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笔麈》第1部分明 · 于慎行
谷山笔麈
(明)于慎行撰 吕景琳点校
笔麈题辞
笔麈跋
卷一 制典上 制典下
卷二 纪述一 纪述二
卷三 迎銮一 二 藩封 恩泽 国体
卷四 相鉴
卷五 臣品
卷六 勋戚 阉伶
卷七 经子 典籍
卷八 诗文 选举
卷九 官制 月俸
卷十 谨礼 建言 明刑
卷十一 筹边
卷十二 形势 赋币
卷十三 仪音 冠服 称谓
卷十四 杂解 杂考
卷十五 杂记一 杂记二 杂记三 杂记四 杂闻
卷十六 杂说 璅言 论略 梦语
卷十七 释道 附录
卷十八 夷考
附录一 明史于慎行传
附录二 刻笔麈小引
谷山笔麈十八卷,明于慎行着。
于慎行,字可远,又字无垢,山东东阿人。生于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年),卒于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六0八年)。隆庆二年(一五六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万历十八年(一五九0年)致仕,家居十七年,以读书著述为事。谷山笔麈就写于这个时期。此外,于慎行还着有谷城山馆文集四十二卷、谷城山馆诗集二十卷、读史漫录十四卷。
谷山笔麈主要记述明朝万历以前的典章、人物、兵刑、财赋、礼乐、释道、边塞诸事,为考溯源流,亦时或兼及前明诸朝史实。其中关于嘉、隆、万时期朝廷内阁的排挤倾轧、官场的腐败、士大夫的寡廉鲜耻以及社会经济文化诸状况的记载,多出作者亲历或目睹耳闻,对于明史的研究,尤多参考价值。
本书在作者生前曾有抄本流传,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由其门人郭应宠整理付梓,天启五年(一六二五年)沈域据其家藏抄本再刊。这次点校,以万历本作底本,用天启本通校,作者所征引的史实及书籍,也尽可能查寻出处,据以勘误。
明史于慎行传及沈域刻笔麈小引附录于书末,供读者参考。
笔麈题辞
余幸以年家子事先生,于词林为后进,辱先生不鄙夷,时相过从,与之谈论今古,扬于文艺。余聆其言,若惊河汉,韪其识,如陟泰岱而望吴门。世言新都博而不核,弇州核而不精,博而核,核而精,余于先生见之矣。比归卧东山,益得以其闲讨探当世得失之故。于是傍搜博采,属词比事,史摘漫录、笔麈次第而成书。客岁,余赴召,约先生晤别于岱,夜语良洽,因手笔麈稿以示余。余受而北征,轺焉,舟焉,而稿具焉。展之,则朝家之典章,人物之权衡,经籍、子史、礼乐、兵刑,以至财赋阨塞之区,耳目睹闻之概,纤悉具备,而又综二氏之异同,考四裔之源委,运折冲于寸管,总经纬于毫端,信经国之大业,宁尾尾詹詹资清暇之谈柄已乎?乃若璅、梦诸篇,托寄远而切劘深,士大夫不可不置一通于座侧者。余每恨曩侍先生日,犹未能少尽先生之奥,今幸于此而复睹一斑也。既卒业,爰缀其拳拳服膺者如此,以复于先生。且有请曰:蒲轮且至,执斗魁而不妨挥麈,惟先生饶为之。余谨辟咡以俟。
年家子北海冯琦书 笔麈跋
吾师文定于公有谷城全集及读史漫录行世,小子宠间尝少效编次之役矣。第恨史录坊刻,谬付佣书,罔识校雠,犹仍鱼鲁,意甚嗛焉。兹岁公交车报罢,适公子中翰君纬奉使东还,与之昕夕联舟,因复出师所为笔麈手稿视,宠潸然卒业,慨慕弥深。大都错综今昔,挥霍见闻,无论国故、典章,觏若悬象,即间杂齐谐,亦属劝百此。其意旨所向,则略与史录同。而墙篱载笔,有触辄书,标置未遑,良亦有待也。宠窃寅缘绪言,紬绎条贯,敬厘为卷者十有八,为类者三十有五,实不能赞乎一词,亦匪敢秘其鸿宝。编摩既竣,用归其副于中翰君。兰台石室,不可无此一编,知非独王、谢家物耳。
万历癸丑秋七月既望,福唐门人郭应宠熏沐勒于黄石山堂。
谷山笔麈卷之一 制典上
唐制,天子御殿见群臣,曰常参;朔望荐食诸陵,有思慕之心,不能御前殿,则御便殿见群臣,曰入合。宣政,前殿也,谓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谓之阁。由正衙唤仗,由阁门而进,百官随而入见,谓之入阁。以此推之,乃以常朝御正衙,朔望御便殿也。本朝朔望御正殿,百官公服朝参,而不引见奏事;每日御门视事,百官常服朝参,诸司奏事。盖以朔望御殿,备朝贺之礼,而以日朝御门,为奏对之便。较之唐制善矣。
国初设官,以品秩为上下。当时朝仪,想亦专擅品级,不分散要。世宗自甲午以后,凡三十余年不视常朝,即岁时肄礼,惟讲会同之仪,而日朝之典,遂至无一人记忆。穆考登极,始复常朝,鸿胪搜求故实,多所散失,不知于世庙初年合否。以予所见,班行其东西分立,则勋戚在西上,东面,不与百僚齿。左班面西侍立,一品、二品为第一行,三品次之,为第二,四品五品京堂次之,为第三,宫坊五品六品次之,为第四,翰林六品七品次之,为第五,两房中书次之,为第六,此为一段。其下,则六科为第一,吏部第二,中书舍人第三,此为一段。其下,则御史第一,五部次之。自此以下,品级官制紊不可纪矣。右班面东侍,则锦衣在前,五军都督府次之,其后,七十二卫指挥等官,不惟班次不可知,即冠服蓝缕,往往而是。叩头礼毕,则左班内阁,右班锦衣,俱由玉陛升立金台左右,六科升立甬道左右,东西向,御史立于甬道左右,北向。其北面行礼班次,则公、侯、驸马、伯列三班于前,去文武阶次稍远,其下,则文武两班同上御道,左右分立,一品、二品为第一,三品第二,四品、五品京堂至翰林史官、吉士第三,科道、中书第四。其下,则六部郎官亦颇紊乱。其同班序立,翰林七品在小九卿六品之上,宫坊六品在小九卿五品之上,宫坊五品在大九卿五品之上,讲、读学士在大九卿四品之上,惟让佥都、少詹、光,学士在佥都之上。至于六部郎官,往时或叙衙门,一吏,二礼,其下则户、兵等部,故有主事立于郎中之上者。其后,户部主事贺邦泰者,以礼部在其上,尝上书争之,有诏:六部郎中并列,员外次之,主事又次之,以官品为准。然熟视诸曹与吏部齿者,咸踆踆若不敢先。久之,又稍稍紊矣。右班武臣,当以都督为先。自世庙以来,锦衣权重,又陆、朱诸公皆三公重衔,官在都督之上,故立于首,若与内阁相视者,而都督以其贵宠,不敢与亢故也。万历戊寅,朱太傅已没,掌锦衣者,俱都指挥等官,相沿旧规,仍立前列。其后,遂有争议。部中以锦衣贵重,竟不能持可否,乃令锦衣仍前立,行稍下,都督立其后,稍上,鸣鞭行礼毕,则锦衣升立金台,都督方为首行矣。此迁就之方,非正礼也。
古时五等之爵,原有等级,如唐爵,国公一品,郡县公二品,侯三品,伯四品,子、男五品。至宋,略仿其制。惟本朝公、侯、伯三等皆在一品之上,不与文武齿矣。
大明会典:「官员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惟法从不然。今诸寺大卿皆三品也,乃避尚书、侍郎,公侯勋臣在一品之上,乃避内阁,六卿二品避内阁,亚卿三品避太宰,文官八、九品者,亦与公侯抗礼,道上不避,此倒施也。史官、谏议与六卿抗,抑亦过矣。会典所载,直为不与同品者比,非欲以新进书生与朝廷老臣分廷而坐也。近世风俗大坏,人心不古,大臣持禄固位,折节于台谏,台谏怙势恃力,抗颜于大臣,安所得廉远堂高之义哉?若大臣不爱官爵,即自重不为抗,台谏不畏强御,即守礼不为诎。奈何其不然也?
国家典章制度掌故,所守不肯深考参稽,多所谬误。往在部中,见一二事可笑。如金山列庙妃嫔,岁有遣祀,其谕祭之文,皆其初附祀典,出于先朝所命,着其奉供之劳,此易世即当更者。又或仅隔一朝,犹称庶母,皆当世之称谓也。今已累历朝数矣,以伦辈推之,皆在高曾以上,而犹用旧文,此何理也?又国初仁、宣以来,为天潢长支,其视诸王之行尊者,皆叔父也,故王书有叔无伯,其视诸王同行者,皆弟也,故王书有弟无兄,此自当时伦常言之尔。今历数世,长幼之伦,互有上下,而赐书之文,犹用旧稿,至有以伯为叔,以兄为弟,又何礼也?两房中书惟据旧稿抄誊,不核世次,诸公以为故事,不甚咨省,故谬讹至此尔。南京太庙已不设主,惟奉先殿有五祖神主,以仁孝皇后配享,此亦一大谬也。
昔颜鲁公请定唐列圣之谥,以为周之文、武,称文不称武,称武不称文,盖举其至者故也。今列圣谥号太广,有逾古制,请自中宗以上,皆从初谥,以省文尚质,正名敦本。议者皆以为然。或谓,陵庙木主、玉册,皆已刊勒,不可轻改,其事遂寝。不知陵庙所刻,乃初谥也。人臣当国家制度,苦于不能深考,为识者所讥,此其证矣。鲁公议谥号,最为有见,然当时尊号徽称至十余字,何不并议更之?天无上之尊,近于无名,即谥止一字,不为贬损,然追崇祖先,褒述功德,即称名稍溢,亦不为过,奈何身临宸极,临制万方,而徽号尊称重累不已?益无谓矣。本朝庙号多至十六字,比之唐、宋尤为过溢,惟年号不更,及主上临御,不上尊号,此唐、宋所不及也。然圣母徽称累至数字,亦觉太溢,此与人主尊号何异?尊养之至,亦岂在弥文繁称哉?
本朝谥法亦有参差。庙号十六字,而亲王谥止一字,此以多为贵也。亲王一字,而郡王大臣二字,此则以少为贵也。后世庙时,谥真人为四字,则又以多为贵矣。
宋高宗山陵,朝议以世祖为号,尤袤 【「袤」原讹作「衰」。尤袤与洪迈议宋高宗谥号,见宋史尤袤传。兹据改。】 驳之,谓:光武以长沙王后,布衣崛起,不与哀、平相继,称祖无嫌;太上中兴,实继徽宗正统,以子代父,非光武比。乃称高宗。以子继父,不当称祖,诚万世断案,而嘉靖上成祖庙号,无以是告者,岂未深考与?抑知而不敢也?
唐制,二月八日及生日、忌日公卿朝拜诸陵。又有忌日行香于京城宫观,天下诸司,亦于国忌行香,至宋犹有宫观行香之礼,外州不同也。汉、唐以来,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沾衾枕,事死如生,至宋不闻有此。本朝国忌,上陵及内殿有祭,无行香宫观之礼。诸陵惟中官洒扫,不遣宫女,皆前代所不及也。
本朝行出,乐设不作,回銮乃奏鼓吹。初不解其故。及读南史:梁武帝有事太庙,诏以斋日不乐。至今,銮舆始出,鼓吹从而不作,还宫乃如常仪。方知驾出不奏鼓吹,盖有所本云。
唐、宋郊祀之典,费至巨万,每以国用不充,旷而不举,此未达茧栗陶匏之义也。唐每郊祀,启南门,灌其枢,用脂百斛,即此一端,他可知矣。今都城南门亦闭不开,惟郊祀驾出方启,不过数军士推转之耳,何至用脂数百斛耶?
本朝后妃多出民间,勋戚大臣皆不得立,亦其势使然,顾于国家有益。观汉宣帝许后起微时,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俭。及霍后立,舆驾侍从日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与许后时悬绝。女子若生长富贵,不知民间苦乐,起而居天下之上,纵志奢华,无所吝惜,人主又从而悦之,奇技淫巧必从此作,天下敝矣。闾阎子女,平生所见,固少奢丽之观,一旦享至尊供奉,方且骇惧若不敢当,其于服饰器用,必有爱惜,不至暴殄。且在人主左右,得以民间所见,朝夕陈说,使九重之上,知闾阎情苦,胜于箴诵训谏当万万也。祖宗立法之善,此其一云。
唐时公主下嫁,舅姑拜之,妇皆不答,至德宗始从礼官言:公主拜见舅姑、兄姊,舅姑坐受,兄姊立受,如家人礼。此可为后世法矣。本朝公主出府仪注:三日拜见舅姑,公主东向,舅姑西向,立受二拜。较之唐制已为不侔,然尊卑之分犹自不紊,第不知果能如仪否。而王府郡县主君出嫁民间,乃或持居尊之体,与舅姑抗,此不知令甲者耳。
制典下
古今规制大略相仿。自汉以来,奏事得请辄报曰「可」,即今之「是」也。江左诏书画「诺」,唐时画「闻」,即今之「知道」也,其称「奉圣旨」,则自宋然矣。
唐时废置州县,除免官爵,中书为发日敕,请御画而行,想即所请制日也。今制,诰命惟书成进览,用宝而行,不请御画矣。
唐史:崔胤奏事,昭宗与之从容,或至燃烛。高骈子使人绐毕师铎曰:「已有委曲在张尚书所。」当时臣下奏对,谓之「从容」,机密文书,谓之「委曲」,此虚字实用也。唐时,臣下取旨,谓之「候进止」。宋时,臣下取旨,谓之「伏候指挥」。本朝谓之「请旨定夺」。此实字改用也。
唐制,降诏之外,有所访于群臣,则用朱书御札。今内降御札,犹用朱书,其例昉此。
今制,平行文移,率用「准」字,即「准」也。自唐以来,皆用「准」字,至寇准为相,省吏避其名,遂减「十」字,至今不改。
唐初,诏敕皆中书、门下所撰,干封以后,始召文士元万顷、范履冰等待诏北门,谓之「北门学士」。玄宗即位,始置翰林院于银台门内,以处艺能技术之士,又置翰林待诏,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学,又以诏书文告悉由中书,多至壅滞,始选朝官有学识者,入居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始以翰林供奉改称学士,别建学士院于翰林之南,俾专内命。至德以后,天下用兵,深谋密诏,皆从中出,翰林学士例置六人,以年深德重者一人为承旨,以独当密命故也。贞元以后,为承旨者,多至宰相。此唐时始末也。宋时,以中书舍人掌内制,翰林学士掌外制,每有除命,两院撰草,有所不合,贴黄执奏,而宰相之选,多在其中。至于医卜供奉,亦附翰林。此宋时翰林大略也。今之内阁,即承旨、两制之遗而权任过之。学士以下,讲读、撰述分领艺文之事,若汉之承明、金马,而书画技术之流,分置两殿,视宋之制为尽善也。
唐之选法,五品以上,宰相商议可否,以制诰行之,六品以下,吏部铨才奏拟,诏于告身上画闻,而无所可否。其后,宰相权日起,拾、补以下,皆不由吏部,非正法也。本朝卿贰开府、五军都督及各边大将,吏、兵二部会九卿推补;方面及将领,吏、兵二部各推二人名,诏用其一;守令以下,则径拟一人,诏旨报可,无所可否矣。法与唐略相似,而就中主持,皆由本部,九卿与会议,无所从违,视古之吏部,不啻重矣。
汉、晋以来,朝官乘车犹有古制。唐将相王公皆乘马,至元和中,宰相张弘靖出为幽州节度,雍容骄贵,肩舆造太极殿。又昭宗讨李茂贞,长安市邀宰相肩舆诉其无罪。即此数事,唐已有肩舆之制矣。宋初,朝臣亦乘马,三品以上,方用绒座,以别等威。及建炎南迁,以江南街路滑,始许朝士乘檐子,亦肩舆之制也。承平日久,渐习安佚,自古然矣。国朝文武大臣皆乘马,自景泰以后,三品文臣例许用轿,勋戚一品,惟年老宠优者方敢陈请,他不许也。
唐制,中官服色,即中尉、枢密,皆(衤癸)衿侍从。僖宗之世,始具襕笏。至昭宗即位,大祀圜丘,又命以冕服剑佩侍祠,盖杨复恭恃援立之功,威棱震主,故以是假之也。按唐初,士人服衿,马周上言,请加襕紬褾襈,为士人上服。开骻者,为缺骻袗,庶人服之,想即所谓揆衫也。衣裙分,谓之(衤癸),如今边将箭衣之制袍。施横幅于下,谓之襕,今之襕衫。本朝中官,贵极于四品,其后多赐蟒玉,为一品之服,而朝服则不以服,此亦揆衫之遗也。惟司礼之长,遣祭中溜,则有祭服,其徒多图之画像以为荣观。可见冠冕服法不施■[上执下目,即??字的异体]御,自昔然矣。
唐、宋宰相执政受命,皆宣麻,播告百官在廷,至节度使受命出节,撤阁屋无倒节理,以示不屈,其重如此。本朝自永、宣以后,大小除拜,止于题疏报可,不给诰授,即内阁、六卿,亦止片纸书名,传宣所司,边镇大将,捧制诰而出,如遣一使,视古宣麻推毂之礼,抑何远也!
唐制,拜官之日,即给告身。其人先输朱胶绫紬价钱,方请书给,即今之诰授也。宋制亦然,每至宣麻,诞告锁院演纶词头已下,外人未知,其密且重如此。
国初,拜官之初,亦给诰授。其后,除授升迁,止奉成命,吏部备云旨意,移以咨札,以为凭据,至考满覃恩,方给诰授,以奖其成。是虚者反重,实者反轻也。世衰俗敝,惟利否所在以为重轻,而不知大体,故训词累牍之褒,视如文具,而批答一言之报,宠若丘山,非累牍轻而片言重也,劝诫者虚而黜陟者实尔。夫君父之命,如纶如綍,恩则雨露,威则风霆,奈何以进用为荣而因以重其言,以奖成为虚而因以轻其典耶?人心世道,此足以观矣。
唐时,致仕官朝参之班在本品见任之上,此意甚雅。至宋时,大臣虽隆贵显赫,其考终书衔,以有致仕为荣,故当时致仕大臣,相知为诗贺,其重如此。本朝致仕官居乡,礼体与现任同,而无朝请之文,然犹有古意也。乃迩来世俗薄恶,日趋顽敝,大臣悬车,至不见礼于小吏,而士大夫贪逐名宠,往往以致仕为讳,而有得罢去者,辄曹聚而唁之,何论贺矣!嗟夫!此所关系甚大,非浅见者所知,即语之亦不解也。
唐庄宗时,吴越求以金印玉册封国王,有司言,故事,惟天子用玉册,王公皆竹册,又非四夷无封国王者。帝曲从镠请,予之。今制,两宫徽号用玉册,亲王金册,郡王镀金银册,印如其册,而国王之号,亦惟施于四夷,宇内不封也。
宋理宗谕群臣曰:「近来早朝,多奏臣下辞免小事,而事件大者,乃从缴进,甚非临朝听政之意。今后宜就早朝面奏。」此与本朝制度大略相同。总之,承平之体,相袭而然,皆非开创之规也。
元时,宰相拜住言:「朝廷虽设起居注,所录皆臣下闻奏事目,上之言动,宜悉书之,以付史馆。」可见起居之废,肇自胜国,上下之隔久矣。观通鉴续编所记元人事实,与今实录规格不甚相远,以此知本朝实录,乃国初馆阁诸公沿袭元人之法而成,所以远不及古,良可慨也。
元至中叶,经筵之制大备,以勋旧大臣知经筵,次至同知讲、读以下,大略如今日之法。宋时所未有也。
至治三年,命学士曹元等纂辑累朝格例,名曰大元通例,颁行天下。天历元年,又命儒臣采辑本朝故事,准唐、宋会要,名曰经世大典,即今会典体也。
宋、元封赠大父母,降父母一等,封赠父母,降本身一等,盖推恩近重而远轻也。然子孙之心终有不忍。本朝封赠三代,一如见爵,教孝之典,可谓大备矣。
谷山笔麈卷之二 纪述一
纯皇之诞孝庙也,时万贵妃宠冠后廷,宫中有孕者,百方堕之。孝穆太后旧为宫人入侍,已而有孕。贵妃使医堕之,竟不能下,乃?育之西宫,报曰:「已堕。」上不知也。一日,上坐内殿,咄嗟自叹,一内使跪问故,上曰:「汝不见百官奏耶?」小内使应曰:「万岁已有皇子,第不知耳。」上愕然,问:「安在?」对曰:「奴言即死。」于是太监怀恩顿首曰:「内使言是。皇子?养西宫,今已三岁,匿不敢闻。」上即?百官语状。明日,廷臣吉服入贺,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宣诏,孝穆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活。儿见黄袍有须者,即而父也。」皇子衣小绯袍,乘小轿子,拥至奉天门下。上抱置之膝,皇子辄抱上颈,呼曰:「爹爹。」上悲泣下。是日颁诏天下。时孝肃居仁寿宫,恐皇子为皇妃所伤,乃语上曰:「以儿付我。」皇子遂居东朝。自是,诸宫报生皇子者相继矣。一日,上出,贵妃召太子食,孝肃谓太子曰:「儿去毋食也。」太子至中宫,贵妃赐食,曰:「已饱。」进羹,曰:「羹疑有毒。」贵妃大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忿不能语,以致成疾。初,孝穆为宫人时,有宫人当直宿者病,而强孝穆代之,遂有孕云。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缢。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
世庙晚年,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穆考在潜邸,朝夕危惧。今上诞生,不敢奏闻,至两月间不敢剪发。一日,有宫女最幸者,乘间以闻,上怒而谴之,宫中股栗,莫知所为。太监黄锦熟念无可为策,一日,伺上色喜,即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欗楯所至皆置樽俎,上问何故,黄即伏奏:「皇上有喜。」上曰:「何喜?」黄曰:「上自思之。」上迟回曰:「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黄即呼宫女、中官顿首呼万岁。于是,礼官始敢以皇孙闻也。
世庙久在西内,朝夕御膳,不用大官所供,皆以左右贵珰输直供应,取其精洁便适也。诸珰以此市宠,务为丰华。穆庙以来,相沿为例。已而赐予日减,诸珰匮竭,而供膳之费,不减旧时,无论其它,即司礼之长,日役内使百余,以供厨传,所费可知也。诸珰力不能供,无以为资,往往请托诸司,以佐其费。蠹政之源,亦有在焉。尝谓此事极为不雅,以万乘之主,玉食万国,而受左右私养,是何体统?及考唐玄宗时,诸贵戚以进食相尚,每进水陆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盖知此风自古已然。彼或偶一进献,非以为常,故能极其侈靡若此。明皇荒侈之时,何所不至,岂圣世所宜有哉!
一日,从二三同列入观西苑,见空地柱础台阶皆为瓦砾。问之,则隆庆改元,将世庙所建离宫大半拆毁故也。予怛然伤之,以为当时柄国之臣,轻损旧迹,非臣子之义。及读南宋史,孝武奢欲无度,大营宫室,及帝殂,执政者即罢南北二驰道,及孝建以来所改制度,悉还元嘉之旧。尚书蔡兴宗以为:「先帝虽非圣德之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道所贵,今殡宫始撤,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此。天下有识,当以此窥人。」嗟嗟!兴宗数语,可谓知大义矣。大臣不明忠孝大义,本诸人情,协之天理,而徒以私智小慧牢笼天下,往往为有识者所窥,竟亦莫之悟也。若此,而高谈学术,自附圣贤作用,宁能使天下无识微之士耶?
