”

这时一个人敲响铜锣,大喝一声:“开扔!”

只见塔顶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他一松手,两个铁球呼的落下――噗!铁球砸在土地上,只有一个响声――同时落地!

“这……”观众全部惊呆!

一个人突然从树丛里跳出来,活蹦乱跳地嚷道:“哈哈,我成功啦,我成功啦!”

我更正:“是伽利略成功了!”

“我就是伽利略。”

“什么?”我望望塔顶,“伽利略不是在塔上吗?语文课本说得很清楚!”

“我有那么傻吗?”伽利略得意地说,“底下的人准备好揍我了,如果失败,我在塔上往哪儿逃?塔上是我的助手。”

我赞道:“狡猾!”

这时,一队僧侣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伽利略。

“姓伽的!”一个大胡子僧侣气势汹汹,“你支持‘日心说’,严重违反教条,跟我们走一趟!”

“喂,有没有搞错?”我打抱不平,“伽利略的实验成功了,你们该祝贺才对!”

“你是谁?”大胡子口气软了软,“你和主教大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这就好――拉下去砍了!”

后面的卫兵扬起斧头。我吓坏了,使劲想跑。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腿不见了!

卫兵也很吃惊,“报告大人,他的身体消失,只剩脑袋!如果没有脖子,我就不能砍头!”

大胡子僧侣皱眉头。

幻影男孩笑了,“效果不错吧?这是我从《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中学来的。”

原来是幻影男孩在帮我,我放心了。

大胡子僧侣见奈何不了我,就把注意力转向伽利略:“姓伽的,我也不废话了――拉下去砍……”

“慢!”一个小眼睛僧侣制止,“我们以慈悲为怀,给老伽一次机会吧。”

大胡子挠挠头,“好吧,你来,”

小眼睛:我说老伽,你为什么跟着哥白尼和布鲁诺瞎掺和呢?

伽利略:这不是瞎掺乎,这是科学。您要是有理,我一样跟您瞎掺和。

小眼睛:布鲁诺后来怎么样?玩火自焚呀!难道你也想这样?

伽利略:可是真理……

小眼睛:真理就是事实,事实就是真理。我所知道的事实是:如果你变成一撮灰,你老婆和孩子……

伽利略沉思。

小眼睛:还犹豫什么,不就是一句话吗?

伽利略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同意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

幻影男孩悲伤地望着我,“想象力的遭遇,你都看到了……”

我伫立在历史长河边。

“我们去那里,”我指着发光的河段,“明亮象征着繁荣,那个时代的想象力一定得到充分的发挥。”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我们去的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地点在月球。

“为什么来这里?”我仰望蓝色地球问。

“因为几分钟后,地球人将首次踏上月球。”幻影男孩回答。

“首次?”我开玩笑,“我们比他们先到,我们才是‘首次’。”

“未必,”幻影男孩说,“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不禁大吃一惊:在月球的浮尘上,印着清晰的脚印!难道在我们之前……

来不及细想,天空中出现一支巨大的火箭。那火箭笨拙地降落在月面。

“我们要不要欢迎?”我问。

“不能让他们看见,”幻影男孩说,“第一次来到外星球,宇航员内心充满了恐惧。还是不要吓他们了。”

幻影男孩将我们隐形。我亲眼目睹人类的伟大时刻――

第一个走下登月舱的是队长阿姆斯特朗。他面对摄像机,在月面踩了一个脏脚印。

“对我个人来说,这是一小步,”阿姆斯特朗背台词,“可是对人类来说,这是一大步。”

拍摄结束,阿姆斯特朗看见队员在吐舌头。

“怎么,我演得不好?”阿姆斯特朗问,“由于恐惧,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不是这个,”队员指向远方,“您看那边,”

阿姆斯特朗回头,看见那摊乱七八糟的脚印。

“这不可能!”

阿姆斯特朗用放大镜看,再用显微镜看――真的,真是脚印,而且是光脚板的人类脚印!