萧育论赵飞燕事曰:「褒奖将顺君父之美,销灭匡救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及宴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追探不然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此数语,极中人臣不忠之弊。隆庆中,阁学新郑高公拱正王金之狱,其议与此暗合,虽其指在于矛盾华亭,加以大罪,而其言则大体所关,不可易也。然赵氏绝成帝之祀,方士损世庙之名,于法又不可不诛。若直为君父隐过而不讨其贼,则世之可讳而不敢发,有甚于此者矣。
嘉靖末年,文学侍从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直西苑,恩礼优越,百僚莫望焉。隆庆以来,主上常御讲筵,词林诸臣,横经入说,亦荷殊恩,岁时赐赉,从阁臣之后,回视西苑之遇,虽不如其烜赫,然于儒臣之体则不失,贤者所乐从也。予在礼曹,中州郭文康公朴曾有一书,称「公等遭遇圣明,荷恩以正。」盖自叹当年西苑之事出于不得已,而有慕于后进云。
穆考在位六年,恭俭宽简,未尝有过举,一日思食驴肠,左右请宣索,上曰:「此宣一出,大官将日杀一驴以俟矣。」遂止不进。又东宫尝欲啖市锡,召一中使问价,使请发百金于市,不时索进,上曰:「此在崇文街坊卖,银二三钱可买许多,何必用如许?」乃以银三钱,即买两盒以入。上曰:「此需百金耶?」尤节赏赐,中官即甚爱幸,不赐金帛。在玄武门较射,中者以二胡饼赐之。其俭如此。
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称皇太妃。我朝孝肃以来,始并称太后,惟嫡母加徽号二字。隆庆壬申,上稚年即位,议两宫尊号,召辅臣张居正等于平台面谕,欲于皇贵妃尊号多加二字,盖反欲尊慈宁也。面谕之明日,东阁会揖,江陵谓礼部曰:「故事,中宫当加二字,既同为太后,多二字何用?」时豫章王希烈为礼侍,署篆,即应曰:「诺。」于是,两宫并尊。慈宁既不加多,亦不减一字矣。是时,皇上圣学,虚心以听,辅臣肯力争一言,引古曲谕,当亦无难处者,乃迎合内旨,使祖宗旧法,一旦更变,识者慨之。嘉靖初年大礼之议,至于发言盈庭,死者接踵,兹乃至两宫之礼,无一人词组者,可见士气人心日以委靡。事若不急,所关甚大。
万历甲戌五月,穆考祔太庙,一日东阁会揖,相君谓少宗伯汪公镗曰:「祔庙,新主当从左门入,以高庙在上故。」汪曰:「故事,当从中门。」相君曰:「安知故事不谬?第从左门入,不必议。」汪俯曰:「唯。」万历初年,议礼论政之体皆仿此。
上即位时,方十岁,以英明闻宫中,谓之小世宗。一日,穆庙恭妃院遣一内使持金茶壶闯出禁门,遗其私家,为门者所奏。上曰:「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闯出。」诏笞内使三十。乃使使以百金遗妃曰:「即妃家贫,以此给赐。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上初即位,宫中内宴,仁圣上座,慈圣犹在阁中,不敢同坐,其后稍久,乃并坐云。国朝家法极严,上诣两宫朝,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跽而受茶,迄不敢坐。实时内宴上座,上坐东阁,中宫坐西阁,每一奏酒,上自执爵,中宫持樽,长跽而献,仍各退入东西阁,再奏,又出,以至九奏,传两宫起,上与中宫仍跪请留。已,乃设小座于阁内,两宫帝后同座,行爵无算,始为家人语。盖大宴,帝、后不坐也。宫中内宴,谓之上座。先期有奏书,宴有致语,皆词林撰进。
甲戌,上一日御讲毕,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盖指慈宁宫也。辅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上念之。」上起还宫,以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母子传觞而饮。
上一日御文华殿,语辅臣曰:「先帝雅好珠玉,朕思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之何用?」居正等奏:「圣谕甚善。第恐有妃后时不免要用。」上曰:「亦不用也。」时圣龄十有一岁。
经筵进讲,在文华前殿,日讲在殿后穿廊,正字在后殿东阁设一幄,次又东一室,乃上所游息。一日,同二三讲臣入视,见窗下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上所玩弄也。西壁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皆折简,一如士人所用。其朴如此。
江陵相君柄政,上眷顾殊绝,古今无两。每日御讲筵,讲臣出就直庐,平漏,相君以侍书入,在文华后殿东偏张一小幄,相君、司礼侍立,造膝密语,于此见之,上顾相君有所欲语,正字即避走,出殿门,少刻,闻语止乃入。一日,江陵在直庐感病,上御文华后阁,亲调椒汤,使使赐之。又盛暑御讲,上先就相君立处,令内使摇扇殿角,试其凉暄;隆冬进讲,以毡一片铺丹地,上恐相君立处寒也。
上一日御讲,一中官旁侍,窃摇扇,上忽目之,还宫,召而杖之曰:「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我无家法也。尔不畏诸先生见耶?」
慈圣内教极严,上或宫中不读书,即召使长跽面数之。每御讲筵入,常戏作讲臣进退之礼,进讲太后前,以验其记否。当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早朝。」即呼左右掖坐,亟取水为上沃面,挈之登车以出,故上宫中起居罔有不钦。而一二大珰,奉太后懿旨,左右夹持,时至过当。比上春秋稍长,积有所不堪,而难于发也。
上初登极,或时与宫中小内使戏,见冯珰保入,即正襟危坐曰:「大伴来矣。」小内使侍上游戏者,冯珰常阴罪之,故宫中皆严冯珰,珰亦稍专横,即上有所责罚,非出冯口,毋敢行者。及上稍长,积不能平,而左右一二亲昵,稍稍以冯珰罪状闻,上以太后故,不敢发,然心恨之云。一日,上戏以所御扇藏殿中隐处,戒左右毋泄,而令冯珰求扇,冯汗流四驰,求之不得,以是为剧。又一日,见冯珰衣大红色甚鲜,问曰:「何处得此。」方食蜜饴,即以赐冯,亲为纳之袖中,油尽污乃止。冯退而泣。
纪述二
上初即位,好为大书,内使环立求书者常数十纸,而外廷臣僚得受赐者,惟内阁、讲臣数人而已。所赐江陵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尔维曲蘗」「汝作盐梅」「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阁之扁,不可数计,字画遒劲,鸾回凤舞,濡毫挥洒,顷刻而成。时圣龄十余岁矣。一日,谓相君曰:「朕欲为先生书『太岳』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
甲戌四月,内赐辅臣江陵张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吕公调阳「同心夹辅」四字,六卿「正己率属」各一,讲臣六人「责难陈善」各一。时行尚未与讲。六人者,学士丁公士美,宫坊何公洛文、陈公经邦、许公国、学士申公时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殿读张公位及行补入讲幄。一日,上顾相君曰:「新讲官二人尚未赐与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挥洒。」一日,内使濡墨以俟,上遂大书二幅赐位及臣行。字画比赐诸公者稍大,而老成庄劲又若胜前岁者。盖御龄已十五矣。
甲戌五月,翰林院中吏舍有白燕一双,献之内阁,又阁中莲花早开,相君并以献。上温旨谕答之。已而出白燕送相公所,不知何故也。传闻白燕奏入,冯珰使谓江陵曰:「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其玩好。」又一中使语予曰:「白燕,相君所献耶?大非宰相事。不闻越裳之雉耶?」昔正德时,中官横甚,莫之敢指,惟太监吕宪者,以清谨着闻,甚恶其曹所为,第不能拯耳。宪尝镇守河南,有获白兔以献者,中丞台送宪,约共为奏上之,宪乃置酒召中丞饮,腊兔送酒,中丞大愕,问故,宪笑曰:「夫贡珍禽异兽以结主欢,乃吾辈所为,公为方镇大臣,奈何献兔?」中丞大惭。宪,济南阳信人也。
万历丙子,内阁奏设起居之职,以日讲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门早朝,起居、史官立于螭头之下,驾出则扈从。上一日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起居之设,有益于君德如此。惜其职不尽举耳。
丙子三月,上出宫扇三十柄,命讲臣六人题诗。扇绘花木鸟兽,各书四柄。六人者,学士申公时行、宫允何公洛文、陈公经邦、宫赞许公国、太史王公家屏、张公位也。
丙子,上于宫中检得成祖四骏图以赐相君。四骏者,成祖用兵所乘也。相君为题跋奏之,上悦,赐金。已又检成祖驺虞手卷一幅赐相君,相君藏之内阁,图中一时公卿儒者皆有题跋,翰墨甚精。赐内阁者一小卷。仍有一卷,长数丈许,铺文华后殿,仅乃竟卷,此则藏之内府矣。
丁丑十二月,上出画册一函,凡二十六幅,命讲臣六人分赋。学士申公时行、宫谕何公洛文各赋五幅,宫洗许公国、宫允陈公思育、翰撰陈公于陛与行各赋四幅。奏上,赐银豆。画多虫鱼山水,半无博识,中有宣庙御笔数幅,精绝特甚。行所分者,宣庙汀鹭一幅,其三,则马远、马麟山水及鹌鹑也。
丁丑,行在讲筵。一日,讲官进讲论语,至「色,勃如也」,读作入声,主上读作「背」字,江陵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为之悚然而惊,同列相顾失色。及考注释,读作去声者是也。盖宫中内侍伴读,俱依注释,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顺口字面,以为无疑,不及详考,故反差耳。此一字不足深辨,独记江陵震主之威,有参乘之萌而不自觉也。
己卯,上在西城饮酒,有慈宁内侍二人在旁,上使歌新声,辞以不能,上醉而怒,取剑将击之,为诸奄所劝而止,乃割其发。翌日,太后大怒,遣人传语阁臣。江陵具状切谏,其词甚激,有鬻拳之风,且草罪己御札,呈览发行。而太后召上长跽,痛数其过,至云「天下大器,岂独尔可承耶?」内中因有传于上云:太后令冯珰向阁中取霍光传入览。上心以此大恨。再踰年,江陵遂死,冯逐而张族矣。此后,太后惮上威灵,不复有所谕,辅导诸臣,亦不敢极力匡维,而初政渐不克终矣。江陵自失臣礼,自取祸机,败在身家,不足深论,而于国家大政,有一坏而不可转者,何也?凡天下之事,持之过甚,则一发而溃不可收,辟如张鼓急则易裂,辟如壅水决则多伤。即以内使一事言之,人主在深宫之中,以醉饱过误,断一奄人之发,不为非过,而未至大失,辅弼大臣,付之不问,则犹有惮而改,即欲规正,亦当从容陈说,使之自解,何至假太后之威,中外相应,制之股掌之间,使之藏怒忿志,蓄极而发,从此惟所欲为,无复畏惮。数年以来,诛戮宦者如刈草菅,伤和损德,无可救药,视一奄人之发,相去何如?则持之太急故也。嗟夫!以善为之,而不知其陷于太过,则不明于春秋之义者矣。
万历庚辰,文华殿西入内角门柱础,有「天下太平」四字,拭之不灭。江陵以为瑞也,请上临观。上见之不怿,曰:「此伪也。」因考宋史:绍兴十六年,庆州民家朽柱有文,曰:「天下太平」。秦桧大喜,乞付史馆,以饰和议之非。古今诈饰,往往暗合如此。然江陵倘曾考宋事,必不为此。考武后时,有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年」,诣阙献之。宰相李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昭德虽有才略,而品地甚轻,犹能力排伪端,江陵自处何如,作此等儿戏,将为昭德所笑矣。而圣明独断其诈,尤古帝王所不能及也。偶询石上假字,盖以龟尿书文入寸许,即凿取一层,亦自不灭,术家戏法类能为之。上想知其故矣。
本朝家法极严,人主在母后前,跪而白事,立而侍食,不敢设座,此在事亲之礼自不为过。母后深居禁中,即委裘植腹,不与大臣相接,前代垂帘之制尽罢不设,此在母后自处,亦甚有礼,然有一二太过,臣下瞻视心窃不安者。万历甲申,上奉两宫同阅山陵,在两宫辇前乘马导引,不由中道,及山顶御帐,遥望两宫幄前,主上立侍,臣下见之,心甚不宁,此亦失体。两宫辇出,乘舆自当先行,即以前导为名,亦不必避道,御帐献茶,上可退居别幄,亦不必立侍,使臣下望见也。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以夫死从子之义争之,太后遽命辇后乘舆。冬至,帝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以为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设使范、鲁二公见今日之礼,必有以处此矣。而一时公卿侍从,仓皇望见,不敢冒陈,亦大阙典也。
后唐潞王卜相,以姚凯、卢文纪、崔居俭才行互有优劣,不能自决,乃置其名于琉璃瓶,夜焚香祝天,以筋夹之,此亦枚卜之意也。世皆传金瓯之覆以为美谈,而琉璃瓶事无引及者,岂以五代时事不足称据耶?万历中,选择尚主子弟三人入见,上亲以其名呈太后,太后置金瓶中,焚香祝天,取其一,选上,实时以绯袍覆之,送入春曹,其两人陪入者,赐金绮罢出,送顺天府庠。此昔所目睹,亦琉璃瓶之遗制尔。
谷山笔麈卷之三 迎銮
一
天下之事有机,机之所在,有不可以理论而可以势解者,以策士之所以胜也。凡天下之事,有可为而不为者,此其心必有所在而难于言,拂而语之,千百言而不入,探而操之,一二语而有余,此所谓机也。秦桧之杀岳王,世以为守金人之盟,综其实,不然,杀岳者,高宗之志也,高宗志不在于迎渊圣而桧知之耳。我英宗北狩,群臣疏请迎复,至再三不报,虏酋伯颜、也先索人出迎,至再三不报,及送至都门,竟无一介行李及于迎驾,势穷情极,遂至自入,景帝之心可知也。其语诸大臣曰:「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及遣使入虏,又命之曰:「若见也先等,好生说话,不要弱了国势。」盖欲激怒而绝之也。当是之时,君臣大义、骨肉至情,岂足动其听哉?唯有利害可陈耳。设有战国策士,必将说之曰:「今不亟迎上皇,虏日以上皇为名,拥车驾于前行,入居塞上,攻剽城邑,守边将吏不敢北向发一矢,又迫上皇传旨,索金犒虏,边臣何以予之?一年不迎,一年不止,是坐而自困也。此其小也。万一上皇怨陛下不迎,扈从诸臣有如喜宁辈进策,拥胡骑数万,结一二边将,由甘肃、宁夏而入,直至咸阳,复正位号,布告天下,东向而请命于太后,陛下胡以处之?周王以狄兵入,有故事矣。此其远者。万一边镇亲王有为不轨之谋者,以迎驾为名,称兵塞上,假托祖训,合从诸藩,即其谋不遂,而朝廷固已多事矣。惟有亟迎上皇,奉入大内,则阴谋自解,祸难弥消,陛下安枕九重之上,孰与悬口实于天下而阴受其害耶?」此言一出,奉迎之使立遣矣。而在廷诸公,不闻有言及此者,乃徒以君臣骨肉之说进,宜其不入也。何也?利害之念重,必有甚于所虑者,乃可进也。
二
嗟夫!于少保之功,岂不大哉!然君父蒙尘,普天怛痛,而少保以社稷为重,拥立新主,无一语及于奉迎,岂非虑祸之深,不暇两全耶?吁,亦忍矣!是时,去建文时方四十年,而人心不同,已至如此。然天下莫以为非,岂非利害之说深溺而不可返耶?少保尝自叹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其言悲矣。夫一心可以事百君,死生利害,惟其所遇,尽吾心而已,何所不可洒耶?当时,群臣奉迎之请,景帝不欲也,使少保一言,未必不信;其后,易储之议,使少保以死争之,宪庙亦未必出宫。徘徊隐忍,两顾不发,身死西市,欲恨无穷,可不哀耶!夫「社稷为重,君为轻」之言,为人君设也,非为人臣权衡于送往事居之间可以是语决也,若乃登埤而谢曰:「国有君矣」,所以消敌人之望,如分羹之对耳,岂为私议于君臣之间,可以是为动止哉!而一时迂缓之士,卒以为口语,至使君父辱在旃庐,坦然不问。社稷为重,君其弁髦耶?
藩封
高皇帝创建藩国,封二十四王,且半天下,惟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僰不以封,以其险远,虑至深也。然事有便利,不可不变通者。即如云南一省,上古所不臣,自入版图,即以西平世守,黔宁之烈,民吏畏服,二百余年来,声教洽暨, 【「洽暨」,「暨」天启本作「洎」。】 可谓便矣。然沐氏盘据既久,人心颇附,渐有跋扈之志,如朝弼凶残不道,自干法纪,朝廷索二妇人,至二十年而不得,非今上英明,缚而付之法吏,不几唐之中叶哉?夫沐氏强,则尾大不掉,朝廷之法不伸,沐氏衰,则屏翰不固,朝廷之威不振,皆非长计也。莫如建一亲王,开府其地,将镇守之兵改为擭卫,使得统兵御吏,与国初诸王等,黔国以下,悉听节制,内可以裁沐氏不共之心,下可以坚滇人向化之志,即使僰、滇之路声教有梗,云南犹国家有也。假如交趾未弃时,建一藩国,使得握兵御吏,毋与内诸侯同,其人以为有王,不复生心,而交南长为国家有矣,孰与捐之夷狄乎?故元混一华夏,六诏、西域皆王其子弟,厥后,元帝北遁,梁王保有云南,蜀夏既平,乃入王化。其在西方者,亦竟不得剪除,则封以为王,哈密是也。此非其已效耶?或曰:王而握兵,不有江右之虑耶?此不达地势者也。宁濠据江汉之上游,谓之建瓴而下,滇南处一隅之绝徼,谓之仰面而攻,安有仰面而攻可以取胜者耶?且夫万里遐荒之徼,而欲与中国争衡,则公孙不国于白帝,尉陀不帝于南海矣。或曰:炎荒遐裔之区,以王亲子弟,不几于窜耶?此又不然。夫闽、广、滇、贵皆膏腴乐土,百物所生,而齐、鲁、燕、赵之地有不及也,其视山、陕边郡,苦乐又相悬绝,试取山、陕边郡一府宗室颇少 【「颇少」,「少」疑当作「多」。】 者迁之云南有不乐就者耶?嗟夫!天下无事而为迂恢之谈,人必笑以为狂,且言于时禁,动虑后患,谁肯倡不急之议以骇?听?姑记之,以备一策耳。
唐制,诸王食邑不过千户,乃汉封一小侯也,公主不过三百五十户,太平独加至五千户,可谓侈矣。本朝公主食邑不及前代,而亲王岁禄,本色万石,则过唐、宋远矣。
国家分封诸王,体貌甚重,其后宗人蕃衍,族属益疏,又以禄粮支给仰哺有司,于是礼体日以衰薄,故亲王有不受方镇之拜者,有以刺书名与百吏为平交者,有守臣传呼而出、郡王引车避之者,有下邑令长入郡城不谒亲王者,皆非礼也。新进书生,不读令甲,万一有举祖训以摘者,其何说之辞?士君子立官行己,自有正道,不在以虚文取胜,博刚峻之名,反自干法纪,为识者所笑。近见一二近臣出使藩府,即与亲王争礼,取胜于揖让之间,以为不辱君命。予尝笑其迂。盖事有同形而异情者。如出使敌国,则折敌国之礼所以尊朝廷,奈何以敌国外夷视亲藩而与之争胜?天下一家,自分藩篱,此亵君之大者,不辱何居? 恩泽
古时,将相大臣禄赐甚厚,与今相去辽绝,如汉时,将相封侯皆有国土,而人主赐予动至千万,即如赐黄金百斤,将相之常也,以百斤计之,为黄金千六百两,直白金数千矣。如唐时,宰相食料,一月三千缗,一缗为千钱,当直三千金矣。古之上将、三公,其富与今亲王等,视一品秩禄何啻十百?亦其时物力充溢,公私给足,与今不同也。
汉臣赏赐,如官仪所载: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二十万;特进侯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三万;侍中大夫各一万;千石、六百石各一千;虎贲、羽林郎二人共三千。此旧制也。章帝宽仁,赏赐群臣过于制度,则又不止于此矣。本朝三大节止于赐钞,钞法不行,止为故事而已。世庙在西内,赏赉入直大臣,每每隆渥,而方士、法官之流,皆得横赐,为烦费耳。今上即位,岁时大节,阁臣、讲官多有金帛之赐,而六卿以下皆不得与。然每节费数十万,则宫眷内臣皆仰给岁时赏赉以自润,其势不可已也。较之前代,费亦啬矣。
唐制,文武朝臣五时赐衣,皆以制成之衣赐之也。杜诗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又云:「赐分双管笔,恩降五铢衣」是矣。又其时,百官迁转赐绯,皆出内府。不知宋制何如。本朝绝无此典。惟百官月俸有折绢之名,而辅臣侍从间有匪颁之赐,亦内帑文绮,非有成衣也。新中进士,国子监给罗襕,犹有古意。
唐初,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筭袋。开元以后,百官朔望朝参则佩筭袋,各随其所服之色,余日则否。此则宋时鱼袋之制也。本朝文武大臣扈从车驾,则赐绣春刀、椰瓢、茄带,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为章彩,今止以充赐近臣,而不以为法服尔。
唐赐彩十段,为绢三疋、布三端、绵四屯。若杂彩十段,为丝布二疋、紬二疋、绫二疋、缦四疋,亦曰赐物十段。今制赐衣一袭,为三匹。
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极轻,本朝因之,未能复古。第举丧礼一节:两汉时,王公将相葬日,天子御门望送,魏、晋哭于东堂,六朝人主临吊,至唐、宋犹有望送临吊之礼,本朝,惟国初一二元勋有车驾亲临者,自后无复此事,惟是一品大臣辍朝一日,人主素服临朝,其后率从省便,惟于岁终一日并行而已。然赐葬赐祭频繁优渥,恐前代不能及也。至于推恩三代,一如见爵,则尤千古旷绝之恩矣。
今元宵节假,即唐人赐酺之遗意也。唐制,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以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玄宗或御花萼楼邀其归骑,留饮尽欢,此虽非三代之法,亦太平之象,君臣相悦之风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臣奉官修职,夙夜在公,而以一日之逸,偿十日之劳,圣人不费焉。成祖遇元宵令节,百官休沐十日,饮食快乐,正是此意。近年以来,上以文法束吏,下以刻核取名,今日禁宴会,明日禁游乐,使阙廷之下,萧然愁苦,无雍容之象,而官之怠于其职,固自若也。辟之天道,有煦妪和熙之气游于两间,而后万物发生,百昌皆遂,必使憀栗迫惨,无乐生之心,此近于秋冬敛藏之气矣,岂所以调六气之和,养熙皞之福哉!
汉时,每大有庆,辄赐民爵一级,不知其制何如。唐时,如刘知几所陈:「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肆赦, 【唐会要卷八一阶条引刘知己疏「肆赦」作「逢赦」。】 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可见当时赐爵之滥。然察其语意,盖见任庶官普加阶级,而不及平民,与汉稍异。宋时,每遇郊赦,普赐恩阶,所及虽多而时颇希阔,与唐亦异。然皆赏不酬功,举非论德,名器大滥,不足为荣。本朝无此法矣。惟覃恩大庆,各与应得锡命以为恩典,较之前代最为得体。
三代,天子巡狩,有召见百年之礼。宋时,民间百岁者,部使以其名闻,诏赐粟帛及爵,犹有古意。近时此法不行,山泽之民,有年至百岁而长吏不知者,老老之仁,荡无存矣。万历辛卯,武林锺化民巡按山东,行部登、莱海上,会有养老之令,询访二郡境内八十、九十者,召至行台,面加存问,至绘为一图,中间至九十以上者,几十人焉,可谓奉行德意,有三代之遗矣。而时俗目为迂远不急,俗之敝也久矣。
国体
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代,但其体严耳。宋时,待下有礼,然至于兵败必诛,赃罪必刑,未有姑息迁就以全体面者。本朝无其恩礼,而法亦不行,甚至败军之将,可以不死,赃吏巨万,仅得罢官,是吞舟之漏也。至于小小刑名,毫不假借,反有凝脂之密,则重轻胥失之矣。
宫禁,朝廷之容,自当以壮丽示威,不必慕雅素之名,削去文采,以亵临下之体。宣和,艮岳苑囿,皆仿江南白屋,不施文采,又多为村居野店,宛若山林,识者以为不祥。吾观近日都城,亦有此弊,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群下之风,以雅素相高。此在山林之士,正自不俗,至于贵官达人,衣冠舆服,上备国容,下明官守,所谓昭其声名文物以为轨仪,而下从田野之风,曲附林薮之致,非盛时景象矣。
唐庄宗苦禁中溽暑,欲择高凉之所,皆不称旨,宦者因言:「臣见长安全盛时,大明、兴庆楼观以百数,今日宅家曾无避暑之所,宫殿之盛,不及当时公卿第舍耳。」此虽迎合之言,其实,两京盛时,公卿第舍有侈于洛州行宫者,盛衰之迹,此其可见者也。因考汉、唐以来,将相大臣禄赐丰渥,居处华盛,类合王侯,下至宋、元,稍觉不及,及我朝,则益俭矣。勋臣世爵,往颇繁华,近日窘迫已极,惟亲藩、中贵犹觉华侈,文臣位至极品,一措大居耳,寓居都市,下同齐民,元辅之居,不容旋马,其它可知。此于士风甚雅,于国容则未备也。
天下财力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汉时离宫别馆至于百千,崇丽造天。宋、元以来,正衙之外,离宫甚稀。至于本朝,则大内之宫亦止一二,而都城内外寺观数十百所,金壁焜煌,略如帝居,则汉代离宫之盛,化为佛土矣。前代公卿大臣,居处服食不减王侯,本朝即元勋大臣,自奉俭陋,而亲藩有土之贵,宫廷服用与人主相埒,则汉、唐大臣之飨,归于天潢矣。夫人臣之盛归于天潢,固其所也,人主之居化为佛土,不亦过哉!
汉时,郡国守相置邸长安,唐诸路大使皆有进奏院,宋真宗时置朝集院于京师,凡升朝官到阙,并馆于院中,官给公券,兵士随直,惟可至朝堂省部,不得他往,此法亦善。今入觐司府等官,皆自僦民居,及考察坐棚类如拘囚,殊非体面。若令一省自备公费,各置一邸,以待朝集之吏,亦大体也。今上下相察,密于稽考,而纪纲所在,视为不急,未有不以予言为迂也。
大明门前府部对列,棋盘天街百货云集,乃向离之景也。往时五部升堂,或至午刻,予在南宫,自恐废时失事,且示怠缓,令以巳时升堂,颇觉严肃。数日后,偶求一书,向部门书肆觅之,则以堂事早毕,投文人散,书肆随之而撤。予因悔曰:「误矣。」五部在天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候谒未出,则不免盘桓天街,有所贸易,故常竟日喧嚣,归市不绝,若使俱以巳刻完事,候者皆散,市肆无所交易,亦皆早撤,则日中之景反觉寥阔,非国门丰豫之景矣。因叹前人举事皆有深思,正不可以一时意见妄为更移。且部堂之政,乃朝廷大体所关,与有司法守不同,亦不必慕勤敏之名,失博大之体也。因令所司,投牒升堂一如故事云。
仪司 【「仪司」,天启本作「仪制司」。】 集进表包袱,分送三堂,供傔从之衣,此古所谓集上书囊以为帷帐者,虽未大伤,然于大臣体面,亦属不雅。若将此项留作三堂公用,如出门中火及柬套、书帙之费取足其中,岁可得数十金,亦颇足用。祠司既无别项支费,教坊编派势不可已,宜将各项名役尽为裁革,留作写字名色,遇内府文移有所需索,令其稍备锱铢,以应其索,亦未为过,惟以供亿堂司,则甚失体耳。
管子治齐,设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助军旅,此在王政视之,口不忍道,即后世言利之臣,亦未尝榷算及此者,此可鄙亦甚矣。而近日所在官司,乃有税及此等者,如临清之差役,通州之饩程,多取诸此。此弊政之当革者也。不但有司,乃至礼部堂司,出入供需,或令教坊人役治具以从,此最不美之事。当在部时,屡欲裁革,以请告匆匆,未及设为章程,第遇公出,令所司别具资费给赏其人而已。此在必所当革而别议公费可也。后有贤者亟行之。
沈大宗伯在部,于礼教风俗锐意匡正,前后所奏禁奢抑浮不下数疏。一日,言及倡优一种,最伤风化,欲建议通行天下尽为汰除。予曰:「此恐不能为,亦不必尔。自古以来,有此一类,先王以礼防民,莫之能废,必有以也。何者?天地六气,自有一种邪污,必使有所疏通,然后清明之气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沟渠以流其恶,否则,人家门庭之内,皆为秽浊所留矣。先王救俗之微权,有不可以明喻者,存而不问可也。」沈公以为然,因止其事。
三代以下,国体之尊,莫有过于我朝者。如汉、唐盛时,与匈奴、乌孙犹称甥舅之礼,宋之全盛,与契丹为兄弟之国,此其最尊时也。本朝控制四夷,皆为臣妾,北虏之裔,厥角受赏,即其君长,不敢与边臣抗违,其它西域诸夷,自称奴婢,视甥舅兄弟之国,何啻霄壤?乃近日一二小夷梗化方外,在朝廷视之,犹蚊蚋癣疥,而当事之臣,不及远稽前代,论事建画,称引失体,几取唐、宋之末以相比,况非惟事机不合,其于名言之体,亦甚失矣。辱国之罪,莫大于此。
尝谓天下之事,有不可胶柱而谈者,因时制宜,在人所处耳。万历乙亥,西域献千里马,养之邸中,大宗伯以部檄实之,不为上奏,时以为得体。予窃以为不然。何也?彼远人慕义,从万里献马,复使之持去,以为朝廷惜赏马之费,意必怏怏,不如以诏旨赍之,而赏其道里之费,与所献略相当,不则,受之以付北边为候骑,可以示西域,不贵其马,以折其心,可以示北夷,中国候望有西域宝马也。此与朝廷之体无损,而事又两益。乃徒以汉文?马事为比,则迂矣。千里马,乃天方国所献,时仪部唐君鹤征主会同馆,尝邀予辈数人往观,马青骢色,耳如竹篾,鹿头鹤颈,不甚肥大,而神骏权奇,意熊闲远,步之丹墀,盘旋如风,恨不见其一骋耳。因忆李、杜诗中所称,殆非虚语。
唐时,禁京域丐者,分置病坊于诸寺以廪之,亦谓之悲田院,即今蜡烛、幡竿二寺也。从古都会之地,乞丐游食者众,故唐、宋以来,皆有悲田之设,第不知当时有司奉行何如。如今蜡烛、幡竿二寺,所养贫人不及万分之一,而叫号冻馁充满天街,至于不可听闻,则二寺之设亦何为?公卿大老有载钱自随,车马所过,辄散以予之,每逢呵殿,罗列道旁,小民相传以为美谈,此所谓惠而不知为政也。身为公卿,海隅一夫,咸使得所,阙廷之下,流离叫号,是谁所致?而乞与一钱以为私惠,若里巷妇人之为者,岂惟不知职掌,亦非所以壮国容也。
谷山笔麈卷之四 相鉴
宋时,宰相省阅进奏文书,同列多不与闻。熙宁初,唐介参政,谓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与知,上或有问,何辞以对?」乃与同视。后遂为常。介之请,公亮之从,皆政体也。朝廷防宰相之专,设参知以为陪贰,而不与省阅,职守安在?势之所归,不免专擅,有自来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谋画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与闻,惟奏牍已成,吏衙纸尾请署,二卿以形?顾避,亦不问所从,至于曹铨进退人才,颇关要秘,甚或在廷已闻,而两堂不知,惟太宰一人与选郎决之,此非与众共之之义也。正卿与郎吏为密,视同列为外人,及有不当上心,奉旨对状,左右二卿又难以不知为解,是不使之与其谋而使之同其谴也。岂但政体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积重难返,至于成习,不亦异哉!内阁本揭署名,体亦类此,往往复有密揭,则更无从与闻矣。台衡之地,遂树荆榛,可慨矣!
首相之权,自古为重,贾似道 【天启本作「宋贾似道」。】 当国,叶梦鼎为右相,有愬求恩泽者,梦鼎以为可与,似道以为非己出,罢省吏数人,梦鼎怒曰:「我断不为陈自强。」即上疏,又为似道所阨,乃引杜衍故事,单车宵遁,可谓不降志矣。大体次相之体,取拱默为容,引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异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风也。今元凯岳牧集于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为和,安取此琐琐形神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为首揆,凡十六年,无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传笑史册。本朝泰陵在位,渊嘿日久,一日召见辅臣,有所访问,猝不能对,但叩头呼万岁而已,当时目为「万岁阁老」,可作一对。
贵溪夏公言以大礼得幸,从都给事中迁御史中丞、翰林学士,遂至大用,世庙眷礼宠遇,无所不至。其后,上于宫中祈祷,禁直大臣皆赐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赐策免。已而复思之,一日,于几上书「公谨」二字,公谨者,夏字也。左右窥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复过之而笑,左右密语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为功,因白上:「故辅臣言可诏用也。」有诏征诣阙下,比至,数使迎问于道,宠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间也,而事之甚谨,至不敢与分席。夏公性颇伉直,见上委任,无所顾忌,视分宜如无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会督府曾公铣建议请复河、隍,夏公喜事,从中主之。然上意颇惮,不欲,为分宜窥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赂左右为计,伺上祷祠时,即日以曾公请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拟旨,力赞其议,又以上有事时奏之,上因问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万岁不问,奴不敢言。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动,以札密问分宜,分宜密疏:「此事决不可成,独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上怒,遂逮铣下吏于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杀贵溪,逐诸城,专任二十年,独华亭与之左右,势且不免。会吴中有岛寇,华亭即卜宅豫章,佯为避寇之计,有司为之树坊治第,附籍江右,又与世蕃结亲,江右士大夫皆讲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坦然不复介意。已而谋逐分宜,世蕃诛死,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号之为父,其后,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赵文华者,其最也。文华 【「赵文华」、「文华」,原皆作「某某」。兹据天启本改补。】 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 【「卿佐」,天启本作「尚书」。】 ,得上宠眷,乃稍欲结知人主,不辱其命。一日,密进药酒,方言「授之仙,饮可不死。独臣与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华奏我。」分宜闻之,大惧且恨,立召文华问曰:「若何所献?」对曰:「无有。」分宜取进酒疏示之,文华长跪顿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门者毋敢为文华通。当时,分宜一睚眦者,立族矣。文华日夜忧惧,不知所出,从世蕃乞哀,世蕃怜之,为白夫人,夫人以其儿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义子皆来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义子及世蕃列侍,惟文华不得入,乃曲赂左右,伏于棂轩之间。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华?」相君嘻曰:「阿奴负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转暴白,相君色微和,文华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饮,尽欢而出。其后竟不能免也。盖分宜所杀甚多,大抵元出门下而后弃去者,此其人得罪,深于不相知。足为奔走权门者之戒矣。
丰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缘分宜得九列。壬戌,万岁宫灾 【「万岁宫」,当作「万寿宫」。】 ,分宜请还大内,上甚不悦,乃稍属意华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华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叹曰:「近日少湖间承一二密札,遽作骄肠,何其不广?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声曰:「徐老先生自是高义,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大诟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为他人乃尔!」司空应声曰:「某官一品尚书,奈何以语言辱我!」分宜骂曰:「尚书谁所乞与?敢为此态!」司空即走白华亭,华亭密奏状,上札报曰:「嵩非诟礼,乃诟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权势熏灼,中外累胁。家僮永年用事,公卿与之抗礼,号为萼山先生 【据世宗、嘉靖实录卷五百九「永年」作「严年」,「萼山先生」作「鹤山先生」。文曰:「严年尤为黠狡,世蕃委以腹心,诸所鬻官卖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兢为媚奉,呼为鹤山先生,不敢名也。」】 。得与萼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与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一日,有士人候门,久不得见,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儿见之,即提其耳大诟,其人逊谢求解,识者走视之,则一寺卿也。又一监司求见冑子东楼世蕃者,彷徨移时,一苍头方坐便房令人理发,监司求为一通,苍头不应,监司以十金奉之,苍头即掷于镊工,以示不屑,其人骇惧,谋之相知,益金若干以进,苍头方首肯,令得一见。至其所奉东楼父子者,又不知几何矣。
东楼狎黠,善以数御物。一日,与客坐,适有余气,客即拂鼻问何异香,东楼佯惊曰:「失气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钓客语,客少许又拂鼻曰:「非也微有气息。」东楼大笑,以告所亲。盖亦轻之也。
胶州有蓝道行者,善降紫姑 【「紫姑」,天启本作「紫姑仙」。】 ,走住长安,出入公卿门下。华亭欲逐分宜,念无以间其宠,有言道行者,因荐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祸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决事。一日,分宜有密札言事,华亭以报道行,道行即为紫姑语:「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迟之,则分宜札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邹御史应龙,邹以为奇货,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尽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从容,当颇详耳。
分宜在位,权宠震世,华亭屈己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附籍、结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后,分宜宠衰,华亭即挤而去之。林御史润复奏世蕃怨望谋逆,有旨藉没其家,将处以极刑。分宜托华亭之客杨豫孙、范惟丕者居间求解,以重赂进,华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将疑公,受之以释其疑可也。」赂入,华亭心动,欲为地道,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将疑公,杀之以绝众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于华亭,意气张甚,知者意其必有阴报。已而,杨至湖广巡抚中丞,谢罢,夫人为弟所杀,杨又正弟于法,死者二人;范至云南副使,一子举于乡,随一名妓北征,死于舟中,舆尸而归,人以为严氏之报也。又三十六年,为万历丁酉,严之孙贫甚,往往吓徐以寄赀为言,徐氏弗应。
华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两子,长者相公,其次陟为少司空,并以进士位至卿相,可谓荣矣。然其昆弟颇失欢,积久成郗。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考绩诸阙,相君处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书告相公阴事,其词甚不可扫,因自罢去。相君逊政,司空逆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问也。
吴人以织作为业,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亭相在位,多蓄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往闻一内使言,华亭在位时,松江赋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于相邸,相公召工倾金,以七铢为一两,司农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巨万,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积,工计然之策耳。愚谓倾泻县官赋金,此非所谓聚敛之臣也?以大臣之义处之,谓何如哉!
分宜业罢,华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广,新郑高公拱一入枢府,即与争权。隆庆改元,新郑自以御日登极,又性素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华亭积不能容。广平人齐康者,新郑门人也,上疏劾华亭,极其丑诋,时新郑势甚孤,又康言多谬,于是,举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郑及康,而为华亭解请,自六卿、棘寺下迨中书、行人,外至藩臬无遗者,凡二十八疏,时上方向用新郑,左右又多其旧人,坚欲留之,后见举朝哓哓,不得已罢新郑。方是时,江陵张公居正与新郑厚,见其状,不平,往请华亭,华亭不听。一日,华亭以政务咨之,江陵谢曰:「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华亭即罢。盖江陵有力焉。
隆庆己巳,上特旨相内江赵公贞吉。内江素豪直自用,又为上所识拔,江陵恐其逼也,谋召新郑,而内监陈洪者,又新郑里人,于是以太宰召还。庚午,新郑入,其年罢内江。已而南充陈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未,罢淮南李公春芳,又罢历下殷公士儋。于是,新郑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并相,有诏不再卜云。新郑之入也,对士夫语常曰:「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男儿举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摆脱,尚何可云?」其时,朝臣尽信以为大度。后柄用颇久,情志稍露,而门下奔走之士,各务凿空镂奇,以博宠禄,于是报雠之计决矣。广平蔡国熙者,故华亭门下士也,以讲学事华亭,号为入室,至是,攘臂请行,至阶,即讽郡邑刺华亭苍头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论戍边。三子者,一为奉常,两为尚宝。华亭子孙牵衣号泣,华亭应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陆五台光祖者,亦华亭门人,与蔡同侍挥麈,因往为华亭求解,冀以门墙故谊动之,蔡曰:「凡吾所为者,皆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陆知不可夺,亦无所为计。奏上,部覆未报,而新郑逐矣。
新郑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驩,如出一口。既而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郑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间摘江陵之党,江陵不能平也。已,会今上即位,新郑条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权,使政归内阁,中官见之大恨。一日,内使奉旨至阁,传谕云云,新郑曰:「旨何人调?」中使以上意应,新郑即曰:「上稚年,安知调旨?皆若曹所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状,冯珰大恐,新郑又已令台谏六人劾之,冯珰又恐,谋逐新郑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视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称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国、内阁、六部至会极门宣谕,新郑以为台谏疏行,且法冯珰也,甚有喜气。或叩今日宣谕何事,即应曰:「当是双马。」谓处冯珰也。江陵方卧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门下,中使捧诏,新郑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国,新郑色变,及发读之,乃逐新郑旨也。自是宫府一体,同心若兰矣。
冯珰与陈洪有郄,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与江陵相结。及上初政,高以顾命自居,目无众珰,冯愈恨之,既去,犹不能释然。会有王大臣之事,因风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决,及闻使者来第逮其仆,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礼为高力解,江陵意亦怜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宾客请于冯,冯知不可诬,亦稍解。及高公仆逮至,杂之众人中以问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释仆。高公无恙也。
新郑既为江陵所逐,罢归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构,益郁郁不自安。一日,遣一仆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仆问其起居,仆泣诉:「抵舍病困,又经大惊,几不自存。」江陵为之下泣,以玉带、器币杂物可直千金,使仆赍以遗之。又新郑家居,有一江陵客过,乃新郑门人也,取道谒新郑,新郑语之曰:「幸烦寄语太岳,一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盖示无他志也。万历戊寅,江陵归葬,过河南,往视新郑,新郑已困卧不能起,延入卧内,相视而泣云。是年,新郑卒,无子,夫人张氏遣一仆入京上疏,求恤典,因赍千金器物往献江陵,江陵却之,其仆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爱惟此器物,无子孙可遗,谨以献相公,庶见此物如见先相公也。」江陵色动,怜之,乃尽纳其所献。翌日,恤典下矣。
万历初年,江陵用事,与冯珰相倚,共操大权,于君德夹持不为无益,惟凭籍太后挟持人主,束缚钤制,不得伸缩,主上圣明,虽在稚龄,心已默忌,故祸机一发,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体,以为致祸之端,以夺情起服、二子及第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败也,江陵之所以败,惟在操弄主之权,钤制太过耳。
自古大臣殊礼,至于赞拜不名而止,过则不臣矣。宇文护为周太宰,有诏:「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甚于赞拜不名矣。顷者,江陵柄国,礼遇殊绝,上而旨趣,下而题覆,不曰「元辅」,即曰「太师」,并不着其名氏,此待宇文护之礼也。当此之时,识者已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噏犹以为未至也。假以岁月,何所底止?噫,亦险矣!人主年少,未能专决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汉武帝遗诏封金日磾,日磾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后病困,大将军乃自封之。日磾有大臣之义矣。今上十龄践祚,未亲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儵忽自贵,官至极品,何其识不如一亡虏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应祯上疏论事,引「三不足」之说以适江陵,而其辞不着,左右以江陵之指,从臾激怒,目为诽谤,上遂震怒,下吏问状,大司寇王公崇古当之罚金,上不从,令谪戍极边。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华殿开讲,上召江陵问曰:「应祯以『三不足』诬,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对曰:「无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余辜,但朝廷待言官当存体面,昨如此处置,外人已知朝廷纪纲,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怀。」上曰:「先生当尽忠报国,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临终,亲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难报,何敢避怨。」上曰:「昨文书官持本诣阁,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复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尽心为国,决不避怨,但二臣事体与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责。」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说应祯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录检之,祯但有母无父,此何谓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颜乃霁。二公竟无一言。二公者,桂林吕公调阳、蒲州张公四维也。故事,朝绅下诏狱,同官及里人送至锦衣门外,及应祯下狱,江陵令锦衣余荫侦送者以闻,于是给事中徐贞明、御史乔岩、李祯皆得谪去。未几,而刘御史台疏至矣。
丙子正月,刘御史台方按辽东,具疏论劾江陵,而蒲州、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冢宰张翰也。有诏系台下吏,上使谓相君杖台戍边,江陵上疏论救,夺官为庶人。台与应祯同邑人,应祯以「三不足」之说奏,不过微文指斥,而台疏数千言,攻击相君不遗余力,然应祯得祸甚于台者,祯词连渎职,故得中以危法,而台直劾二相,不涉乘舆,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台甚,竟以法戍之,使至于死。
士夫相与,顾平日疏密如何,若为浮慕一时之名而纳交于贤者,亦好名之累也。刘御史台与予旧曾相处,其出按辽左,亦曾分俸相遗,及论江陵逮舍,予策马往候,同年故旧,视者甚少,惟习太史时甫在焉。或曰:「时甫子女姻家,不得不尔,子亦若为往视,可谓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无因而交,若平时有旧,即冒不韪,亦不得绝。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为慕名而交也。」
万历丁丑,江陵奔丧辞朝,上御文华殿西室,江陵墨缞入见,泣涕陈辞,上亦为之抆泪,一时相传以为古今宠遇,而不知贾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时尊礼,至于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称疾乞归,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从传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赐,日十数至。此何礼也?江陵晚节礼遇,亦略相仿,至称「太岳先生」,又过于往代矣。嗟夫!君上宠荣出于迫胁,大非人臣之福,有识之士以为惧,不以为荣也。
万历初政,一日,文华讲退,上顾辅臣问阁臣吕本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书兑至朝房,问曰:「主上问尊公起居,何缘受知?」兑大恐,即上疏自罢,旋被内察。盖见上问及,恐其复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吕公事世庙,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说矣。因考宋史有一事相类,学士皮龙荣尝为东宫旧僚,理宗一日问龙荣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谓所司诬劾谪窜,饮药以死。权奸之专主,先后一揆,可叹也。
江陵刚愎自用,颇类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说,为御史傅应祯所劾,然其心术之公,尚不如安石远矣。一日雷击奉天吻,台谏欲上公疏,往请,江陵止之曰:「何必纷纷如此,既是雷电,如何能不击物。」此其一证也。
方江陵盛时,士论汹汹,以为必有异图,予独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盗人国,未有不结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无一事不失人心者,此无他志可知也。又诸子连举鼎甲,各列华要,方且慕圭组之华以为荣宠,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谄态,无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党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执政,举家为京避讳,或误及之,辄加笞责,己尝误及,即自批其口。谄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为入幕之客,江陵卧病,举朝士夫建醮祈祷,御史至于马上首顶香盒驰诣寺观,已而行部出都,畿辅长吏例致牢饩,即大惊,骂曰:「不闻吾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馈我!」此又甚于昂矣。嗟夫!佞人也,诚以趋事权要之心事其君上,必为忠臣,事其父母,必为孝子,而甘心于此,人奴厕养不足为污矣。
游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宫、霍家之冯子都也。一时侍从、台谏多与结纳,密者称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赐坐命茶,呼为贤弟;边帅武夫出其门下,不啻平交矣。九之声势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颇为主人代笔,其富又过于七,求其所以得宠,皆食桃之欢也。同时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当事,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谓人曰:「近日有给舍过我家宋九,适一边帅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给舍问:『此谁也?』九对:『此某边大将,在我相公门下。』给舍即云:『烦兄通息于渠,愿与交欢。』世有此等谏官,向吾辈求荐与边帅游,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识过七、九远矣。恨嘉靖间鹤山先生不及见后辈人品。东海渔人作五七九传志之。
韩侂冑生日,群寮毕集,吏部尚书许及之后至,阍人掩关拒之,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伛偻而入。及久之不迁,见侂冑流涕乞怜,不觉屈膝,遂得参政。当时有「由窦尚书」「屈膝参政」之语,传以为笑。嘉靖中之严氏,万历初之张氏,公卿辐辏其集,蜂屯蚁慕,由窦、屈膝之事颇不乏人,不欲着其姓氏尔。权势之熏灼,士风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视一代。尝读其所为文,无论体格,即识见志趣,有大可姗笑者。第举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绅各以文贺,贡谀献佞,惟力是视。众方属目一二作者,及见其文,莫不绝倒。或称,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中间不典之词,大都类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胜也。韩子论张旭草书,以为「天下事无可动其中而后其书始精」,若诸公者,其有所动于中耶?
唐时,宰相领吏部尚书,选事悉委侍郎以下,尚书不亲也。隆庆中,新郑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内阁,巳入吏部,部疏、拟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郑之罢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华亭也,故不为谒送,留其行二日,或问故,曰:「此公得罪朝廷,义不当奉。」其后,新郑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计,郡守已至宪使,新郑于众中数之,其人大惭,闻者皆笑。
万历甲戌,有诏发帑金若干,桥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争,又建玉女祠于涿,以内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争,内中滋不悦。江陵故荐南司空武林张公翰为太宰,司空以望当得,不能无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满九载考,其前十日,林谏议之疏上矣。江陵使谓冯珰:「太后比有兴造,司空从旁格阻,司空门下多客,能挠内权。」冯珰主于中,司空遂罢。太后又尝为武清治第,费以数万,司空稽故事,请多所裁抑,太后亦颇衔之。
河中太宰杨公博既去,当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议会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讲幄,呼相君问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对曰:「是。」上曰:「置之。张某何如?」对曰:「疏远之臣,用之不敢负国。」上曰:「善。」命下,举朝大骇,不知所出,盖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戆,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游多,恐其难制,不如疏远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众也。
贾似道加平章军国,五日一朝,赐第葛岭,吏抱文书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决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而宰执不与闻也。此与江陵盛时大相似。江陵闻丧在疚,三日不出阁,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拟,次相在阁坐候,票进乃出,此与呈署文书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游七以家奴与闻朝政,则又不啻莹中、应龙之比矣。然宋虽末叶,犹能斩莹中、应龙以正法典,而圣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竖,而使之老死狱中,姑息之政,何甚于宋乎?