众所周知,月球上没有空气,宇航员必须穿上特制的、笨拙的宇航服。而这些脚印说明:在他们之前,早有人登上月球;他或她还撒丫子在月球上痛快淋漓地奔跑!

阿姆斯特朗感到绝望。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地球人花费成吨的美元把火箭炸上月球,不仅可笑,而且十足的可怜!

阿姆斯特朗架起照相机拍照。就在按快门的一刹那,天空突然射下一道光柱,将他笼罩其中。阿姆斯特朗抬头,看见身体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碟形飞行器。飞行器里亮着光,舷窗后面站着一排绿色小人。它们朝阿姆斯特朗挥着三个手指的手掌。绿色小人的中间,站着一个地地道道的地球人,长着浓密的大胡子,鹤立鸡群。这一定就是脚印的制造者。他面带微笑,向宇航员挥手致意。绿色小人和他一起笑。队员们呆若木鸡,直到飞碟消失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我要把这情况报告总部!”阿姆斯特朗说。

报告的结果,是总部下令:谁也不许透露半个字,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摇头,“地球人失去一次绝好的机会。”

“我担心,”幻影男孩说,“我担心人类的未来。”

我说:“不如我们去未来看看。”

“我依托生命而存在,我怕在未来,生命已经灭亡。那么我也将随之灭亡,再也回不来。”

“这样吧,”我提议,“我们警惕点,一见情况不对马上撤退。”

幻影男孩的眼睛亮了,“你说得对。”

幻影男孩牵着我的手,升上天空。我看见二十世纪往后,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还闪亮了一阵,可是越向后发展,河段的颜色就越暗,最后几乎变为纯黑色,历史长河成为死水。

“我们找紫色的河段下去吧,”我说。

“好的。”

我和幻影男孩降落在未来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荒凉景象:颓败的建筑伏在暗淡的夕阳之中,象死去多年的怪兽;街道污浊,两旁没有树;远远近近的,散落着直径一米左右的奇怪球体。

“人呢?”我四下观望,“怎么没有人?”

“肯定有生命,因为我还活着。”幻影男孩也在寻找。

“这是什么?”我走近球体,试探地推了一下。

“叽!”那东西居然叫起来,“别碰我!”

我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人?!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本来就是这样!”

幻影男孩叹了口气,“我早就猜到了:没有想象力,人类最终会退化成没有棱角的大圆球!”

那个未来的人类尖声说:“这有什么不好!”

一架飞碟突然从天而降。碟门开,出来一群外星人。它们把球形人往飞碟上搬。

“你们干什么?”我问。

一个外星人回答我:“地球人要灭绝了,拿回去给孩子当玩具。”

“我不同意!”球形人尖叫道。

外星人捶了他一下,球形人老实了。

“你们不能带他们走,因为你们没有这个权利!”我挺身而出。

外星人沉下脸。它掏出一支武器对准我,“想活命就少管闲事。”

我僵住了。从武器的豪华程度,可以想象它的杀伤力。

幻影男孩把我推开,面对黑洞洞的枪口。

“开枪吧,”他说,“要想搬走这些地球人,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外星人开枪了,枪管里射出耀眼的激光。光的速度是每秒钟三十万公里,是宇宙中最快的速度。可是我没看清怎么回事,幻影男孩居然把激光抓住了。

接着,他干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双手同时用力,将激光束拧弯!

“这样够了吗?”他说,“如果还不够,我就冒犯啦。”

幻影男孩把弯曲的激光束往膝盖上一磕――咔,激光断了!

当啷!外星人的枪掉地。“你究竟是谁?”外星人惊恐地问,“你绝不是地球人,你是哪个星球的生物?”

幻影男孩说:“我生活在地球上,但我不是生物。”

外星人一愣,随即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对不起!”它回头招呼:“兄弟们,走人!以后不要再来地球了。”

飞碟飞走。幻影男孩突然腿一软,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