谷山笔麈卷之五 臣品
古豪杰用事,求其才略,固亦可企而及,惟气魄与望不可强。何谓气魄?与人同恩,而能使天下感其恩,与人同威,而能使天下畏其威,此必有出于庆赏刑法之外者,所谓气魄也。何谓望?位有与之齐而其势独尊,功有与之并而其名独着,求其故,则不可得而指,此所谓望也。人臣之望有三: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然近世,若御史大夫德平葛端肃公所谓德望,若太宰蒲坂杨襄毅公所谓才望,若大宗伯华亭陆文定公所谓清望。
穆考初政,新郑以藩邸之旧即欲自用,华亭积不能堪,因百计逐之。目太宰杨公、御史大夫王公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及台省属官交章论奏,凡二十八疏,大略保华亭之功,劾新郑之罪,以为不可一日使处朝廷。穆考甚眷新郑,及见论者日众,不得已策罢之。是时葛端肃公守礼为大司徒,而独不上疏。少司徒二人,其一桂林徐公养正,新郑之同馆也,其一扶沟刘公自强,新郑之里人也,皆请葛公上疏,葛终不肯,曰:「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者自无,何可强乎?」二公不得已,乃为白头疏上之。已而葛公自罢,徐遂迁南大司空去。其后二年,新郑再相,感葛公之谊,因召而用之。时刘方为大司寇,新郑从容语曰:「当时公等作白头疏时,一何忍也?」刘曰:「当时若无此疏,今日安得在此?」新郑曰:「葛先生尚在此耶?」刘为赧然。葛公,廉直人也,新郑第以旧恩用之,新郑当大权,多所快恣,而葛掌御史台,不肯附丽,新郑亦少疎之。其后王大臣事,葛公又为宛转,以不及祸。交道始终如此公者,世不几见。
御史大夫葛端肃公终身不置姬侍,年且五十,夫人以其老,求一姬奉之,公固不肯,夫人从臾百端,不得已一往,至则姬直侍卧内,略无羞耻,公即拂衣而出,竟不复往。夫人挈至山西,往返数年,乃召其家返之,则犹处子也。公 【天启本「公」下有「素性」二字。】 不好观戏,掌台时,尝上疏禁之,长安中有潜用者,惟对公不敢作。隆庆辛未,东省迎新郎君,故事皆当用戏,御史以例备之,不敢白公,时济南相君在座,御史对相君请问,葛公面斥御史,相君曰:「是某意也。」葛公曰:「公亦不宜有此。疏吾所题,内阁所票,奈何自相矛盾。」相君不能应,遂挥妓乐以出。
华亭陆文定公树声登第四十年,立朝不盈数载,每迁一官,辄以病罢,闭门宴坐,焚香啜茗,即亲戚故人,罕接其面。嘉靖数十年间,海内清望,必以平泉先生为第一。自其为吉士移疾归里,其后告满诣阙,分宜柄国,官无大小,皆有定价,而馆职尤重。世蕃知公无所絜,第使人索松江绫子二百疋,当以翰苑予之。陆公谢曰:「本不敢希翰苑,又实无一绫,惟公所置之。」遂不往谒。张龙湖公治,陆之座主也,为之解于分宜,分宜曰:「彼陆生者,何其径廷。」张曰:「蠢人,不足较。」乃令出试。以南宫举首,不得已授馆职,而意终不释然。龙湖忧之,乃私以锦币四双、白金四十使人持候分宜门下,使使召陆:「吾为汝谒,可往见相公一谢。」陆从命往,龙湖又使严太史介之同行,至门,张公所遣使持金币者以刺授陆,使自为献,陆公大愕,严告之故,陆公不言,怀其刺而入,一指即出,终不出刺,分宜出送二公,见门左持金币者,问曰:「此谁所具?」陆曰:「不知。」竟不献而出。分宜大恨。陆公授职未几,又以告去矣。数告数起,历南雍、南部时,华亭当国,公落落穆穆也。万历改元,以大宗伯召,在位踰年,与内阁论事不合,复称疾求去。
汶上太宰吴介肃公岳,清操绝代,嘉靖末年为真定巡抚,见分宜虐焰,即移疾自罢,屏居南旺湖上,茅屋数间,薄田一二顷,仅给衣食,日惟默坐一室,阅禅经数卷。客有过者,亦时或出见,或留设食,食不过数品,率脯菜三四品。然不出谒客,有时游行,惟跨一驴,或讽其矫,公曰:「吾罢吏居家,从来不用邑中夫役,欲觅舆夫,力又不能,老不能骑马,故跨一驴,取其简便,实不矫也。」及嘉靖乙丑,分宜罢相,华亭当国,收罗海内人望,乃起公为御史中丞,报者以檄至,仆入白状,公方趺坐行气未已,仆白一二语,摇首不答,仆不敢言,出俟门外,可炷香顷,乃下床索檄观之,掷不更视,已而亲友从臾,乃出就征。一时士论翕然,以为得人。
琼山御史大夫海忠介公瑞,尝为闽中邑博士,御史行县,诣学宫,令长以下皆伏谒堂下,惟公平立不跪,曰:「若至台院,当以属礼见,此堂乃师长教士之地,不当诎体。」两训导夹公而跪,公立其中,时谓之「笔床博士」。已而,浙江省试,延为主考,公欲以故事自出试目,御史不肯,公即呼其从者,出聘币返御史,曰:「试目,考官事也,以考官召而不得与事,于义谓何?」即拂衣出。二司宛转留之,竟出一目乃已。后迁一令,召入为户部主事,止携一奴入京,寄居一寺,出门,未尝有钥,僧入其室视之,惟故袍一领而已。乙丑,上封事,时自分必死,人亦无有以更生望之者,已而竟免,盖华亭相公有力云。传闻公疏即入,世庙震怒,握其疏,绕殿而行,曰:「莫教走了!」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岂肯走乎?」已而,召黄太监问之,黄曰:「此人极戾,朝臣皆恶之,无与立谈。昨此疏既上,其仆已亡去矣。」上问:「何以处之?」黄曰:「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杀之,正彼所甘心,不如置狱中,使之自毙。」上是其言,既而有旨:「此畜物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公在狱中三年,遇穆考登极,赦以为大理丞,已而拜都御史。
海忠介公为御史中丞,出抚苏、松,行事过于核办,出入自乘一马,以二杖前呵;如在内,佥堂之仪,自令长佐吏下逮津令,皆令锦绣入见。此虽故事,一时创见,无不骇耳。至于裁革过客夫马及抑损士夫,则其致怨之由。以是,众人大讙,不能安席矣。传闻吴中大饥,海公欲劝借富室,先召溧阳史太仆,使出三万,太仆不得已,以三万应,海乃往请华亭相君,乞捐所有以振乡里,相君不得已,以数千畀之。又,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海至相君第,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相君无以难也。然自是华亭宾客、苍头毋敢借声势横溢。世谓海受华亭恩厚,以是窘之为负义,其实有益华亭,然于报施之义则左矣。
万历十年,籍没冯珰,阅其簿籍,公卿大臣皆有问遗,惟无司寇严公清名,上甚重之,内中因呼为「严青天」。未几,拜太宰,盖特简也。
商丘太宰宋公纁,老成练达,有古大臣风,从司徒秉铨。东明石公星代为司徒,欲振剔奸蠹,以清储蓄,日夜焦思,不遑洗沐。一日,与宋公侍漏同坐,欣然语曰:「今日又一快事查出,某省羡金若干,可供国用,奈何无人及此?」宋公曰:「不然。朝廷钱谷,宁可蓄而不用,不可搜索无余,且使主上知各处羡赢之数,或生侈心,不如且莫刮洗,留在彼处,终是国家之用。」石公默然。一日,有人言及太仓陈腐若干,明年钱粮或可改折,宋公曰:「不然。太仓之谷,宁使红腐,不可不足,今见少许赢余,便欲改折,一旦脱有不给,从何处措处?」言者亦阻。皆予在座所闻。大臣长虑瞻顾尽如此公,天下事纵不能成,可保不坏,奈何其不尽然也。
今上在御日久,习知人情,每见台谏条陈,即曰:「此套子也。」即有直言激切,指斥乘舆,有时全不动怒,曰:「此不过欲沽名尔,若重处之,适以成其名。」卷而封之。予尝称圣明宽度,具知情状,有当事大臣所不及者,而太宰宋公独愀然曰:「此反不是。时事得失,言官须极论,正要主上动心,宁可怒及言官,毕竟还有惊省,今若一概不理,就如痿痹之疾,全无痛痒,无药可医矣。」同列皆服其言。此后数年,百凡奏请,一切留中,即内阁密揭,亦不报闻,而上下之交日隔矣。回忆此公之言,为之三叹。
南昌有魏公者,道学名流也,为刑部侍郎时,一日早朝后至,候于千步廊下,朝退点查,掖门即闭,卤簿从王门出,渠即迎之而入,由西桥奔上,混于右班,却从桥北东趋,杂入左班,以待查点。予与张宫谕一桂同立史馆门下,遥见其状,宫谕指谓予曰:「试看道学先生。举动失朝事小,何至对万众属目之地,作此举措。」相顾而笑久之。
一日,在赏房侍漏,鼓声既闻,部院诸公出至庭中,相对而揖,值诸贡生见朝,望见公卿威仪,聚观如堵,挥之不退,魏公怒形于色,呼吏驱逐,曰:「此是何所,村野秀才敢尔!」予笑顾曰:「此谓『观国之光,利见大人』尔!」公敛容曰:「公言是也。」
关中太宰孙公丕扬,清谨品也,平生建树表仪,取信海内,及掌天曹,甚副人望,而一二举动,颇失大体。如以访单揭帖按丁此吕之赃,罢免其官,此未为过,及见丁党交攻,急于自白,遂将原开揭帖进呈御览,以明其不妄,而揭帖所开赃至数万,致激圣怒。丁适戍,江右之士纷然交攻,而孙不能安矣。以揭帖察吏,已失公平,至将私揭呈览,尤非体例,且揭中赃至数万,如果得实,岂止罢官?是自实其纵也。又患内人请托,难以从违,大选外官,立为掣签之法,一时宫中相传以为至公,下逮小民闾巷翕然称诵,而不知其非体也。古人见除吏条格,睹而不视,以为一吏足矣,奈何衡鉴之地,自处于一吏之职,而无所秉成,亦以陋矣!至于人才长短,各有所宜,员格高下,各有所便,地方烦简,各有所合,道里远近,各有所准,而以探丸之智为挈瓶之守,是掩镜可以索照,而折衡可以悬决也。从古以来,不闻此法。
嘉靖中,华亭相君为大宗伯,其同邑孙公承恩亦以大宗伯掌詹,二公对巷而居。徐公宾客甚盛,延接不暇,孙公生平寡交,退食闭门深卧而已。一日,着一布袍,负暄读书,其仆窃语曰:「同为尚书,他家车马盈门,相公第中,鬼亦不至,我曹何望?」孙公闻之,呼其仆曰:「任尔等他往,留我一人在此,教鬼负去。」其廉静如此。
嘉兴许君应逵为东平守,甚有循政,而为同事所中,得论调去,吏民走送,哭泣不绝。许君晚至逆旅,谓其仆曰:「为吏无所有,只落得百姓几眼泪耳。」仆叹曰:「阿爷囊中不着一钱,好将眼泪包去作人事,送亲友。」许为一拊掌。
东平司马刘公源清,正德末年为进贤令,会逆濠反,使二校往招进贤,公开门延入,手刃二校于庭,悬其头城上。濠兵大至,公扃妻子于室,环以积薪,戒守者曰:「即闻我败,举火焚之。」擐甲出迎,大败濠兵,濠气遂沮。方濠起兵,进贤士人往谒公议,公谓客曰:「事势已急,无城可守,诸公有何方略,共命御敌?」一文学前曰:「邑故无城,决不能守,惟令君为邑生灵权宜取计。」公厉声曰:「若欲从贼耶?」呼吏急缚此生先刃之,以安众心,诸客惶恐拜请,生乃得释。于是设立牌栅,一邑士夫编于行伍,有不如约,立以军法从事。城守既备,二校至,乃斩之,于是进贤无恙矣。
海丰太宰杨公巍,天性纯孝,母夫人年百余岁,食啖犹健,杨公朝夕上食,躬尝以进,即有不乐,辄拍手歌舞,作小儿态,以娱母意。母夫人当冬月病,思食西瓜,走使四方觅致,至则不及饭含,杨公以此大痛,终身不思西瓜,暑月渴甚,但饮水而已。一日诸公会坐,左右以西瓜进,见杨公不食,询故,乃得其详,后问公门下亲识,馈送无以西瓜入门者。此亦人所难也。
杨公好奇,多雅致,平生宦游所历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归,久之积石成小山,闲时举酒酬石,每石一种,与酒一杯,亦自饮也。予慕其事而无石可浇,山园种菊二十余本,菊花盛开,无可共饮,独造花下,每花一种,与酒一杯,自饮一杯,凡酬二十许者,径醉矣。
山阴大司马吴公兑,自郎署不数年开府,盖得之新郑云。吴,新郑门人也。隆庆丁卯,新郑为华亭所逐,门生故人无一敢送者,惟吴送至潞河舟中,握手垂泣而别,新郑大感,而华亭因深恨焉,为郎数年不调。新郑再相,遂不次用之。吴善结客,诸贵人长者无不得其欢心,下至游客谈士,皆挥金养之,有郑庄、田蚡之风。江陵秉事,吴事之尤备,每有献遗,先通其舍人游七 【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 ,所以事游七 【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 者亦无不至,以故两相君皆爱用之。吾乡福山大司马郭公宗皐,于嘉靖庚戌谪戍陕西,几二十年,隆庆改元,乃召为南大司马,未几,以年满七十自罢,居家甚贫,其长子学书不成,无所资赖,公命诣长安求一地道故人,同里有一二在位,薄其落魄,不肯一处,郭公子客久大困,又不敢归,乃走宣大军门,求见吴公自荐,吴与郭本不相知,第以其故幕府子,怜而收之,为处百金,使入赀为千户,充军门赞画,所以存恤甚至,每与众将大会,面命曰:「若等毋以郭公子厄故不相提挈,视之当如吾子,他日吾子若来,知亦如郭公子也。」诸将皆更提携之。郭公子感出望外,士夫闻之,咸称吴公长者云。
沈青霞炼者,浙之 【「浙之」,「之」,天启本作「江」。】 会稽人也,以进士任锦衣卫经历,疏劾分宜,指其十大罪,至呼为「嵩贼」。世庙大怒,徙保安为民。炼故狂士,扼腕语难,至塞上,从游者众,相与指天画地,日夜谈议,至刻木为秦桧,与其徒角射,又好刺讥边臣,诘其隐匿,督府以下,咸睚眦之。会总督杨顺、巡按御史路楷,承分宜风旨,刺炼起居,得其状,因上疏劾之,监司承两台旨,曲加文致,当炼不道论死,家属连坐为士伍。隆庆改元,链子襄上书讼 【天启本「讼」下有「冤」字。】 ,会华亭柄国,故与顺有郄,遂逮顺、楷下吏论死,诸监司同事者谪戍边,顺瘐死狱中云。往顺为御史,监南直试,华亭长子入试取代,御史发其状,欲上疏论,同事御史张某即驰使先告华亭,以顺且上疏,己不能挽,华亭得预为左右。疏至,贳不尽法,于是甚德同事御史而怨顺,以为阿分宜,故抑己耳。然方为分宜所用,不得报顺也。已而有炼事,又数年,穆考即位,乃正其罪云。顺既论死在狱,少司寇洪朝选者,华亭所善客也,又阿华亭旨,困顺令死,死时五月中 【「中」,天启本作「终」。】 ,越数日方奏,奏下,已有齐桓之惨矣。又其后数年,朝选家居,为巡抚劳堪所劾,逮系狱中,缢死,其状与顺正同。天道好还,可为明诫。御史张某者,蜀人也。
王司成维祯者,华州人也,以文章鸣世,学士家宗之。而为人使气强直,自南都还关中,行过河南,河南守遣吏以刺逆之,王公怒其不敬,即笞所遣吏,守大怒,闭之传舍,不发吏卒送,又不给食,下令城中,无敢卖食与客,如是三日,王公大困。大司马凤泉王公里居,闻状,请守为解,乃得去,遂忿不接宾客。至里第,华州守来谒,王公以病谢守,守语其仆,欲求一见,仆入言状,王公叱曰:「已谢,何白也?」仆不敢出报,守候良久不出,又怒而去,王公亦不知也。其后,王公往谒守,守欲辱之以求当,使门者延之入,即返闭大门,守故不出,王公久立门下,不得出入,即大骂守,守因使吏伺王公之第,捕其宗戚,因持王短长,王公亦摘守不法,皆白两台,事未竟,而王公以地震死。
隆庆辛未吉士宋儒者,险诈人也,熊敦朴者,有才而倨傲,两人积不能下。一日,诸吉士避雨朝房,守吏拒不纳,诸吉士格吏,吏走白太宰,太宰大愤,敦朴为人使气,众遂以欧吏尽归之敦朴。而儒无行义,旧为诸公所薄,及解馆,诸吉士以次授翰林、台省,儒得礼部,敦朴兵部,敦朴不能平,口语怏怏,儒以故郄思中之,尽籍其言。会有飞语敦朴欲论太宰,江陵召儒往,令以私问熊生有无论太宰状。儒谒敦朴,第谩语,不言所欲问而还,白相公云:「敦朴不独论太宰,且欲论相公。」因口占疏语数十。相公大愕,亟报太宰,驰过大司马,以相公指趣,使具疏劾之,疏成,夜叩禁门递入,旦日平明,相公入阁,票出,逐敦朴。居二日,有言敦朴枉者,相公召两人面折,则尽儒所为也。于是言官交章劾儒,儒亦补外。距两生授官方一月耳。敦朴父南沙过者,有文名,己丑选吉士,亦授兵部,改礼部,为宗伯嵩所劾,外补,其后四十年,敦朴亦以吉士授部,为堂官所劾,若合符节,亦一奇也。敦朴败时,南沙在京邸,太宰乃其同年,往慰南沙,且曰:「吉士之事,某殊不知,命下,为之骇汗。」南沙曰:「兄为太宰,有社稷之重,乃为一书生骇汗,何其不弘?」太宰大惭。
宋吉士儒者,贵州土官子也,伪籍定州,中顺天乡试,素行无籍,与孙尚书应鳌有亲,尝乘传,称尚书父,为识者所发,其后,辛未登第,选为吉士。在京邸,豪侈如勋贵,姬妾十余人,士论不齿。已而与熊构,俱再踬不起。家居,益为横溢,至伪为印符,发属夷兵,及所杀人以数十。盖其父已老,即以儒子嗣官。土夷不用汉法,自其常态,而儒已为近吏,犹以夷法自恣,为两台所劾,论死,远近称快。第不知当时何以得进,使禁署儒英列一夷虏无赖,殊可恨也。
隆庆戊辰五月,考选吉士,在金水桥南设几,北向,几上各贴姓名。一江左同年,几案当在日中,以为不便,顾见一江右同年,几案适在屧廊阴处,而身就他案闲谈,江左瞰其不在,遽走据其案,除其纸帖,以己姓名帖之。江右望见,极走还与争,江左据案不退,曰:「此吾案也。」相持久之,竟不能夺,江右但顾同事曰:「试看此作何解!」同年亦笑不能面质也。此事予亲见之。两君皆名士,同入馆选,列在词林,其后江右入相,江左官止史局。
戊辰,馆中有盛名士,年方甚少,文采倾动一时。见一江北同年,颇相狎侮。一日,至江北几案,见异书一帙,展阅良久,辄袖之而去。江北亟呼取之,笑曰:「知兄无用此为也。」江北默然。其后少年官最不进,江北入相,以文行显。此亦足为少年轻傲者戒矣。
近世有一士夫,得人私书,奏而诘之,两败俱伤,为公论所薄。因考唐长庆元年,钱徽知贡举,段文昌、李绅各有所属,榜出,皆不得与,文昌构之于上,徽遂贬官。或劝奏其私书,徽曰:「苟无愧心,得丧一致,奈何奏人私书,非士君子所为。」取而焚之。观徽此举,何等心事。凡人刻薄者,必不正大,阿媚者,必不宽弘,能受私属者,必能奏私书,不奏人私书者,必不受私属,君子小人公私明暗之分,正于此观之。
处士以虚名被征为世所讥者,代有一人焉。汉之樊英、唐之田游岩、宋之种放、国朝之吴与弼是也。英之征也,王良以书责之,游岩之仕也,蒋俨以书责之,放之匿情求名,为杜镐所讥,与弼之实行不敷,为张嘉祯 【「张嘉祯」,「嘉」当作「元」。张元祯,字廷祥,号东白。据明儒学案卷一崇仁学案:张元祯讥评吴与弼,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语。】 所鄙。高识深见之士,有并世而立者,奈何其可咨名而欺世耶?蒋俨之责游岩曰:「足下受调护之寄,是可言之秋。唯唯而无一谈,悠悠以卒年岁。」嗟夫!是数言者,岂惟游岩愧之,千古士人,多为汗浃。
谷山笔麈卷之六 勋戚
嘉靖间,成国希忠 【「成国希忠」,天启本作「成国公朱希忠」。】 以元公位太师,其弟希孝以掌锦衣篆位太傅,兄弟并为三公,贵宠无两。太师恭谨寅畏,善守其家,太傅豁达有文,交游甚广,一时朝士莫不倾慕。故自世庙所宠任如武定、咸宁不保其世,陆氏虽获正命,子孙亦不能免,唯朱氏兄弟以功名终。盖恭谨之报也。
万历癸酉,成国希忠薨,其弟太傅方掌锦衣,为希忠请爵,下所司考议,竟以宁阳王张懋例追封定襄。令甲:非为军功不王。魏、定王者,唯中山一人,张氏三王,河间靖难;祥符平交,又死土木之难, 【「祥符」,疑当作「定兴」。按:张玉,祥符人,以靖难功封河间王,玉子张辅以平交功封定兴王。见明史张玉传、张辅传。】 其一懋也。朱氏三王,东平靖难;平阴战死;其一希忠也。彼四王者,皆与令甲合,惟宁阳在正德中以射猎获宠,与彬、宁等。武庙自欲封之,争者举朝,迄不见听,然犹假平曹钦之功,不为无名。至于希忠,直于诚谨有行,为三朝元臣,遂疏异王之爵,非法甚矣。当时内而冯珰,外而武清为之左右,而江陵居其中间,左提右挈,其中有说,世莫得言也。
成国兄弟孝友着闻。成国多藏,太傅好客,成国时时分金予之,即太傅巨费,往索成国,成国无不如请。成国病卧东第,太傅第相去稍远,则列羽林于道,直至成国卧内,成国欠伸饮食及何人侍左右,倾刻传报,或有不如节,应时而至。及成国没 【「没」,天启作「殁」。】 ,太傅日夜号泣,每上食几筵,即取座饮食其旁,若与相对,且食且泣,遂至发病以死,闻者悲之。太傅无子,子其弟子,成国有子不慧,嗣爵未久而没 【「没」,天启本作「卒」。】 。数年之间,门第零落,宾客尽散,盛衰之感,有足悲焉。
武清以外戚贵重,大臣因缘内交者有之,河中、上党二太宰皆与之结欢,号为同里,而上党尤密,呼武清夫人为嫂,与之对弈,以是得再起云。江陵相君善把持武清,不使得肆,冯珰又持之于中。武清者,一木朴老佣,见士大夫谨畏不敢作威福。河中王司马镇宣大,求入,使贿武清,江陵即讽言官劾王,谓其以三千金贿要地而不指其人,江陵调旨,责问言官令实状,亦竟不明,盖虚惕之使畏耳。武清尝从孝懿皇后外家东李第舍,穆庙初在潜邸,慈宁故因东李以进,穆庙即位,孝懿虽即山陵,而慈宁不忘东李,武清每赐,常分赉之,为之周旋恩泽,经理家事,一如孝懿在时,都人称其不背德云。
丁丑,武清舍人任军士布花僦人,多所干没,军士大哗,内使以闻,上命取军士所支布一疋验之,果纰缪不堪,上即谒太后言状,太后怒甚,遣谕内阁,欲革武清之职,上御讲筵,亦召相君言状,江陵为营救乃止。太后乃召武清父子立宫门外,遣中侍出数之,而抵其家人于法,武清父子服罪,至此少戢矣。
阉伶
国朝既罢丞相,大臣体轻,以故权归宦竖,士鲜廉节。如成化间,汪直用事,至使卿佐伏谒,尚书跪见,书之简策,贻笑千古。嗟夫!士气所关甚重,惟在主上振作,平时若不甚要,一旦缓急,为害不浅。今上御极六日,顾命元臣以片言谴罢,如叱一奴。平时辅弼重臣,多夤缘中官,进退在手,积为所轻,故敢以片言易置耳。今廷中品阶,如奉命出使,公、侯、师、保皆在中官之下,不知起自何时,决非高皇帝之法。中官之秩,极于四品,其腰玉服蟒,皆出特赐,非其官品所得,奈何以师保重臣反出其下?周礼:奄人巷伯,皆属太宰。汉法:丞相位诸侯王上。今之公孤,即古太宰、丞相,何至列于奄人之下?若曰,王人虽微,列于诸侯之上,则在廷公孤不但王人而已,岂有于阙廷之间自分内外者耶?
万历初年,一日常朝,未明升座,班行皆讶其早,及询所以,乃冯保新造寿地,延相君致酒,奏乞早朝即出,而保又不亲陪,第遣掌家张寿往也。其贵倨如此。寿地在黑山会,去都城可四十里许,后保籍没,永年伯王伟乞为兆域。
今内监权珰管事者,内家呼之为爷,皇亲驸马见之皆拜,呼为公公。及考唐史,高力士承恩日久,为中外所畏,太子呼之为兄,诸王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自古已然矣。
唐玄宗时,十王宅、百孙院皆其子孙也,凡有婚嫁,皆以钱千缗赂韩、虢使请,无不如志,及宪宗时,十六宅诸王久不出阁,其女嫁不以时,选上者皆由宦官,率以厚赂自达。当时宗室皆子孙近属,聚居都邑,犹不免夤缘嬖宠、交关贿赂如此,何况以千里之藩封,二百年之支属,有不结纳左右以为倚托哉?古今之变,事同一揆,悲夫!
古今事体,大有悬合。元稹为御史,与一中使争驿,中使以马鞭击稹伤面,贬为士曹,白居易等言:「中使陵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横暴,无人敢言者。」宪宗不听。此事与隆庆二年掖门内官殴御史李学道极相类,当时中使与杖,御史得贬。
唐时,给役禁中多名为小儿,如苑监小儿、飞龙小儿、五坊小儿是也。五坊者,德宗所立,曰鵰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汉有狗监,正德中豹房,皆是此意。
德宗宫市既贱买人物,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门户者,进奉所经门户皆有费用,汉灵帝时谓之导行费,即今之门单也。宦官之弊,自古如此。
自汉晋以下,京兆之权最为要重,至唐、宋犹然。史载,柳公绰为京兆,有神策小将跃马冲导,公绰杖杀于途,宪宗无以罪也,谓左右曰:「汝曹须作意,此人朕亦畏之。」文宗甘露之变,禁军暴横,薛元赏为京兆,尝诣宰相李石第,闻石方坐厅事,与一人争辩甚喧,乃神策将军诉事也,即命左右擒之,俟于下马桥,即杖杀之,囚服往见仇士良,说以礼法,士良无可奈何,呼酒与之欢饮而罢。此二事与申屠之辱邓通,董宣之数公主相类。唐时神策将军,即今锦衣之在东厂者,而权位过之。其时宦官暴横,廷臣大小,无敢目逆中尉,而二君能折其锋,可谓有力,然亦见当时京兆之权非诸司所及也。宋之开封尹至以皇子领之,礼秩尤重,肃清辇毂,压弹京邑,其势固有余矣。乃今之京尹,养望待迁,几成散局,即有柳、薛之才,将安所施乎?
唐德宗初政,呵斥宦官,亲任朝士,张涉以文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既而皆以赃败,宦官武将得以籍口,曰:「南牙文臣,赃动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罔耶?」于是上心始疑,不知所仗矣。近有文学之臣以隐匿官银一败涂地者,亦涉、邕之类也。
南唐刘鋹以宦者龚澄枢为相,军国之事皆取决焉,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宦者近二万人,谓士人为门外人,不得预事,以是亡国,尤可笑恨。后之人主,无使士人为门外人哉!
唐僖宗使陈敬瑄等击球,贿三川节度。庄宗与李存贤手搏,曰:「汝能胜我,当授藩镇。」存贤奉诏,仆帝,乃授幽州节度。方镇之权,古之方伯连帅,而以球搏得之,推毂授钺之任,成儿戏矣。
庄宗入梁,以伶人陈俊为景州刺史;王衍在蜀,以乐工严旭为蓬州刺史。当时勋臣禁旅有从军百战未得典州者,乱世之政,何所不有。
敬新磨者,唐庄之优孟也,庄宗田于中牟,践民禾稼,中牟令当马前力谏,叱去,将杀之,新磨追禽至马前,数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奈何纵民耕稼以妨驰骋?汝罪当死,请行刑。」帝笑而释之。后世伶官多因戏剧时有讽谏,其智盖本于此。
南唐徐知诰召知询饮,以金锺酌酒赐之,曰:「愿弟寿千岁。」知询知其有毒,引他器均之,跪献知诰,曰:「愿与兄各享五百岁。」知诰变色,不肯受,左右莫知所为,伶人申渐高径前为恢谐语,掠二酒合饮之,怀金锺趋出,知诰密遣人以良药解之,已脑溃死矣。此伶人可谓有功于徐氏者,然不知齐客之妾佯僵而覆酒能自全也。「各享五百岁」,语亦有味。
正德中,乐长臧贤甚被宠遇,曾给一品服色,然官名体秩则不易也。相传本司门曾改方向,形家相之曰:「此当出玉带数条。」闻者愕而笑之。未几,上有所幸,伶儿入内不便,诏尽官之,使入为钟鼓司官,后皆赐玉,至今内中诸署,指钟鼓司为东衙门,贱而不居,当以此故耳。尝考元史,玉宸乐院,秩正三品,与六部同阶,其长有加衔平章者,则愈可笑矣。
漷乐有呼鹰台,元至大间所筑也,元人以鹰坊为仁虞院,秩正二品,使首相领之,夷俗之可笑如此。
谷山笔麈卷之七 经子
易「本隐以之显」,由隐而显也,是以天道合之人事;春秋「推见至隐」,由显而隐也,是以人事本之天道。易理从内向外说,春秋是从外向内说。「见」字读作「现」字,与「显」字同。今世读者,以「推见」见字作「见物」见字,而谓春秋能推见至隐处,左矣。只将本文添一「以」字,云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显以至隐」,即知之矣。
「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神属目为明,智属耳为聪。「神以知来」,即人之悟性,谓之明,「智以藏往」,即人之记性,谓之聪,世所称聪明者是也。有悟性者,资质发扬,属阳魂之精也;有记性者,资质儁颖,属阴魄之精也。有一等术数,能推人已往,洞见纤毫,而不能知前,所谓藏往;有一等术数,能推未来事多验,而已过事不能悬晓,所谓知来也。大抵神可兼智,智不能神,智则圣人以下有几之者,神则非圣人不能也。
易九厄曰:「初入元,百六,阳九」,谓初入元百六岁有厄者。历法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岁,初入元为阳九,谓旱九年也;次三百七十四岁为阴九,谓水九年也,其后又为阳九、阴七、阳七、阴五、阳五、阴三、阳三,此一元之内水旱阴阳之大数也,故曰:「阳九之阨,百六之会。」律历志云:十九岁为一章,四章为一部,二十四部为一统,三统为一元。则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岁。初入元一百六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三百七十四岁,阴九,谓水九年;以一百六岁并三百七十四岁为四百八十岁;(注云:六乘八之数。)次四百八十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七百二十岁,阴七,谓水七年;次七百二十岁为阳七,谓旱七年;(注云:七百二十者,九乘八之数。)次六百岁,阴五,谓水五年;次六百岁,阳五,谓旱五年;(注云:六百者,以八乘八,八八六十四,又以七乘八,七八五十六,相并为一千二百岁;于易七八不变,气不通,故合而数之,各得六百岁。)次四百八十岁,阴三;次四百八十岁,阳三。除入元至阳三, 【「除入元」,「除」疑当作「从」。孟康注汉书律历志「经岁四千五百六十,灾岁五十七」句谓:「经岁,从百六终阳三也,得灾岁五十七,合为一元,四千六百一十七岁。」】 除去灾岁,总有四千五百六十年,其灾岁总有五十七年,通为四千六百一十七岁, 【原作「四千六百一十岁」,脱「七」字。】 而一元之气终矣。此阴阳水旱之大数也。
礼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此天也,郑玄以为,天皇大帝者,耀魄宝也。礼曰:「兆五帝于四郊。」此五行精气之神也。郑玄以为: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者, 【「汁光纪」,「汁」原讹作「叶」。据周礼小宗伯郑玄注改。】 五天也。由是有六天之说。纬书之凿,视道家图箓之文殆有甚矣。唐初,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圆丘;正月上辛,祀感生帝灵威仰于南郊,感生帝者,东帝也;季春,大享明堂,祀五天帝。显庆元年,以高祖配昊天于圆丘,太宗配五帝于明堂。明年,礼官奏四郊迎气,存太微五帝之祀南郊、明堂,废纬书六天之义,而玄说尽黜矣。显庆二年,又诏礼官议明堂制度,以高祖配五天帝,太宗配五人帝。五人帝者,东方帝太昊,西方帝少昊,南方帝炎帝,北方帝颛顼,中央帝黄帝也。六天之说,即汉之五畤,使五行之吏进而并于有昊,说之最谬者矣。
翼奉曰:「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解五性者曰:「肝性静,静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礼,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癸主之;肺性坚,坚行义,乙庚主之;肾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六情者,「廉贞、宽大、公正、奸邪、阴贼、贪狠也」。
予读焦氏易林,其词古奥尔雅而指趣深博,有六经之遗,非汉以下文字,然世徒以为占卜之书,学士弗诵也。及读京房传,房受易延寿,延寿尝曰:「得吾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京生谈易主于占气候卦,流于谶纬,而焦氏明于易理,得圣人之微,宜其不相逮也。
东京诸儒,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七纬者,易纬稽览图、干凿度、抽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璇玑钤、考灵耀、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也;诗纬推度灾、记历枢、含神雾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耀嘉、仆国征也;孝经纬援神契、鲍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苞、文耀购、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干图、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汉含嘉、佑助期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此两节是一串意,总论慎独耳。盖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则非道也,君子知道之不可离,惟恐见闻不及,至于离道,故戒慎乎其不可睹,恐惧乎其不可闻,而慎独如此。然君子何为必慎其独也?政以不睹不闻,若是隐也,而天下之最显见者在焉;不睹不闻,若是微也,而天下之最昭著者在焉。君子必戒慎恐惧而慎其独也以此。戒慎恐惧即是「慎」字,不睹不闻即是「独」字。注分动静,非是。
「道不远人」章意亦一串,只是忠恕。盖云:道不远于人,人之为道而远人,则不可以为道矣。何也?「执柯伐柯,其则固不远也」。以人治人,正是「则」字。其则维何?忠恕是也。忠恕违道不远,非则而何?何谓忠恕?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何谓施诸己不愿亦勿施于人?譬如为臣而忠,己之所求于臣者,吾所愿也,而未能施之于君,则臣之所施于己而不愿者,亦勿施于君可也。为子而孝,己之所求于子者,吾所愿也,而未能施之于父,然则子之所施于己而不愿者,亦勿施于父可也;至于兄弟朋友,亦莫不然。盖以责人之心责己,即以恕己之心恕人,又不啻如执柯以伐柯者矣。然则人之为道,岂必远人以为之哉?惟于庸言庸行之间致其进修而不为虚伪之学,即已矣,所谓不远人以为道也。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一以贯之,正在此处,不可以忠恕为下学,一贯为上达也。曾子一唯之功,全在此章。解者自「执柯」以下分作三段,误。
「衣锦尚綗」一章与首章相应,亦是一串说去。盖云:衣锦尚綗,恶其文着也,是故君子之道不必着见于外,惟用心于内,「闇然而日章」,正尚綗之意也,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其闇然日章如此,故知远之出于近,风之出于自,则知微之必至于显,微即闇然,显即日章也。然则入德之方,其必由慎独乎?人之所不见者,独也,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而君子于此慎之。慎独之功何如?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是矣。不动、不言,正人之所不见也,君子之谨微如此,诚之所感至于不赏而劝,不怒而威,则百辟刑之而天下平矣。然其机始于笃恭不显,笃恭不显,正慎独之功,所谓闇然者也。至于天下平,则圣神功化之极,位育之荐臻焉,所谓日章也。夫微之显如此,微乎?微乎?声色伦类不足以拟之,其殆与天合德乎!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上天之载,天命之性也。三节即二节之意,皆慎独之事也。五节即四节之意,言天下平由于不显也,六节但形容其至耳。注以动静分体,变化分用,失本旨。
好恶拂人之性者,非拂人之性也,乃自拂其性耳。人之所好好之,人之所恶恶之,此人已同然之性也,好而不知其恶,遂至好人之所恶,恶而不知其美,遂至恶人之所好,此乃昧其好恶同然之性,即失其好恶本然之真也,岂但拂人之性已哉?曰:「然则『乡人之好恶必察焉』何也?」曰:「此正流俗曹好曹恶而各失其同然之性者也。凡同者,同以理而已矣。理所当好,举天下之所好而好之可也,如违道以干誉,则乡人之所好,理所不当好矣,岂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好之理乎?理所当恶,举天下之所恶而恶之可也,如负俗以致毁,则乡人之所恶,理所不当恶矣,岂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恶之理乎?故必以理察之,得其好恶本然之真,即得乎人己同然之性矣。能察,则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不作好恶以自违其性,而又何拂人性之有?惟仁者能之。」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也,不言「忧惧」二字,何也?七情虽出于心,而已役于物,忧惧虽动于情,而实关于思,故「思」字从心,忧惧皆思也,故诗之言忧,不曰「疚如疾首」,则曰「维忧用老」。夫至于疾首且老,其思深矣,七情之发有如是之深者乎?故不可以例论。
人生而静,性也,感物而动,吉凶悔吝生焉。吉一而已,喜怒哀乐之未发,情之正也,发而不中节,忿懥恐惧忧患好乐生焉,乐一而已,人欲于未发之中,存所谓生而静者,则吉凶之兆泯而喜怒之萌遏矣。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助、勿忘,所谓「当云何住,云何降服其心」也;忿懥、恐惧、忧患、好乐之不得其正,则有所住而心不在矣。夫有所,即住也,情之离性而乖于心也。「之其所亲爱」云云,情之由心而施于物也。此二节「所」字即「能所」之「所」。
「学而不思则罔」,渐教之流弊也,「思而不学则殆」,顿教之流弊也。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盖可语以何事?「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至何时可闻?知其所以闻,则知其所以语矣。博学、审问是问,慎思、明辨是思,笃行是修,其理一也。儒谓之知,佛谓之闻,儒谓之行,佛谓之修,所以贯之者,思也。
孟子「何以异于教玉人」节,旧解未明。盖以虽万镒为小,「何以」「以」字解作「其」,皆非本旨也。「教」字当作「教悔」之「教」尔。大意谓:王有玉,虽万镒之多,必付之玉人而已,不与琢焉,未尝诲玉人而为玉者也。然则王之国虽万乘之大,亦必付之贤者而已,不自治焉,未有诲贤人而为国者也,今用贤人为国矣,而顾欲其从我,则是诲贤人而为国,何以异于诲玉人而雕琢玉哉?夫诲玉人为玉,玉必坏,诲贤人为国,国必危。任之可也。
「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注云:「非因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此解甚是。然即其偶合时,即是掩袭时,非待偶合之后而方掩以为取尔。今人平日立身行已无所积累,见有一事可以立名,惟恐不得到手,急忙袭取将来,掩人之不备以自为名,此正袭而取之耳,虽意气盈溢,如何算得浩然之气?少时露出头角,依旧是本来局面,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譬如人腹中不饱,袭取箪食壶浆以救目前,少顷依旧饥馁,如何充养得肌肤?所以下个「馁」字,极有意在。
「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盖惟取人为善,正其舍己从人也,故下文只接取人句说去。注分人已非。「与人为善」,即善与人同,犹言和人为善也。批注「许」,又解「助」非。即「天下归仁」,亦止言同归于人也,解以仁与我非。
目之于色,吾可得而见,人亦得而见之,耳之于声,吾可得而闻,人亦得而闻之,惟口之于味,甘苦温凉得之于我耳,人不得而与焉,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贵其自得之也。夫士君子穷平生之志虑以为富贵纷华、宫室舆马、钟鼓帷帐,尽心力而求之,不过为傀儡人,供他人之玩耳,求之于身,何尝有所滋益?故君子必有自得于心而人不知,乃为贵也。
孟子说齐、梁之君,其抑扬捭阖,大有策士之风,即如齐王问卿之对,虽道理自如此,其实有为而发,世儒不察耳。考史,宣王之时,靖郭君父子厚招游客,权倾一国,孟子甚危之,故直言贵戚之权以悚动齐王,使其惕然知惧,有所裁制之,此其微指也。厥后,愍王之世,孟尝得罪宗国,遂连五国之师攻齐七十余城,斯极重之势矣。然此可想象而悟,难以文字中求之,迂儒见此转语,徒一笑也。
孟子「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小体,即佛经色身;大体,即佛经法身。夫人于饮食起居之节而调护其肢体者,从其小体也,养生之说是已;于身心性命之蕴而勤修其行业者,从其大体也,无生之说是已,而吾儒之道兼焉。今蚩蚩之氓,汩没于声利以成其天和,?酣于嗜欲以伤其元气,是尚不能从其小体矣,况大体乎?
孟子曰:「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夫所谓怀利者,非必利于己而不利于君,利于家而不利于国也,剥民以奉上,损下以益上,利于君而不利于国,利于国而不利于民,皆谓之怀利,如周之荣夷公,汉之桑弘羊是也。故曰:「亦有仁义而已矣。」
老子「天地不仁」四句,解者皆误。此设词也,欲言天地圣人以无心顺物,故两设险词以耸人之听耳。若曰:天地一何不仁哉!以万物为刍狗,然则天地非不仁也,顺万物而无心者也,若以有心为仁,则天地不仁矣;圣人亦何不仁哉!以万民为刍狗,然则圣人非不仁也,顺万民而无情者也,若以有情为仁,则圣人不仁矣。以天地圣人之仁,且必以无为为理,又何煦煦然以多是为哉?
「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解者谓:蓬累者,头戴物两手扶之而行。此解非是。「蓬累」「累」字,当是「果」字,言蓬首裸体衣不盖身而行也。不然,则蓬累者,转蓬相累而行,如萍飘梗泛之意耳。奈何云云。
商君曰:「凡民难于虑始,可与乐成。」此真见也。然但就凡民言尔,士大夫则不然,可与虑始,而难与乐成。何也?民之疑在始,而士大夫之忌在成也。
人有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者。彼之患难,则号伯助予,彼之安乐,则弃予如遗也。人有可与共安乐而不可与共患难者。我之安乐,则侧肩争门,我之患难,则掉臂不顾也。嗟夫!非涉世之深,孰可语此!
管子富国之法,大要在笼山泽之利,操金谷之权,以制民用,而不求之于租税。使民之器用服食皆仰足于上,而上无所求于民,第以市道交之,使其轻重之权在上不在下,而富商大贾无所牟利,此其大略也。汉时,桑、孔之徒法其微指,以为均输、平准之法而不知合变。何也?管子之法,霸道也,可施于一国而不可施于天下,一国之地有限,智数法令可以周匝,而四海之远,惟精神意气潜移默运,非智数法令所及,一也;霸其国者,不顾邻国,可以利吾国则为之,邻国虽害,不恤也,可以利吾民则为之,邻国之民虽敝,不顾也,故常以我国之财操其轻重,以御邻国之敝,其势然也,若夫为天下则不然,此有余则彼不足,不足者,亦王土也,此向其利而彼受其敝,敝者,亦王民也,譬之一身,血脉周流,无所不贯,疾痛疴痒,不谕而知,安有损手而益足、刳肤而实腹者?故管子之说不行也,二也。是故桑、孔用之汉而耗,王、吕用之宋而乱。然则王天下者不理财耶?曰:大学之十章备之矣,此王道也。
申、韩刑名之学。刑者,形也,其法在审合刑名,故曰:「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又曰:「君操其名,臣?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盖以事考言,以功考事,所谓施于名实者耳。形,或作形,或作刑,其意一也。今直以为刑法之刑,过矣。所谓本于道德者,韩子之书有之,其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原,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又曰:「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又曰:「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又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至如解老、喻老诸篇,大抵本虚静无为之指,第其言专主于用,非道之本体也。
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此驳论也。至陆贽始正其非,谓权之为义,取类权衡,若重其所轻,轻其所重,则非权矣。程子曰:「权只是经字。」正此意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较量其亲疏,权也;修身而齐家,齐家而治国,斟酌其厚薄,权也。近日高少师发策会场,论轻重之义,极为了彻,可为万古不磨之见矣。
典籍
刘歆典领五经,总群书奏,其七略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才技略,凡书五百九十六家,万二千二百卷。其叙诸子,分为九流:曰儒、曰道、曰阴阳、曰法、曰名、曰墨、曰纵横、曰杂、曰农。
汉灵帝诏诸儒校定五经文字,命议郎蔡邕为古文、篆、隶三体书之,刻石太学门外。古文,蝌蚪书也;篆,大篆也;隶书,今之八分。今关中郡学有十三经石刻,非其旧矣。
洛阳三字经石经,五胡之乱未尝损失,至元魏冯熙、常伯夫相继为洛州刺史,取以建浮图精舍,大致颓落,间有存者,委于榛莽,其后,侍中崔光尝请遣官守视,补其残缺,竟不能行,而古迹泯矣。视焚书之惨,轻重不同,其为吾道之阨,一也。
隋炀帝好读书著述,增秘书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自经术、文章、兵、农、地理以至蒲博、鹰狗皆为新书,无不精妙,共成三十一部,万七千余卷,可谓富矣,惜其不传于世,无可考索耳。又西京有书三十万卷,炀帝除其重复猥杂,得正本三万七千余卷,纳于东都修文殿,亦不知兵燹之后所存几何也。古时书籍甚多,如历代艺文志所载,后世所见者,十之一二。世徒恨三代之书烬于秦火,不思自汉至今,其为秦火者,又不知其几矣!可胜叹哉!
唐文宗以宰相郑覃判国子祭酒,竖立石壁九经,即今陕西石经也。
后唐长兴三年初,命国子监校定九经,雕板印卖,至后周广顺乃成。而蜀人毋昭裔亦请刻印九经。故虽在乱世而九经传布甚广。及后周,和凝始为文章, 【「始」,天启本作「好」。】 有集百余卷,尝自镂板以行于世。雕印书籍,始见于此。不知隋、唐以来,雕板之法已有行之者否?
宋徽宗时,立书、画、算学,当时留心艺文,厚昭忮巧, 【「厚昭忮巧」,天启本作「厚招技巧」。】 故缥缃翰墨至今珍之,亦一时之盛也。书学,即今文华直殿中书,画学,即今武英待诏诸臣。然彼时以此立学,时有考校,今止以中官领之,不关艺苑,无从稽其殿最。故技艺之精,远不及古耳。宣、宪二宗,雅好画品,武英待诏,精者颇多,然皆工画也。秘殿书法,皆以姜立纲为宗,类如文奏之书,视宋时书、画二学,相去悬绝矣。
元人破宋,用杨琏真珈之言,将宋故宫殿郊庙悉毁为寺,复欲取高宗所书九经石刻为浮屠台,为杭州推官申屠远所拒而止,此亦秦火之再见者也。远,寿张人,素有文声,书画甚富,号为「墨庄」。
人主好文章书画,虽于政理无裨,然较之声色狗马,雅俗不同,且从事文墨,亦可以陶冶性灵,简省嗜欲,未必非养身进德之助。世儒动云,人主之学与韦布不同,不必寻章摘句,必使何所依据,何所函养,而后为人主之学?求而不得,无所用心,则声色狗马玩好游娱杂然进矣,孰与寻常摘句以收束其身心耶?然供奉左右,必得通经博古之士参备顾问, 【「通经」,天启本作「通今」。】 不可以技艺下流干预其间。如汉灵帝时,召诸生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诸为尺牍、工鸟篆者,皆加引召,一时无行趣势之徒,多置其间。蔡邕上书言之,不能用也。此等小人,虽有文技而不本于经训,其进身之途多出私门,不由公辟,故经生文士羞为伍耳。
自古兴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表章经训,劝学崇儒,如汉武、唐宗是也;败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耽精技艺,善画工书,如陈叔宝、李煜是也。然使陈、唐二主留心国政,忧勤万几,即耽精文艺,政自何妨?惟其庶政怠荒,万事不理,而一于流连光景,弄笔染翰,与雕虫之士争长短于尺寸,斯其所以败耳。
欧阳修游隋州,得韩愈遗稿,读而慕之,苦心探赜,至忘寝食,遂以文名天下。彼时韩公之文犹未盛行于世,欧公从断简遗编,遂受正法眼藏,可谓天授。今韩、欧之文布满天下,有能苦心探赜而得其玄珠者几何人哉?苏氏之文出于孟子,其时孟子之书未列学宫,固侯鲭之一味也。乃今举世服之,如布帛菽粟,人人厌饫,而无知其味者矣。自古艺文经籍,得之难则视之必重,见之少则入之必深。何也?得之易则不肯潜心,见之熟则忘其为贵也。今夫墨池之士临搨旧帖,多于残编断简得其精神,不以其难且少耶?试使为文者如搨帖之心,则兰亭数语、峄山片石用之不竭,何以多为?不然,即积案盈箱,富于武库之藏,亦不足为用矣。
女真初无文字,及获契丹、汉人,乃以汉人楷字合契丹字体制为女真字,及元入中国,又作蒙古字,今元朝遗碑多用蒙古字体,而今之遗刻无用女真字者,正不知其状何似。今辽东女真表文字与北虏相近,不似汉字契丹所合而成,鞑靼馆字体又都不似蒙古,岂蒙古字体亦非其国人所通用耶?
汉、唐、宋开国之初,皆尝博求遗书,故其时内府之藏,尽天下之有,若史籍所志,何其富也!本朝则不及远矣。永乐间,亦尝遣使四购,不知所得几何,乃今秘阁之藏,不及士人积书之半,天禄石渠之奥,空虚等此,亦大缺典也。南昌张直阁位在翰苑,尝上疏请令史官行人奉使四方,各求遗书一部,送国学翰林收藏,业已允行,而久之竟无应者,政之因恬,亦已极矣。都下所当积书者有五:其一,内府监局当储其全,以备御览:其一,内阁秘书当储其全,以备顾问;其一,翰林院库当储其全,以备考订;其一,两京太学当储其全,以备颁行;其一,礼部库房当储其全,以备参核。五者即不能兼得,一二焉可矣,而今皆无之,徒使坊肆讹刻日滋月盛,毁瓦书墁,寝失旧本,其去秦火之灾一间耳。
谷山笔麈卷之八 诗文
学术不可不纯也,关乎心术;文体不可不正也,关乎政体。
今之文体当正者三,其一,科场经义为制举之文;其一,士人纂述为著作之文;其一,朝廷方国上下所用为经济之文。制举著作之文,士风所关,至于经济之文,则政体污隆出焉,不可不亟图也。然三者亦自相因,经济之文由著作而敝,著作之文由制举而敝,同条共贯则一物也。何者?士方其横经请业、操觚为文,所为殚精毕力、守为腹笥金籯者,固此物也,及其志业已酬,思以文采自见,而平时所沉酣濡胾入骨已深,即欲极力模拟,而格固不出此矣。至于当官奉职,从事筐箧之间,亦惟其素所服习以资黼黻,而质固不出此矣。雅则俱雅,敝则俱敝,己亦不知,人亦不知也。故欲使经济之文一出于正,必匡之于制作,欲使著作之文一出于正,必端之于制举,而欲使制举之文一出于正,反之于经训而后可也。
夫诏令制敕之文,朝廷所以御臣民也,体在庄而且简,昭如日星。乃或组织求工,聱牙为古,铺衍太烦,奖借过当,既亵上体,亦淆下观,此训令之体失矣。夫建白题奏之文,臣下所以弘献纳也,体在详而且明,较如指掌,乃有猥鄙杂陈,隐约无绪,藏头露尾,绘绚雕章,正使朋辈读之了不可解,何以仰孚高听,纳众上心?此奏对之体失矣。夫纂述纪录之文,史局所以传信也,故必质而且赡,可以传远,乃或借古之奇字、奇句以饰今之事迹,或改今之官名、地名以就古之成语,平实则以为俗,明切则以为朴,而欲以必不可解之辞纪必不可磨之事,欲以昭示万世,比隆二京,不已左乎?此纪述之体失矣。符牒檄命之文,诸司所以喻官守也,故必整而且实,致在必行,今者颁布下吏,或修鞶帨之词,申请上官,或作雕篆之语,故有钱谷士马之数以文而不明,比谳讯鞫之条以文而有害,是以三尺为儿戏,民命为木偶也,此文移之体失矣。夫训命之体失,而朝廷之政不宣;奏对之体失,而臣下之志不达;纪述之体失,而一代几于无史;文移之体失,而百司几于无法。此其所关者政也,非文也。
文体之弊,大端有四:曰谲而不平,曰驳而不粹,曰巧而不浑,曰华而不实。此皆生于不足,非有余也。夫文者,取裁于学,根极于理。不足于学,则务剽剥以为富,纂组以为奇,而谲与驳之弊生。不足以理,则以索隐为钩深,淡虚为致远,而华与巧之弊生,卒之有跂而及,无俯而就,有鼓之而出,无按之而应,心力尽于此矣。世方慕为瑰玮之声,卓绝之调,举脚趋之,何哉?
夫不称御马而称御龙,谩以所不习也,不学画人而画鬼魅,欺以所不见也。文之敝亦然。
先年士风淳雅,学务本根,文义源流皆出经典,是以粹然统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六经之训目为陈言,刊落芟夷,惟恐不力。陈言既不可用,势必归极于清空,清空既不可常,势必求助于子史,子史又厌,则宕而之佛经,佛经又同,则旁而及小说,拾残掇剩,转相效尤,以至踵谬承讹,茫无考据,而文体日坏矣。原其敝始,则不务经学所致尔。
夫狂澜横发,汹涌滔天,是水之奇观,而决之兆也;开颜发艳,耀日从风,是花之缛彩,而落之端也。故文至今日可谓极盛,可谓极敝矣。川不可障则疏其源,华不可敛则培其根,亦反经而已矣。诚令讲解经旨,非程、朱之训不陈,敷衍文辞,非六籍之语不用,此培根疏源之方也。
两汉文章,莫盛于武帝时,然其文有三种、如枚、邹、相如、庄助、吾丘之流,皆以词赋唱和,供奉乘舆,是词赋之文也;太史包罗诸史,勒成一家,是记事之文也;淮南宾客,摄诸家之旨,发明道术,是著述之文也。顾武帝所好,不过词赋夸靡之文,子长本为史,不以文称,其时书亦未出,至于淮南之言,山东大儒所不能道,而八公者流,曾不得一至人主之前,称说往古,曳裾侯门,卒成不轨,则不用之过也。尝谓此三种文章,至今为世所宗,淮南论道术,其言有识,不可磨灭,上也;史记不号为文,而其文之妙为千古绝唱,次之;至于夸丽求工,曲终奏雅,薄于技矣。
苏、李二诗,千古流传,为五言之祖,其风骨遒劲,气调雄浑,十九首之外无可彷佛者,信风雅之正宗矣。然考其始末,则有甚可疑者:苏建、李广二传,在马迁时,二子终身履历尚未及详,时则然矣,至班氏汉书,紬绎国史而成,在百年之后,诸人传中,有文字、诗篇无不记载,而李陵传止载短歌一曲,乃垓下、大风之体,使五言赠答之诗流传世间,岂有舍而不载者?至于苏武传中载报任安,而李陵传中亦无报苏子卿,则此书亦非真也。窃意,五言古风起于枚、邹,在苏、李之前,而苏、李二诗,必两汉士人设为赠别之辞以咏其情事,若报子卿书,则晋、宋、六朝所为,亦不似汉人语矣。
选诗所载,无诸王诗,法帖所集,无诸谢字。古今才士,亦无兼长如此。
蜀道难一篇,解者谓为章仇兼琼而作,又谓为杜甫客蜀而作,皆非也。察其语意,乃为明皇幸蜀耳。远别离篇亦尔。
李诗似放而实谨严,不失矩矱;杜诗似严而实跌宕,不拘绳尺,细读之可知也。然皆从学问中来,杜出六经、班汉、文选而能变化,不露斧痕,李出离骚、古乐府而未免有依傍耳。
宋文之浅易,韩文兆之也;宋诗之芜拙,杜诗启之也。韩之文大显于宋,而宋文因韩以衰;杜之诗盛行于宋,而宋诗因杜以坏。虽然,宋文衰于韩而韩不为之损,未得其所以文也;宋诗坏于杜而杜不为之损,未得其所以诗也。嗟夫!此岂可为世人道哉!韩、杜有知,当为点头耳。
古人之诗如画意,人物衣冠不必尽似,而风骨宛然;近代之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彼以神运,此以形求也。汉、唐之古风,盛唐之近体,赠送酬答,不必知其为谁,而一段精神意气,非其所与者不足当之,所谓写意也;近代之诗,赠送酬答,必点出姓氏、地名、官爵,甲不可乙,左不可右,以为工妙,而不知其反拙矣,此所谓写照也。
古人之文如煮成之药,今人之文如合成之药。何也?古人之文,读尽万卷,出入百家,惟咀嚅于理奥,取法其体裁,不肯模拟一词,剽窃一语,泛而读之,不知所出,探而味之,无不有本,此如百草成煎,化为汤液,安知其味之所由成哉?今之工文者不然,读一家之言,则舍己以从之,作一牍之语,则合并以成之,甚至全句抄录,连篇缀缉,为者以为摹古,读者以为逼真,此如合和众药,萃为一剂,指而辨之,孰参,孰苓,孰甘,孰苦,可折而尽也。乃世之论文者,以渣滓为高深,汤液为肤浅,取古人之所不为,谓其未解,拾古人之所已吐,笑其未尝,不亦鄙而可怜也哉!
短箫铙歌,汉之黄门鼓吹也。汉曲二十有二,存者有十八,务成、玄云、黄雀、钓竿四篇,其辞已亡,魏、晋以下,准其曲数,各制铙歌一部,汉曲多不可解。盖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故致错迕。魏、晋所制,如以某曲当某曲,皆各效其开创功德,与汉曲本辞绝不相蒙,体制亦复不类,而谓其当者,想祖其音节,或准其次第然耳。宋何承天私造铙歌十五篇,皆即汉曲旧名之义而以己意咏之,与其曲之音节不复相准,谓之拟题。自是以后,江左、隋、唐皆相继模仿,惟取其名义,而乐府之法荡然尽矣。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掇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
汉铙歌二十二曲,盖骑吹也,其中多言登降山陂、弋射鸟兽之事,而其词旨所寓,又多感遇伤时之叹。魏、晋以降,不能传其声谱而拟其曲数以修鼓吹。齐、梁以来,又不能拟其篇数,而取其篇名以模乐府。总之其体绝矣。近世王、李诸公,好古钓奇,各模拟铙歌十八曲,历下之词旨颇近,而不能自为一词,娄东稍脱落,即不甚似,然其旧曲之名与其辞不可解者,即二公亦不知也。惟寄性深远, 【「寄性」「性」,天启本作「兴」。】 可以发难抒之情,则君子有取焉耳。
古乐府之题,盖今之曲名也。其古词有与其题相涉者,有与其题绝不相涉者,则用其曲也,然其节奏不可考矣。后人拟之者有二:有拟其曲而为之,而辞不相蒙;有拟其题而为之,而曲不相中。大体唐人多取题目字面为古歌行,而不用其曲节,则世变远而音节异也。
古人用韵有不可解者,即四声亦与后不同,如韦孟诗云:「微微小子,既粗且陋。岂不率性,秽我王朝。」又云:「我既迁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陋」「旧」去声,而以?「朝」,则四声亦不同也。
宋、元词曲有出于唐者,如清平调、水调歌、柘枝、菩萨蛮、八声甘州、杨柳枝词是也。朱温归镇,昭宗以诗饯之,温进杨柳枝词五首,今虽不传其词,彼时曲度多是七言绝也。以全忠之凶悍而能为歌诗,可与青陵嗣向矣。
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 【「官名」下,天启本有「地名」二字。】 而但记其实耶?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词,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将军裴旻请吴道玄画东都天宫寺壁,道玄请裴将军舞剑以助之,裴为舞一曲,道玄奋笔立成,若有神助。夫舞剑之于挥毫,不相及矣,然能助之者,以神会也。文章亦有神会,大而天地,小而虫鱼,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无不可以发人之精思,而鼓人之神魄,何必方尺之函,数寸之管哉?古之制器者,见转蓬而为车,闻风鸣而制律,岂拘拘于形声之中耶?盖必有以神契者矣。
选举
汉世用人之法,皆自州县补署,公府辟召,然后升于朝廷,当时未设选部,百官进退,属之丞相。魏、晋以来,始专委选部。及唐亦然,犹分东西两铨,使左右侍郎分领。及东都、岭表复别有铨选,不尽领于吏部,而吏部侍郎魏玄同上言铨选之弊,犹谓以天下之大、士人之众,而委之数人之手,力有所极,照有所穷。后世以天下之大、士人之众,而委之一郎之手,不尤舛耶?
宋法文选属审官院,武选属枢密院,王安石欲夺枢密之权,乃以文选、武选皆属吏部,尚书左选主文,侍郎一人主之,谓之审官东院;尚书右选主武,侍郎一人主之,谓之审官西院。盖文彦博为枢使,安石为此以阻之耳。
唐天授元年,武后亲策贡士于洛城殿,此殿试之始也。长安二年正月,初设武举,其制有长垛、马射、步射、平射、不同射、马枪、翘关、负重、身材之选,此武举之始也。
宋时临轩策士,本用诗赋,熙宁三年,用吕公着之请,殿试进士专用制策,至今遂为定制。
熙宁四年,更定科举法,罢诗赋、帖经、墨义,令士各占易、诗、书、礼一经,兼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本经,次兼经,次论一首,次策三道,此即今科场之始,而四场不同耳。殿试则专以制策,罢去诗赋,分为五甲:第一第二等赐进士及第;第三等赐进士出身;第四等赐同进士出身;第五等赐同学究出身。此即今殿试之法,而五甲不同耳。盖宋初学校之制原未大备,而科举试士,惟以明经词赋为主,安石以为,古之取士必本于学,请兴建学校,讲三代教育之法,专以经术取士,而科场之法遂为近代剏始矣。此岂可以新法少之哉!
熙宁四年,广太学斋舍,增置官师,分生员为三等:始入太学为外舍,定额七百人;外舍升内舍,员三百人;内舍升上舍,员百人。每月考试其业,以此升舍。上舍免其发解,及礼部试,召对赐第。此即近代积分之法也。至于免解、免试、径召廷对,则上舍生即礼部进士矣。荆公此法甚善,宋人行之,甚着得人之効,恨今不能举尔。
司马光在位,尽变安石之法,惟经义取士则不以为非也。光谓:「神宗颛用经义论策取士,乃复先王令典,百世不易之法。但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欲盖先儒,令天下师生讲解。」此大公至正之论,安石复起,亦当心服也。经义之法至今遵用,安石于选举之制,可谓一开窍矣。
宋初用词赋取士,安石变为经义。及元佑初,吕大防、范纯仁当国,乃立经义、词赋两科,凡诗赋进士,习一经,试本经、论孟义及诗赋、论策,凡四场;经义进士,习两经,试本经、论孟义及论策,亦四场。两科通定高下,而取解中分之,各占其半,此亦调停之法也。绍圣初年,尽复熙、丰之政,又令进士纯用经义,而改置宏词一科,于进士登科后试之,所取不过数人,即今之馆选也。
宋自熙、丰以后,经义、词赋二科更为废兴,已而合为一科,至绍兴之末,复分而为二,盖宋时取士之途惟此两科,而离合不一如此。本朝以经义为主而尽黜词赋,则学醇而路狭矣。
元时,科举之法至仁宗始定,从李孟之请也。其制,三岁一开科,以八月郡县乡试,明年二月会试京师,中者策之于廷,赐及第、出身有差,即今制所由始也。但彼有两榜,以蒙古、色目为右,汉人、南人为左,各命题耳。
嘉靖壬戌,一甲三人皆至宰相一品,隆庆戊辰,一甲三人,一为元辅,二为正卿,自世庙以来所未有也。戊辰会魁五人,张、沈、陈三公同时为相,亦往时所未有也。
嘉靖己酉,浙江举人内唐公汝楫为状元,陶公大临为榜眼,赵公志皋为探花。南直甲子举人焦公竑为状元,余公梦麟、刘公瑊皆为榜眼,一榜三及第,亦异事也。
万历丙戌、乙酉以后, 【「乙酉」,天启本作「丁亥」。】 内阁三公俱南直人;申瑶泉状元,王荆石会元,许颖阳解元。内阁三公应三元之数,皆出南直,又大奇事。
国家以科举取士,视为重典,其中得失去取,皆有成数,非人所能为。姑举一二事于左:嘉靖丙午,浙江省试,主者已如额取足九十人,每十卷一束,置之榻上。偶主者困卧,梦一朱衣达官,自称杭州知府,直入卧内,云:「尚有一卷未取。」主者寤而疑之,少间,又梦如前,寤而案上有一卷,不知所自来,因于九十卷中拈取一卷,以较案上卷,良不及也,遂以易之。其后所梦者得第为显官。又浙中士夫相传:嘉靖初年,浙江省试,主者灯下阅卷,不中者皆掷地下,忽见一披发妇人取地下一卷返置案上,主者不惊,取而复投之者再,妇人长跪而泣,主者感动,即取中。此卷乃余姚一生名田麟者。榜后,问田生以状,生哽咽久之,乃对:「母本侧室,为嫡挝杀,死时状正如此。」即此二事, 【「二事」下,天启本有「可见」二字。】 场中皆有鬼神,主者亦不得与也,可不畏哉!
万历己丑,科场覆试,予获与事。先是,戊子,京兆都试黄宫庶洪宪主考,黄游申、王二相君间甚欢,而太仓公子雅有家学,即非黄典试举首,亦其分内,徒以出于黄,所为众指目,而榜中复多黄所厚士,关节居间,都人悬书于衢。及京兆试卷呈送礼部,宗伯朱公命郎吏检阅,于仪郎孔兼因摘其两卷以呈,其一李鸿者,吴门之婿也,朱公语予其状,予谓:「郎吏既闻,公即当奏,不奏,即当密止,亦不可向予道也。」朱公犹豫久之,密以白吴门,因寝其事。于复封送礼科,令其参劾,礼科苗给事朝阳,吴门之客也,亦寝不奏。于见形骸已露,不可中止,因风郎中高桂,桂,抗直人也,遂上疏劾黄及太仓公子、吴门东床,凡八人。诏下礼部查核,且会都察院及科道覆试。御史大夫吴公、中丞詹公皆为二相、宗伯称病,亟不出,右堂田公转自祭酒,以八人皆国学所选,避不阅卷,惟予及台长司其事。试毕阅卷,予先阅毕,稍定次序,以送吴公,吴公即送台省诸君,令其校定,而所指屠大壮者次为第八,与予所定相合。予因谓吴公曰:「甲子举场覆试,丙戌午门覆试,皆分二等定去取以闻,今奉旨覆阅,虽不定去取,亦宜分作二等,请自上裁。」乃召郎吏具草,以七人为「平通」,一人为「亦通」,其人即屠也。旧例,「亦通」者黜。吴公见屠在黜例,惧无以复二相,即起取卷再阅,曰:「此卷之文义甚优,老夫亦不能作,奈何弃置?就不作官也罢,要全天理。」揖台谏诸君共阅。都谏黄县王君指卷对曰:「卷内数语老先生所称者,以某观之,正是极不通处。」都谏苗君取视,指曰:「如此数语,那亦甚好。」都谏张君曰:「数语若是秀才,可居五等。」于是吴公大愤,噤不能语,而仪司吕正郎兴周与高直前力争,请落其二三卷,予因谓吴公曰:「郎官所请黜落太多,惟此卷差下分别不妨,既奉旨品阅,岂得尽无可否?」吴公犹欲持之,予即厉声命吏书奏,即可印封,俟阙门开即上,时已三鼓矣。予甫抵舍盥漱,即入候讲,黎明在文华直庐,三相已至,延予问状,相顾失色,新都曰:「奏可追否?」曰:「已上矣。纵未上,戳印封,亦不可改。」二相公曰:「然。」退而大怒,谓予曰:「如屠生文义,可作程序,奈何黜之。」予笑谓曰:「郎中云不通亦过,老先生云可作程序亦太矫枉。总之,非甚不通,但要京兆中式,亦属滥进。」二相默然。自是,高、吕、王、张诸子皆二相所切齿,而吴、詹、黄、苗诸君皆为公论所扼腕。其持二相或末次于黄,而衔予者次于高、于矣。覆试奏既上,次日,即以查核疏奏,大略云:连日查访,关节未有明据,事属暧昧,遽难指名。但科场去取原凭文艺,今诸生试卷既经多官会阅,无甚相悬,可知当日科场未必有弊云云。二相以其辞微,亦不悦也。而吴、詹二公以不能全胜,复有从臾,滋不见与云。
唐时牛、李之党起于对策,成于覆试。盖宗闵对策讥切吉甫,为德裕所恨,又与元稹争进,平日有郄,及杨汝士、钱徽知贡举,不受段文昌、李绅之属,为其所嗛,而宗闵之婿及第,故德裕、文昌、绅、稹皆以科场之事攻击主司,而宗闵亦谴焉。由是宗闵、德裕各分朋党,更相倾轧,垂四十年,其机括所发,惟借科场一事以倾之耳。古今事体,大略不远如此。
唐渭南尉刘延佑弱冠登进士第,政事为畿县最,李绩谓曰:「足下春秋甫尔,遽擅大名,宜稍自贬抑,无独出人右也。」此时风俗尚淳,后进少年为长者所诲如此。近时,年少甲科,出为令长,稍有一二荐疏,视台省要津如持左券,长年先辈降颜抚接惟恐不及,有以是勖之者,其肯受乎?且亦长年先进无绩其人耳。诚有如绩者,亦必不俯仰假借以媚少年也。
宋大观三年,集英胪唱,执政林攎当传姓名,不识「甄盎」字,以寡学被黜。近世士人,以经义致身,不暇博览,误书误读者不可枚举,设令古人见,何如为笑?记在朝时,有一台谏上疏,曾以草相示,内有「窃鈇」二字,盖以「鈇」为「铁」也,予难于面质,第曰:「此字莫是误写。」渠愕然不答,及奏牍已成,鈇已写作大「铁」字,不可复正矣。甚悔当时不曾明告,使陷于可笑如此,亦与有责焉。
谷山笔麈卷之九 官制
汉时,有中书,有尚书。霍山录尚书,有上书言其罪者,山屏不奏其书,后上书者尽奏封事,辄使中书令出取,不关尚书,可见尚书是士人,中书则宦官也。及江左以后,乃以中书、尚书列为两省,中书传命,尚书受而行之,则尚书外廷吏也。又设翰林学士于禁中,专掌制命,而中书亦少疎矣。及元设中书省,而以尚书隶之,则中书外廷臣也。今之内阁,则汉之尚书令、唐之中书省,而司礼中官,则汉之中书令也。
汉制,大将军位三公下,及窦宪伐匈奴还,位次太傅,而在三公之上。自是,东汉官制:太傅第一,大将军次之,太尉次之,司徒故丞相也,又次之,司空故御史大夫也,又次之。
东汉以三公为三司,邓骘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自是,江左以来有「仪同」之名。西汉有三府: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也。其后增二将军,谓之五府。东汉有五府:太傅、大尉、司徒、司空、大将军也。
西汉所谓三公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而已。其后,以大将军代太尉,而以大司马号冠之,然犹一官耳。东汉承元、成之旧,以司徒代丞相、司空代御史大夫、司马代太尉为三公,而大将军位三公之上,与司马为二官矣。曹操为丞相,位三公之上,而丞相与司徒亦为二官矣。东汉之末,以太傅总百揆,为首相,太尉次之,司徒次之,司空次之,而大将军号或在太傅之下、太尉之上,有五公矣。晋初,以太师、太保、司徒、司空为文官公,而以左右光禄大夫开府者为从公;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为武臣公,而以骠骑、车骑开府者为从公,有八公矣。已而齐王冏之徒又自为丞相,不在八公之数,则又冗矣。官制之滥,至于公孤盈朝,安所称治体也。
汉顺帝时,武都太守赵冲平羌有功,诏冲督河西四郡兵,为节度,节度之义昉此。质帝时,以参抚为中郎将,督扬州军事,都督之义昉此。
汉灵帝时,以黄巾之乱,置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首,诸校尉皆统于硕,即大将军亦领属焉,此后世监军之始也。
六朝官制不甚可知,惟梁武帝定九品十八班,粗可考识,然亦滥矣。十八班者,以丞相、太傅、太保、大司马、大将军、太尉、司徒、司空为十八班;其次,开府仪同为十七班;其次,尚书令、左右光禄大夫为十六班;其次,尚书、左右仆射、中书监为十五班;吏部尚书为十四班;中书令、列曹尚书为十三班;侍中散骑为十二班。当时三司以下,尚书令、仆射皆号为宰相,而其品乃如此。太尉、司徒、司空谓三司,三司常置,大将军以上不常设。仪同者,诸将军以下体与三公同也。然以三公、卿、监、尚书为外朝,门下省为内朝。盖门下已重矣。是时南北官制颇同,北朝重门下,三公令仆非冠以侍中之号则不得筦枢,盖门下乃真相也。
江左自陈氏受禅,国之政事,并由中书,有舍人五人分掌二十一局,各当尚书诸曹,并为上司,尚书听受而已,此中书之重也。北朝则重门下,三公、尚书非带侍中衔不得闻政,此门下之重也。唐则并重,已而递重,已而重中书云。
北朝官制,自大丞相以下,有太宰、三师、大司马、大将军、三公。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也,准古,上公非勋德不居,大将军、大司马谓之二大,二大之下乃为三公,三公者,太尉、司徒、司空也。夫三公古之极品,其上乃增如许,其滥而不经如此。皆由僭窃之臣位宠已极,递相崇称,遂为定制耳。
唐时,文官五品以上及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日赴朝,号常参官;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号九参官;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号六参官;其文武官九品以上,则朝朔望而已。
唐初,宰相于门下省议事,谓之政事堂,及裴炎为中书令,始迁政事堂于中书省,盖两省共聚一堂也。其制度不可晓。
唐初三省之制,尚书省有令、仆射,以太宗尝为尚书令,避不复设,以左右仆射为长;中书省之长为中书令,即隋之内史;门下省之长为侍中,即隋之纳言,皆正宰相也。武后初年,改尚书省为文昌台,仆射为左右相,六曹为天地四时六官,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中书省为凤阁,令为内史。中宗复辟,乃复旧名。玄宗即位,又改中书为紫薇省,门下为黄门省,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然仆射虽改丞相而不同中书、门下,即不称为宰相。及天宝元年,又改侍中为左。
唐高宗以郭待举、岑长倩、郭一正、魏玄同为相,以其资任尚浅,未可与诸相同名,且令预闻政事,与中书、门下同受进止平章事,此平章之名所由起也。此时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为真相,同三品者次之,同平章者又次之。至宋时,遂以同平章事为正相,而以参知政事为次相,然则宋之参知政事即唐之平章也。
萧梁有寿光殿学士之号,殿学之名始此。
唐初设弘文馆,有学士、直学士之号,中宗在位,用上官昭容之言,置大学士四人,以象四时,直学士八人,以象八节,学士十二人,以象十二时,每游幸禁苑,无不毕从,赋诗属和,使昭容第其甲乙,文采流传虽有足观,其实非士流之荣也。大学士之名起此。至宋时,即以为宰相兼官矣。
唐时学士院在禁中,凡十厅,南厅五间,北厅五间,中隔花砖道,承旨居北厅第一间,其任最重。
唐制,中书、门下二省皆供奉外官,随朝士入见,谓之内供奉,随翰林院班者,谓之翰林供奉。盖今两殿、两房皆翰林供奉之遗法也。
自唐中叶以后,学士之权重于宰相,如陆贽之在奉天,郑捆之在贞元,裴洎、 【「洎」,原讹作「拍」,兹据旧唐书裴洎传改。】 李绛在元和之初,皆以帷幄密谋决军国大计,用人行政,惟所献替。及其为相,宠遇反不若焉,即有所建白,视在北门亦若少减。地之亲疎不同也。汉所谓不任三公,政归台阁,政如此。
唐时,铨选之法,三品以上册授,五品以上制授,六品敕授,皆由尚书省奏拟,文属吏部,武属兵部,尚书曰中铨,侍郎曰东西铨。神龙、景云之间,嬖幸用事,选举混淆,无复纲纪。睿宗即位,乃以宋璟为吏部尚书,李义、卢从愿为侍郎,姚崇为兵部尚书,陆象先、卢怀慎为侍郎,而文武二选皆称公平矣。彼时尚书侍郎分主选法,品藻甄识,各尽其察,故称平也。后世以天下士人之众委之一人,责既太重,明亦难周,士之不得于仕者必多矣。
景云元年,薛讷为幽州镇守经略大使,此节度使之名所由起也。天宝以后,其任愈重,受命之日,赐双节,专制军使,行则建节,树大纛入境,州县筑节楼,迎以鼓角。宋时,其权虽轻,而拜节之礼犹重,节出,拆阁毁屋以示不屈。本朝制臣,各赐旗牌制勅,虽名器不同,而意象相似,然其权任则不及远矣。
唐制,节度使掌兵事,观察使掌民事,故租、庸催征皆牒观察使司,此初制也。两河藩镇各据疆理,租、庸贡赋不入三司,不知观察之权亦复何在。盖亦有节度兼其职者矣。
天平节度使。天平即淄、青,淄、青即平卢也。平卢在永平。安禄山既平,肃宗干元元年,节度使王玄志死,朝廷遣中使往抚将士,就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以旌节,于是裨将李怀玉杀玄志之子,推侯希逸为使,朝廷因而授之,此军中废立之始也。未几,希逸渡海而南,据有淄、青、沂、密、青、齐六州之境,犹冒平卢之号。已而怀玉复逐希逸,复并、登、莱、棣四州,赐名正己。及李灵曜之乱,诸道合兵攻之,所得之地,各为己有,正己又得曹、濮、徐、兖、郓五州,乃自青州徙东平居焉。正己即怀玉也,传师道、师古,及纳而诛,因赐郓号为天平军,故淄青、平卢、天平,其地不同,其为一军之名一也。
高宗仪凤元年,遣大臣分道巡抚,以宰相来恒为河南道大使,薛元超为河北道大使,左丞崔知悌、司业郑祖玄为江南道大使。后又谓之存抚,即今巡抚之所由起也。
唐初,遣御史按察十道,即今之巡按。立二十四府都督察所部刺史以下,即今之巡抚。都督旋废,按察复停。其后,改为五十四道,各置采访使,以刺史领之,又一变也。
宋时,宣抚之体甚重,即今之总制也。郑刚中为宣抚副使,大将吴璘官至少师,请讲钧敌之礼,刚中曰:「少师虽尊,犹都统制耳,倘变常礼,是废军容。」璘乃惶恐听命。近日边帅有爵至三公者,于制府大臣皆用属礼,即此体也。
唐制,御史台有侍御史六人,以久次者一人知杂事,谓之杂端,不出累月,迁登南省,故亦谓之南床,殿中监察以下,皆禀而随之。盖御史之长,即今之京畿河南道也。
监察御史里行, 【「唐之监察御史」,原作「御察御史」。兹据天启本改。】 以其资历尚浅,未正除御史,先令于御史班内行也。今之试御史,其原盖出于此。
汉之中书令,本宦官也,至江左而为宰相;唐之枢密使,本宦官也,至五代而属外朝。官名之沿革如此。
五代以枢密使为内辅臣,宰相为外辅臣,而枢密之权重于宰相,如宰相兼枢,则得颛大政,如罢枢密之权,但为宰相,其任反轻,亦如唐之左右仆射也。郭崇韬之于庄宗,安重诲之于明宗,皆以佐命元功入为枢密,刑赏陟黜,无不由之,其势然也。后晋太祖惩其横肆,遂废枢密,以印付中书,而宰相之任始专矣。二人勋名相似,际遇亦同,皆以刚愎自用,久擅大权,丛怨四海,以及于祸。总之,不学无术,未闻大臣之道已矣。
唐初枢密之设,盖于政事堂后列五房,有枢密房以总曹务,乃宰相文书之所也。宣宗以后,始设东西枢密两院,以宦者为使,而枢密之任归之,其权与宰相等矣。唐庄宗即位,以豆卢革、卢程同平章事,郭崇韬、张居翰为枢密使,则始以外官为之,而枢密之任亲于宰相,以其与闻密勿也。有宋建国,因五代之旧,以中书为相,枢密为将,谓之两府,而宰相之权重于枢密矣。
唐时,金吾卫属南衙,即今之锦衣,羽林卫属北衙,即今之东厂。李辅国欲选羽林骑士五百以备巡逻,盖欲以北牙禁旅侵南牙之职,故宰相李揆急奏止之,辅国又置察士数十人,潜令于人间察听细事,有所追索,诸司无敢拒者。鱼朝恩专权,亦于北军置狱,使坊市恶少年罗告富室,没其家赀,则成化间之西厂矣。
唐末,两枢密使及左右中尉柄事禁中,与宰相表里,号为中贵,亦称内大臣。枢密即今司礼,中尉即今东厂也。
元用御史台言,各路按察巡行郡邑之法,设官八员,二使留司,副使以下,每岁二月分巡按治,十月还司。已,又改为肃政廉访司,即今按察分巡之规也。其时,按察司官属御史台,即今御史巡历、分巡从行之法,然彼时行台官僚自大中丞以下全设如内,今惟以御史巡按,无行台之设,而巡抚中丞以保厘为职,虽有行台之号,其实不相蒙也。大要本朝之制,以行省为藩司,廉访为臬司,行司为都阃,而中丞同事一方,参有御史之体而不相统摄。此官守之因革于元者也。
元时风宪之制,在内诸司有不法者,监察御史劾之,在外诸司有不法者,行台御史劾之,即今在内道长,在外按台之法也。惟所谓行台御史者,竟属行台,岁以八月出巡,四月还治,乃长官差遣,非由朝命,其体轻矣。本朝御史 【「本朝御史」,天启本作「本朝风宪之制,御史」。】 总属内台,奉命出按,一岁而更,与汉遣刺史法同,唐、宋以来皆不及也。
今之指挥使司,即元之万户府也。元人既平江南,于浙东一道置三万户府,高邮、泰州置两万户府,扬州、建康、镇江置七万户府,杭州行省置四万户府。其体貌责任若今都阃之体而权力倍之。国初卫所之设,权力亦重,后稍陵夷,至于今日,其号为指挥者,以金紫之服,低眉俯首、奔走使者之前,若隶卒然,使折冲捍卫以展报国之猷,其将能乎?
春秋时,县大而郡小。秦并天下,郡大而县小。汉有郡国,皆统于州,然州乃分部之名,或十二,或九,及南北分裂,天下至百余州,而郡犹属焉。隋并天下,废郡而存州,州即郡也,炀帝又改州为郡,而州之名废。唐初,又罢郡置州,而郡之名废,其实一也。宋、元以来,设府于州,府即州也。本朝以州属府,则分而为二矣。此郡县名实之辨也。
宋时,大县四千户以上选朝官知,小县三千户以下选京官知,故知县与县令异。县令即古长吏之职,知县则以京朝官之衔知其县事,非外吏也。朝官、京官亦自有别。
元大德七年,郭守敬以先朝旧德,累请谢事,不许。自是,凡翰林、太史官不得致仕,遂着为令。彼所谓翰林者,兼有书画供役之流,所谓太史,即今之钦天台官,非词林也。今制,台官世业天文,不与大察,其年高自愿致仕则听,否,虽七八十岁不解其官,自郭太史始也。
唐、宋时,州郡有孔目之吏,亦谓之都吏,言一孔一目无不总也。后以之名官。
月俸
唐时,一品月俸八千,后以防阁庶仆俸银杂用,以月给之,总称月俸,为钱三万一千。比以今制,俸薪直堂筭之数亦相仿,然唐时犹有职田禄米,一品岁七百石,此为优尔。及至大历以后,权臣月俸有至九十万者,刺史亦皆十万,则不啻倍蓰矣。
开元二十四年,定百官月俸:一品月三十千,二品月二十四千,递至九品,月一千九百有奇。大历十二年,加京官俸,三公、宰相每月各一百二十贯文,中书、门下侍郎月各一百贯文,递至杂职,月各一贯九百余文。一贯当是一千。开元之制与今略相仿,大历则溢三倍矣。
唐时,百官皆有职田,其名有二:一谓之职分田,一品十二顷,至九品二顷而止,皆给百里内地;一谓之永业田,一品六十顷,至九品二顷而止,即口分、世业之意也。永泰元年,军兴费剧,百官请纳职田以充军粮, 【「粮」,天启本作「饷」。】 而此不可复矣。宋时犹有公田。惟本朝官仰俸薪,别无给赐,郡邑所在,田皆起科,亦不闻有公田之名。惟边方大将有养廉地土,颇收其入,以代公费,有职田之遣耳。
唐世俸钱,自会昌以后,不复增减,三师二百万,三公百六十万,侍中百五十万,中书令、两省侍郎、左右仆射百四十万,尚书、御史大夫百万,节度使三十万,盖计一岁言之也。万当为十缗,二百万则二千缗矣。至北汉刘崇以太原一道正位建国,宰相月俸止百缗,节度使止三十缗,较之唐末已为太减矣。乃今一统之盛,宰相月俸犹不能半此,则近代之俸可谓至薄也。
郭子仪自河中入朝,代宗命宰相置酒其第,一会之费至十万缗,准今银数当作十万两也。亦太甚矣。
代宗时,回纥以马万匹来市,有司患其太多,请市千匹,郭子仪恐违其意,自请输一岁俸为国市之,当时马价,一匹值四十缣,计马万匹当用四十万缣,子仪一岁之俸能市万匹,其时将相之富,可想见矣。史记子仪月入俸钱二万缗,缗为一千,一岁俸入,即今二十四万两矣。
长庆元年,王承元移镇,以钱百万缗赏镇州将士,刘总辞镇,以钱百万缗赏幽州将士。百万缗,当为银百万两也。唐之滥费亦太甚矣。使在今日,以二镇费二百万金,安所措给?第以前段月俸准之,当是十万耳。
唐自中叶以后,军士骄横,赏赉无纪。穆宗即位,神策军士人赐钱五十千。敬宗即位,力不能继,神策军士人赐绢十疋,钱十千,畿内军士又减五千。李逢吉之策也,稍能裁,时人善之,然较之往代已为滥矣。宋时,每遇南郊庆礼,大赉六军,至以费用浩烦,久虚大礼,此亦五代积习所致也。我朝养军之费虽不减于前代,而赏赉之格,所损不啻十倍,法可谓善矣。
谷山笔麈卷之十 谨礼
本朝承胜国之后,上下之分太严,二祖、仁、宣时犹与侍臣坐论,英庙稚年即位,相接颇稀,以后中贵日倨,堂陛日隔,即密勿大臣,无坐对之礼矣。今上礼御儒臣,优于前世,讲筵接以揖让,称以先生,皆殊礼也。第行在讲幄,岁时从相君以下与赐服食,每有宣赐,相君第具一公疏上谢,遣阁校领至私第,竟不诣廷一拜,即次日进讲,亦不一叩首,窃甚以为嗛。古人君臣之礼极严,即万石君传所载:「上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其恭谨如此。今平交执友有所问遗,未有见而不一揖者,况君上之赐,直受而无一言,心何以安?业从众人之后,不敢有异,惟御赐颁及,无问服食时鲜,即一鱼一蔬,皆顿首拜受,焚香献之祖考,乃敢尝尔。又目睹江陵一事,如班赐诰命,百官朝服,唱名给散,而内阁不出,止遣典籍代领。夫赐命之典,古之所谓虎拜稽首者,内阁到桥南不数武,而安坐阁中,使从吏代受,甚非事君之礼也。
凡臣子对君称谓有体,李泌对德宗曰:「臣若苟合取容,何以见肃宗、代宗于天上?」此称谓法也。凡人言死则曰「见某于地下」,人主之祖、父则曰「见于天上」,此不可不知。嘉靖中,上在西城召太医令徐伟入胗龙脉,进殿蒲伏膝行,见上倨坐小床,龙衣曳地,不敢以膝压衣,奏曰:「皇上龙衣在地上,臣不敢前。」上遽以手抠衣,出腕而胗,伟但一时语耳。出至直庐,手札赐内阁曰:「伟适胗脉,称『衣在地上』,足见忠爱。地上,人也,地下,鬼也。」云云。赏赉甚厚。伟见札惶惧失色,自谓若有神佑,设使误称「地下」,罪万死矣。盖世庙严而多忌,误有所犯,罪至不宥,而伟偶中上旨,非虑所及,故且喜且惧耳。此与泌「天上」之称,亦偶合矣。
万历丁亥,有言者请复午朝,疏入,报闻,未有成命也。一日,同沈公在部,将至巳刻,忽传午朝,追班百官且惊且喜,踉跄奔趋,行至东长安门,已闻鼓声,则益张皇疾奔,惟恐后至,予且行且告沈公:「此未必朝,且恐有他,礼官姑徐行以俟,不可争先而进,以骇瞻望,政使失朝,所失反小。」沈公以为然。及至赏房,各部诸公皆已先至,而驾竟未出也。入内探之,茫无影响,乃钟鼓司内使误闻传说,直上鸣鼓,而会极门内使因即扫除内座,以待临幸。总之,皆误也。此亦讹言之妖矣。大臣当此类事,不宜轻遽。
予在南宫,一日早朝后至,点查列名,当事中贵遣阁校来言:欲隐予名,以是市交。予亟遣人驰谢曰:「失朝事小,欺君罪大,忝为大臣,岂敢以欺自处?可列吾名以上,如有所隐,当上书自首,反于中贵不便。」其人惭惧而止。盖失朝之罪不过夺俸,何忍以是欺上?且中贵以此市交,他日请托横至,何以应之?正宜谢绝为当耳。
近日大臣,多因子被攻击称病求去,尽废面辞之礼,闻命之日,促装就道,早夜启行,帷车而出,故旧官僚或不及面。具疏辞谢,往往自谓得请,故作出樊之态,此皆内含悻愤,外示狷洁,既非人情,亦非臣礼,吾甚不取也。辛卯九月,九疏陈请,蒙恩予告,敕使再临,予方以为荣宠,而诸公狃于故习,谓予必朝发夕行,不肯信宿。予笑曰:「何为乃尔?人臣位至上卿,得请而去,主上恩礼周渥,有光行色,此在古人,方且侈为画图,耀诸简册,有何不荣?而故为悻悻之迹!吾必不然。」翌日,具疏陈谢,又三日,具疏辞。疏中数语曰:「江湖迹远,虽稍隔于瞻依;臣子情深,实无分于去就。举头见日,终身戴天,击壤可以咏太平,呼嵩可以祝圣寿。」末缀数联,劝上讲学勤政,早正大本云云。又数日出城,以日高登车,送客满路,皆与揖别,惟请告之礼不设酒尔。是日,诸公以予必循故事,未明而出,皆遣吏持刺候于郊门,及至日高未出,乃始趋至城外,相候一别。予谓,去就之礼,自觉不差。惟葛端肃公去时颇同此意,他公皆不尔也。
建言
今制,相传台谏风闻言事,考之令典,无所证据,心窃疑之。后读唐史,武后以术制诰下,谏官御史得以风闻言事,自御史大夫至监察御史,得互相弹劾,率以隐诐相倾覆,此风闻言事之始也。夫人之功罪必有其实,按名责实,犹恐不称,况以风闻?武后之令,盖罗织告密之别名耳,而承平之世习为典故,不知其出于此也。
门籍之名起于唐,其制,记官爵姓名,一月一易,非迁解不除,即今制也。第彼时有门籍者,皆得出入殿廷,直至御前,如其无门籍者,如有急奏,许门司仗家引奏,无得关碍。故贞观以来,群臣士庶皆得进言。李林甫擅权,群臣奏事有不谘宰相者,则托以他事阴中之,然犹未敢明禁百司之奏事也。元载为相,乃请百官论事先白长官,宰相定其可否,然后奏闻,则明为杜塞言路之谋, 【「之谋」,天启本作「权谋」。】 载之拒谏擅主,又甚于林甫矣。尝虚心论之:谏官御史有所论列,先白宰相,非体也;六曹郎吏有所建白,不关长官,亦非体也。何也?台谏职在言责,于天下事无所不当论,如必先白宰相,则言责杜矣,故不可也;郎官职在官守, 【「郎官」,天启本作「郎吏」。】 其所守之官,即长官之职也,有所建白,当先咨之长官,长官不能行,然后闻之于上可也,如必越职有言,而不使长官与闻,则官守亦紊矣,故不可也。台谏不白宰相谓之尽职,郎吏不白长官谓之越职,相似而实不同。但以元载之奸,意在塞谏,非为官守言责计也。
宋孝宗时,因补阙薛叔似论列时相,谓曰:「卿等以补阙、拾遗为名,专主规正君上,不任纠劾,今所奏乃类弹击,甚非设官命名之意。」盖拾、补两省僚属,官为侍从,与台谏不同,故孝宗以此谕之。本朝六科给事中, 【「给事中」,原作「给事」,兹据天启本改。】 沿门下旧僚,主于封驳,各道御史,沿台官之旧,主于弹击,今皆以纠劾为事,亦非设官意也。
宋理宗置籍中书,记谏官御史言事,岁终考其成绩,此法甚善。若使铨曹年例考察,皆取任内建白以为上下,而不必以暧昧之过、飞摇之辞为定官之殿最,即有分处,亦将无辞矣。
唐史一事甚类今日。中丞姚廷筠奏:「比见诸司不遵律令格式,事无大小,皆悉闻奏,至修一水窦,伐一枯木,皆取断宸衷」云云。盖上要下烦,上烦下乱,若米盐琐细一一上闻,则所遗者反大矣。一则法网太密,不得伸缩,一则大臣权轻,不得展布,其究反成弥文,无益于国也。
明刑
古时受赃,法极重,如唐肃宗上元间,或告宰相第五琦受人金三百两,遣御史按之,遂坐长流,可谓重矣。近世,赃吏受财五百以上,法方遣戍,其泛指赃数不可核实者,即至千万,不过罢免。又肃宗时,宦官受财为人求官于宰相吕諲,事觉,宦官杖死,諲亦罢免。近时,中贵请托宰相,如取如携,纵遇事发,不过革退,未闻杖死,亦未有连坐宰相者。盖今之人情似刻而实纵,今之法纪似密而实疏也。
唐代宗时,优崇宦官,公求赂遗,无所忌惮。宰相尝贮钱阁中,每赐一物、宣一旨,无空还者。出使所历州县,移文取货与赋税同,皆重载而归。德宗知其弊,有中使受方镇之赂,杖而流之,自是皆莫敢受,可见中官求索乃古今通弊也。近世此风尤甚,阁部大臣奉旨、宣赐、问劳,皆厚有赠遗,即传一旨至部,亦不空还。在今视为固然,不以为异,其实,中涓奉旨临问,大臣即少有劳遗,亦不为过,惟不当苦索耳。至于宣索州县,毒流吏民,则蠹政之大者。乃至勋臣持节册封亲王,索至千金不已,文臣为副使,杯盘花币亦皆不受,相悬如此。彼诚何心,独不知愧。此皆所当惩革者也。
元载为相,主书卓英倩窃权用事,士之求进者,非结英倩无由自达。元和初,有堂后主书滑涣久在中书,与权珰相结,宰相议事,有与内中异者,令涣达意,常得所欲,罪发赐死,籍其家财,可数千万。此辈近亦有之。中书省吏谓之主书,堂后主书尤其亲密,即宋之堂后官也。此辈外挟宰相以要士夫,内挟中贵以钤宰相,一时不得,则血脉不通,政多龃龉,此其数千万宜尔。
咸通中,路岩为相,颇通赂遗,左右用事,言者请破边咸一家,可赡军二年。边咸者,岩之亲吏也,与卓英倩、滑涣同。考之近事,亦颇有之,如权相纪纲号七与九者,破其家赀,不当赡一军二年之费耶?
窦参为相,其族子名申者为给事中,招权受赂。参每迁除朝士,常与申议,申因先报其人,时以喜鹊目之。及参赐死,申亦杖杀,喜鹊亦自不吉如此。今之卿相子弟为喜鹊者,可以戒矣。
德宗既贬窦参,欲籍其家,陆贽谏曰:「在法,反逆者,尽没其财,赃污者,止惩所犯,皆须结正施刑,然后收籍。今罪法未详,已存宽贷,若簿录其家,恐以财伤义。」德宗不听,竟赐参死而籍其家。唐法如此者多矣。盖籍没之法,因种族其家,然后奴婢货财皆为官有,若其罪未至族,则家固无恙,从而籍之,不相中矣。近日一事与此相类,而在事之臣无引贽语以进者,刑政一失,其可收乎?
宪宗既诛李锜,有司籍其家财,学士裴洎、李绛请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田租,宪宗嘉叹,即从其言,此事可以后法。盖割剥六州之民以富其家,故即以其所有,宽六州之民也。近日江西、湖广乃以二相籍没,累及阖省,而所籍之财尽入内帑,于主德民瘼均有损焉。使当事诸公肯举李锜故事为明主告,未有不嘉叹也,而坐视无策,付之窃叹,惜哉!
汉时籍没臣民,以其妻女没为官婢,所谓鬼薪、白粲之类,在诸司官府充造作之役,非没为宫女也。及唐时,籍没大臣,以其妻女没入掖廷,谓之填宫,色才出众者,往往得侍人主,此最无道之甚者。本朝绝无此法,惟叛逆之家男子给配功臣为奴尔。正大仁厚之体,自三代以来所仅见者,不可不知也。
万历丙子五月,鱼台隋府为山西佥事,以残暴罢官,里居横甚。旧所从师某为邑丞,老年八十余,府欲夺其产,致之于狱,其人遣子上书,讦府不法事。上时年十四,览疏震怒,使中官问辅臣曰:「人之为恶,至于如此,且辱其业师,大不可容,其逮下吏。」相公上札奏,以为府罪固不可恕,第其怨家之言,恐未必实,且告讦之门不可轻开。事遂不行。府盖蒲州张相君门人也。是年十月,山东抚臣奏:昌邑令孙鸣凤居官贪鄙,窃取帑金,及迁官去任,道中榷吏卒金,人二两。上览其疏,持示辅臣,且笑且怒,曰:「道榷吏金,与盗何异?」江陵奏曰:「方今法纪粗张,而贪风未止,若要天下太平,须是百姓得安,若要百姓安生,须是官不要钱。」上曰:「先生言是。昨览其疏,此人乃进士出身,何其无耻如此?」江陵复奏:「此人惟自恃进士出身,故敢如此放肆,不然,亦尚不敢。今后皇上用人,惟当考其功能,不必拘以资格。若奉法守分,不肯要钱,就是异途下僚,亦当显擢,若贪赃坏法,不守官常,即高第贵游,亦当重处。」上曰:「善。」即此二事,见上聪明天纵,汉昭不及也。
万历甲申,江右中丞曹君大埜论劾临江知府钱若赓杀死无辜至二百有奇,上大怒,下所在逮治。数月不报,有旨数趋阁臣,令从重问拟,江右勘者论以永戍。上意少之,使中官持本送阁,命票极刑。阁臣再三执奏,上不可,手批「决不待时」。阁臣再奏:「若赓所犯不至此。即处以极刑,亦缓至秋后,方今春和发育,望体生物之仁。」上命中使语阁臣曰:「彼残许多人命,都是秋后否?彼奈何不体生阳发育之心?」阁臣无以对。已而又上揭力救,词至迫激。上不得已,从之,令监候处决。时以主上恩威并用,人心悚服。盖上春秋已长,明习治体,加意元元,痛绝酷烈,此本盛德事,第一二老臣恐开轻杀之端,再三执奏,其实若赓之罪,死有余辜,不足惜也。予尝与相知论此事,以为劾之者与救之者皆非也。何也?若赓性本残刻,当江陵末政,以此求知,又怙同里相公之势,恣行无忌,曹中丞者,平日不敢戒谕,至养成其恶,度不可已,不得不劾,又恐其有内主轻论,不足以伤,则摭拾如许,以重其罪,安得有二百人命可轻易登于奏牍?且一郡守三年杀人命如许,为抚按者所主何事,而不早觉察?故曰:劾之者非也。人主受中贵之言,以为文吏持柄相党护,乃一郡守杀人二百而阁臣、法司、台谏相率救之,上以为何如?且若赓有罪人也,所争法比轻重之间,而今上有党护之疑,后即有无罪被诬者,亦不可救矣。此谓为有罪者决网而为无罪者设冤也。又有甚焉,老成虑事,恐开妄杀之端是矣,令人主曰:一郡守杀人数百而罪不至死,使为天下主者妄杀一人则亢然争之,是天子不如郡守专也,此念一动,后即用重典绳下,亦不可救矣。此止轻杀之端而开重法之原也,故曰:救之者非也。一介诸生,叨有民社之寄,视民命如草菅,是诚何心?而救之者又何心?果有鬼神,无阴谴耶?予为此说,非刻也,厚也。钱,四明人,余阁学之邑子而新都许阁学之门人也。
唐开元中,刺史杨浚坐赃当论死, 【「当论死」,原本作「当死」,兹据天启本改。】 上命杖之六十,丞相裴耀卿上疏:「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玄宗习见武后之朝笞挞公卿有如徒隶,而忘其非法也,耀卿一言,遂停此法。有宋三百余年,未尝及朝士,可谓有礼矣。近代建言得罪之臣,往往赐杖,大廷遍体系累,不以为辱,而天下以其抗疏成名,羡之如登仙,是古人之所为辱,乃今之所为荣也,岂盛世所宜有哉!大抵上之所赏,即下之所誉,则以其赏为荣,而不然者,则赏亦辱也;上之所刑,即下之所毁,则以其刑为辱,而不然者,则刑亦荣也。夫使上之刑赏不足为荣辱,而士之荣辱制于下之毁誉,则国是将日非矣。有识之士可不为寒心哉!
大臣贵官有不可不慎者,世殊不知趋避,殊可骇汗。试举一事:南齐尚书令王晏推奉明帝谋废翰林,而事多专决,为上所忌,乃轻浅无防,意望开府,数呼相工自视,云:「当大贵。」与宾客语,好屏人请间,明帝闻之,疑其欲反,遂召而诛之。公卿大臣当权位隆盛时,与技艺星相等谈及数接昵客造膝密语,皆所当忌。
王剧为凤阁舍人,王勔为荆州刺史,王助为监察御史,皆王勃兄弟,文中子之孙也。当武后之朝,以刘思礼谋反株连,皆至族诛。勔、助出妄引,若剧掌铨选,进用由思礼,未必不与其谋,宜其及也。大贤之后,文雅之族,一旦横罹楚毒,至于赤族,其非高阳之世可知矣。近时一二名家子弟,妄交侠邪,轻扞文网,幸遇仁明之代,免于重典,使当虐政之朝,嗟乎殆哉!以此言之,子安之溺海,未为不幸也。
谷山笔麈卷之十一 筹边
权不可中制,兵不可遥度,故曰:阃以外将军制之。非重之也,乃使不得辞其责也。后之当事者,乃取境外之事而任之于庙堂,则分阃有所逃其咎矣,岂得为胜筭哉?然则庙堂之责何如?曰:六辔在手,四牡就驾。有如代骥而驰,终日不能一舍,非御道也。边臣曰:「虏可和也」,庙堂曰:「喏。」不更以战挠之;边臣曰:「虏可伐也。」庙堂曰:「喏。」不更以和挠之。战而得有赏,否则罚,和而得有赏,否则罚,庙堂之责在二字尔,吾安知战,吾安知和,而为彼解脱地耶?故赏赍者,庙堂之六辔也。
今世荐边材,多以骑射为名,非所以取人也。吴起将战,左右进剑,起曰:「将者,挥桴提鼓,临敌决疑,一剑之任,非将事也。」古之大将亲兵,尚不一剑为能,况今幕府分符之任,盖欲其运筹制胜,折冲樽俎,而以弓矢之能器之乎?士大夫偃蹇仕途,迟途末路,至以臂鞴决拾希于一割,亦足羞也。
汉高帝曰:「为天下安用腐儒也!」此言诚过,然天下事为迂措大所坏者不少矣!试举一事:如唐之中叶,田氏虽据魏博未敢失礼,使朝廷恩威明布,自当折服,而黜陟使洪经纶者,乃下符罢其军四万,使之还农,田悦,阳罢而阴聚之,以激军士之怨,于是合从诸镇,以拒王师,跋扈一方,竟不能制,则经纶之举激之也。今有元勋世臣专任万里之外,朝廷不以威德钤制,使之斗死,而使一二白面书生日操惠文三尺,摘其微细,使其局蹐俯仰,救过不赡,非便计也。幸国家法制素严,伏不敢动,此等纨绔庸流亦无兵力可恃,万一有不逞之材,挟积愤之志,结率夷酋以求缓旦夕之死,则昆明滇、粤之间,化为方外,一向背间尔。书生不知大体,误国家事往往如此,令人短气。
万历甲戌,东虏王台擒叛酋王杲以献,台官已为都督,当加一品勋阶,吏部议上,拟加柱国,有旨,加台龙虎将军,台大感悦。蛮夷之长,即俨然称公卿,殊亵朝廷之体,而彼又不知为何官也,龙虎将军者,公卿无此官,以号蛮夷,彼以其名壮,必甚自喜,而与名器无损。人之识趣高下,于此逈然。
万历甲申,云南擒岳凤等九人以献,许以不死。及入京师,政府于射堂面鞫,劳以花币,曰:「且有爵赏。」明日,午门受俘,戮于西市。予以为此非体也。因忆唐高宗时,西域思结都曼谋反,苏定方讨平之,献俘长安,法司请行刑焉,定方曰:「臣许以不死,故都曼出降,愿敕其生。」高宗从之。盖中国制御四夷,全在恩信,不信则失恩,失恩则伤体,降而杀之,非示恩也,许而背之,非示信也,堂堂天朝,不能以兵力取胜,诱降小夷,致而杀之,不但失恩、失信,亦损威甚矣。军中机宜或用权谲,朝中政体则贵正大,不然则非体也。甲申之举,其亦未闻定方之言者耶?
万历辛卯,西虏火罗赤据有捏工、莽喇二川,侵扰河、湟,西边震动。朝廷遣安肃郑公洛率兵经略,而以泾原魏公学曾总督三边军务。郑公主和,魏公主战,庙堂主郑,台谏主魏,乃下九卿集议。予从诸公入,诸公皆有成画,不过借廷议为名以塞台谏之口,而予不知也。因窃问诸公:「今日之事何所可议?虏若入犯,无纵敌不击之理,虏若不入,无出塞追捕之理,古人所谓来则御之,去不穷追,已成千古断案,何所疑而议也?仆以文史之臣,不闲军旅,诚无以佐诸公之后。惟是礼官所司在正名义。今将章奏文移中议更数字,国朝体统极尊,远过前代,况此等小夷,鞭笞可使,如许其纳款,请无曰『和』,以『抚』字代之,如许用兵追讨,请无曰『战』,以『剿』字代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战』字且不可轻下,况招纳犬羊就我豢哺,安得以『和』字为言?二字失体,请速更之。」诸公相视而笑。自是奏疏中亦稍有改政者矣。其后日本之役,至有阴为和亲之计以误朝廷者,岂但称名之谬而已!
万历壬辰,倭寇朝鲜,朝廷遣兵援,恐其不胜,欲调播酋杨应龙兵东救朝鲜。又听一妄男子上言,欲发暹罗之兵,使由海道捣其巢穴,庙堂以为奇策,识者闻之,无不骇笑。播酋不奉汉法,阻兵拒命,朝廷遣使即讯,数年不出,此何等情形也,乃欲调其甲士出入中土,窥见虚实,纵使有功,何以善后?此岂制播酋之方?至于暹罗小国,僻在海南,日本视之,何啻培塿?而欲使捣其国都,是以蠛蠓入鼎也!匪独如此,纵使播酋恭顺,暹罗盛强,势亦不能。何也?由蜀至辽,一经两海,水土不习,强弱亦异,而暹罗小国乃在占城之南,琉球之西,三十余年不通朝贡,使者佩虎符而往,将安问津?况能发其兵乎?此等见解,如醉如痴,谋国若斯,不败何为?国家福德,天实默佑,非人力也。方议调兵时,有一当路过东,驻车相访,语次,叹曰:「暹罗可调否?恐其兵入中国,多所蹂践,奈何?」予笑应曰:「暹罗知在何方?取得来再虑未迟。」此公亦未披舆图,不知暹罗所在也。因忆唐元稹为宰相,会成德王廷凑反, 【「王廷凑」,「廷」原作「庭」,兹据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二新唐书卷二百十一王廷凑传改。】 围牛元翼于深州,官军不能解,乃用于方计,遣客间说贼党,使出元翼,又赂吏兵令史,伪出告身二十通,令以便宜给赐,事闻,稹遂罢相。此政与遣程鹏举觅兵暹罗事类。
国家制御四夷自有正体,封贡之典,职在礼官,征讨之法,职在枢府,譬如青鸟司春,玄鸟司闭,各有职掌,不可紊也,累朝相沿,着为成法。如西之哈密,南之交趾,北之顺义,皆枢府所有事,而封贡题请,则皆属之礼部,旧牍具在,可考览也。万历甲午以后,辽左卫师,司马石公欲以封贡啖倭,救失补败,且欲身任其事,以自为功。亦不想职掌沿革各有司存,而礼部一二正卿,苟欲避谤辞难,为自免之计,亦不言职掌在本部也,乃使兵部题请,成封贡之议,及事败势颓,兵臣伏罪,而礼臣无恙焉。自为善矣,其如职掌之紊何?夫兵臣不知职之在人而任之于己,礼臣明知职之在己而委之于人,皆所谓溺其职者也。公卿台谏亦无一人详考旧牍而知其责之所在者,使兵臣误而罹于法,礼臣误而免于罪,近于七圣皆迷之境矣。士大夫高谈虚拱,不亲世事,其流弊至于如此。
日本关白封贡之议,一时台谏部司上疏力谏,日无虚牍。争之诚是也,然皆揣摩情形,泛论事理,至于日本沿革,绝不考究,有谓祖宗绝其封贡,二百年来不与相通者,览之为之失笑。日本在洪武初年虽绝其贡,至永乐以后,即以金印诏书封其国王,每朝易位,辄赐日字勘合若干号。六年一贡,赍勘合而至,人舡贷物皆有定数。至嘉靖二十九年入贡以后,始不来耳。奈何谓二百年来不许通贡?又倭中自有国王、州郡官长,类如朝鲜,可考而知,亦不问其颠末,而从一二舶商之言,所指地方官职,皆以洪荒劫造未经缔构者,尤可笑也。四夷封略在礼部客司,大司马石公徒欲取効目前,不暇深考,竟不知日本为何国,关白为何人,盈庭之言,皆如啽呓,以此御难,何以为国?可为仰屋窃叹者矣!
汉武、唐高征讨四夷,发兵动数十万, 【「动」,天启本作「动至」。】 不知粮饷军装若为供需。今方隅有警,遣一大将将数千人往,犹以樵苏为虑,万历倭夷之警,东援朝鲜,至征天下兵不能四万,古今物力何以相悬若此?攻城之法,有当急者,有当缓者。夫在我为老师,在彼为穷寇,张一面之网以移其必死之心,其城可破也,激之则败矣;在我为声罪之师,在彼有不赦之辟,急之则变从内生,不战而溃,缓之则彼得为谋,其势日成,故不可不急也。朔方哱酋之变,使总督大臣提兵急趋,掩其未备,数夕之间可以授首。而游却无定,逗挠不前,师老财殚,贼势日盛,向非国家福力、庙社之灵,其不为唐之北庭、宋之灵夏者,能几何哉?
王都据定州,外结契丹为援,明宗遣王晏球讨之,晏球知定州有备,未易急攻,乃陈师困城,为持久之计,而与平卢相应,邀击契丹,尽歼其众。都徘徊孤城,四顾无与,其下遂翻城以应,而都自焚矣。近日宁夏之围,李如松、董一元二将邀击虏兵以绝其援,亦此类也。
唐高宗时,李谨行为大将,东讨高丽,其妻刘氏留代奴城,高丽引兵攻之,刘氏擐甲率众守城,虏不能下,上嘉其功,封燕国夫人,亦健妇也。万历壬辰,宁夏作乱,参将萧如熏妻杨氏尽出簪环以劳军士之妻,帅之守城,贼攻围数月,竟不能下,事闻,赐诰封焉。杨氏,故大司空肤施杨公兆女也。
互市之名起于开元,突厥毗伽可汗遣使入贡,请于西受降城为互市,岁赍缣帛数十万匹就市戎马,以资军旅,且为监牧之种,由是,国马益壮焉。当时以互市得马为监牧之资,今日以互市得马为边军之累,何其相反如此?无他故,监牧之政不修耳。
唐时册突厥默啜为可汗,以阎知微、田归道为使,知微见默啜,舞蹈吮其靴鼻,归道揖不拜,为陈祸福,几为默啜所杀。可见,不辱君命,士之上节也。隆庆辛未,虏酋纳款,册为顺义王,酋不知王为何官,谀者绐之云:「礼秩与代王等,边吏当拜。」及参政朱裳往诣其帐,迫使下拜,裳恐和事不成,遂屈膝焉,此边将所共见者。其后官虽不起,然未尝正其罪而废之,亦失刑矣。
唐至中叶,西域诸国并入吐蕃,与唐为敌。其北为回纥,举引弓之民盘据大漠,乃匈奴突骑之旧也;其西为大食,大食并波斯、突骑施之地,东尽葱岭,西南际海,万有余里,亦大国也;其西南为天竺,即今乌斯藏之地,乃佛土也;其东南为云南,即六诏之地。吐蕃冯陵上国,殆无虚岁,突骑一出,直入三辅,周之犬戎、秦之义渠,不若是之迫也。李泌建议,欲南服六诏,北和回纥,西招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此奇策也。夫以夷攻夷,乃中国之形,中国不用,而使夷狄用之以困中国,则倒置矣。汉通西域,所以断匈奴右臂,唐通云南,所以断吐蕃右臂,而后制胜有方也。今也不断其臂而又续之,其为夷计不亦工乎?何谓续其右臂?胡王南牧,假道具食,使之由河西而南,又使筑宫事佛,屯聚青海之上,以属之张猎而南合诸番,是续虏之臂也。
唐庄宗追契丹于易州,随其行止,见其野宿之所,布遍于地,回环方正,皆如缩剪,虽去,无一枝乱者,叹曰:「虏用法严,乃能如是,中国所不及也。」胡人用兵,初无纪律,但其法难犯尔。 中国法纪不明,赏罚无章,虽日讲云鸟之陈,谈龙虎之韬,犹画饼也。
金之破辽,犹不敢轻举伐宋也,及使者往返既数,道路险易、朝廷治否、府库虚实,渐得要领,而南侵之志决矣。中国底里不可使外夷知之。彼以纳贡为名,往返出入,或有密图山川、潜窥虚实,即平时贡夷,犹不可不备,况当倭虏内讧,兵出境上,而容其谍使入都,使之侦探,可谓至愚矣。
南宋时,元兵南下,诏中外不许传播边事,此虽末世之政,然于军国机密亦不可不知也。近日都下邸报有留中未下先已发抄者,边塞机宜有未经奏闻先已有传者,乃至公卿往来,权贵交际,各边都府日有报帖,此所当禁也。幸而君上起居、中朝政体明如悬象,原无可掩。设有造膝附耳之谋不可使暴于众,居然传播,是何政体?又如外夷情形,边方警急,传闻过当,动摇人心,误大事矣。报房贾儿博锱铢之利,不顾缓急,当事大臣利害所关,何不力禁?
韩侂冑出师数遍,自悔失图,私出家财二十万以助军兴,而募人持书赴金求知,然竟不免于函首,谋之不臧,自贻伊戚,宜矣。侂冑专权纳贿,家累巨亿,二十万固所能办。近有当事大臣,非遭强敌之势,而欲为和敌之举,非有侂冑之资,而欲为捐金之谋,知其不必又不能也。且侂冑输家财助军以掩其败,而后人盗公帑贿虏以文其欺,是又侂冑之罪人矣。平生气节名世,何其堂堂,而甘心为此,哀哉!
万历甲申,长安有七子之目,万历辛卯,长安有八犬之目,皆时相入幕之宾也。八犬事连山人,下狱实状,为一犬所卖,别易一人以进,其人不甘,上疏自白,时人谓之「易犬」云。 【此段原脱,据天启本补入。】
华亭之富埒于分宜,吴门之富过于江陵,非尽取之多也。苏、松财赋之地,易为经营,江、楚旷莽之墟,止知积聚耳。而彼以之败,此以之存,岂岁星长在吴耶?夫得地者得人,得人者得天,天亦何时定也? 【此段原脱,据天启本补入。】
谷山笔麈卷之十二 形势
三代以前,江北繁盛,江南旷阔,汉晋以下,江南富实,江北凋敝,盖由三国、五胡之乱,兵火战争,多在江北,江北之民,大半南徙,如侨兖、侨徐等州,大氐皆其旧民移江淮之上,因而郡之,被以故名。此皆天地之运,流转无端,递相盛衰,非人力所及也。方今太平有日,众生乐土,然江北之户口不加少,而土旷人稀,地有遗利,江南之生聚不加多,而地狭人众,至不能容,可不思所以裒益之乎?汉时,以关中空虚,徙六国豪杰大姓以实三辅,西都赋所谓「三选七迁,充奉陵邑」者是也。其时五陵豪侈甲于天下,居重御轻之势于是在焉。其后,讨平闽、越,尽移其民以实江、淮之间,亦是此意。天地之气,此盈彼虚,极盛则返,有国家者,调停于缓急轻重之宜,以剂其多寡盈虚之数,亦裁成辅相之权也。大抵南北多寡如向所陈,就其中间,又各有不同。以江北言之,两河、山东其适中者也,而最稀者陕西,最密者山西;以江南言之,闽、广、淮阳其适中者也,而最稀者湖广,最密者江、浙,又南则巴、蜀之民太伙,而滇、僰之间太稀矣。至若畿辅之间,则近京四府其最旷莽者,根本重地,不异穷边,所系非小也;都城之中,京兆之民十得一二,营卫之兵十得四五,四方之民十得六七;就四方之中,会稽之民十得四五,非越民好游,其地无所容也。京东濒海之地,自胜国以来议开水田,竟未能就,近时一二喜事者,倡水利之议,未见有绪,而越人游食三辅,往往挟策籍从京兆举,为都人所齮龁,岁有烦言,均非长便。尝谓欲开京畿水田,即以其便招募会稽之民,令其着籍近邑,以垦田顷亩为限。无田者不得着籍,无籍者不得试有司,不得为掾吏。既已着籍,即将原籍除名,永不许归,归则原籍告讦,适诸化外。而令京兆举士增十余人制额,以待新籍,不得滥额于京兆,原额无所减损,则争端宜可息也。又蓟镇新调南兵,未必尽解,或使流入胡中,为患滋大,不若发充三辅卫所,顶补清勾之缺,而于例外请优给之。即愿开垦水田者,从其自占,如此则京辅之地可实,水田之利可兴,游食之徒可容,仕进之途可清矣。外此,则三晋之民愿徙关中者听,巴、蜀之民愿徙川东以往者听,江右之民愿徙楚者听,所至有山泽之利,荒弃多年,不在租税正数者,俱许其开垦,永不起科,亦可行也。诚使燕、赵、秦、楚地无遗利,江、浙、三晋民不游食,则于国家命脉不无小补矣。虽然,此其大概也,就中迁徙又有难易,越人之徙燕也十人而九,江右之徙楚也十人而八,三晋之徙秦则十不一二也。地利固不可失,人情亦不可拂,要当从其所便,顾其所安耳。不然,凿空发难,四方驿骚,又甚于料民履亩之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