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第九十九回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朱瘦菊
金阿姐二少奶方面的钱,既已到手,晓得日后未必再有大票洋钱送给她了,巴给他们,也是徒然的,顿时换了个主意,决计帮杨三太太出力,破坏二少奶的好事。这倒不是出尔反尔,她所做的就是这牵东牵西的买卖。倘然人人从一而终,教她吃什么呢!金阿姐现在又想得三太太的簇新一票谢意,所以变易方针,预备教如玉丢却二少奶,倾向三太太方面。至于如玉同二少奶还是初交,好处有无到手,并不在她心上。她只顾自己有得进款,那管别人死活。所惜如玉只一个身子,倘能学得孙行者的本领,周身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会变,变出十万八千个君如玉来,有一家阔太太要用,就送一个前去,那时她大约可以称心如意了。这夜她悄向杨三太太说:“昨儿你所托我的事,我已调查出来了,他二人确已有了路道,不过日子还未长久,小房子借在新马路某处。”
三太太惊道:“新马路某处,不是去年我们老爷同她混账时候,借的小房子么?”金阿姐道:“也许是的。”三太太啧啧道:“他们的胆量,倒也不小,不怕别人闯进去么?”金阿姐道:“他们少爷也不管她,自然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咧。只是彼此同在一起玩惯了的,她不该做这半刁子的行为,将那人摘上小房子里,陶情乐意,有了自己没别人,这就未免对朋友不住了。”三太太道:“原为如此,我所以气她不过呢。”金阿姐说:“不妨事。等君如玉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自有法想。”三太太听金阿姐话中很有帮她之意,心中暗自欢喜,说:“我倒并没有存什么别的意见,只为恨他们不过,所以要令他们不敢再干这种勾当。你若有法想,我一定重重谢你。”金阿姐笑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呢。这里他二人秣马厉兵,枕戈以待,岂知君如玉却因二少奶同他初交,心热如火,竟夜夜牢伴在他小房子中,一连有五六天没到金阿姐家内。金阿姐不觉着起急来,她深恐如玉就此不到她这里来了。六千块钱卖掉一个人,未免太便宜些。不得已只可亲自出马,借着探望二少奶为名,那一夜先到他们小房子等候。二少奶先来,她还不知金阿姐得了她这许多钱,没到十天半月,就已存了二心,看见她颇为欢迎,说:“金阿姐,你为何多天不到这里来玩玩?”
金阿姐笑道:“我本来要想来的,只恐到了这里反变做文旦壳子,惹你们生厌,所以不敢来了。”二少奶说:“谁生厌你来!”金阿姐笑道:“眼前虽不讨厌,只恐少停小老板一来,你们就觉有我老太婆在旁边,碍手碍脚,行动大大的不便了。”二少奶笑骂:“放屁!你休胡说乱道。我们在这里,不过吸吸烟,讲讲话,没甚别的事情。下回你再要信口取笑,仔细嘴巴打上来了。”金阿姐笑道:“阿唷喂,难得目今时势,还有这样诚实君子,要是我做了他,看见你这样的一个标标致致天仙化人似的奶奶,无论如何,我决不肯放你吸吸烟讲讲话,就此算数的。”二少奶奶听她唠叨不休,忙喝她住口道:“你再多言,我可要生气了。”金阿姐始忍笑不言。二少奶便问她:“你们那里一班人,可曾提起我否?”金阿姐道:“何消说得。你这几天耳朵热不热?他们没一夜不谈论你,你不该就此不来,他们都说你这人奇怪得很,高兴时候,风雨无阻,现在连尖脚儿不搬上门,都疑心你另有别的去处,不然就是什么人得罪你了。”
二少奶说:“我原晓得不去要惹她们疑心的,本来就使你今天不来,明儿我也要到你那里来咧。杨家的不知可说什么?”金阿姐道:“她倒没甚话说,大约心里也有些疑你呢。她晓得我同你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明言。但是就有说话,你我也未必怕她呢。”二少奶道:“这个自然。”正说时,如玉来了,金阿姐叫他:“小老板,你的袍子有一件做好了,请你明儿来穿一穿样子,如其尺寸合式的话,其余几件也可以照做咧。”如玉听说,呆了一呆,因他并没有什么袍子在金阿姐那里做,何用穿什么样子,不过晓得金阿姐的这句话,一定有着作用,或是不可明言的隐语,要我上她那里去一趟的意思,故也将计就机,答道:“很好,我明天饭后来就是咧。”
二少奶虽在旁边,竟听不出他们暗地通了关节。金阿姐目的既达,假意敷衍他们一阵,看看自鸣钟,说:“阿哟不好了!时候不早,别担误了你们的正经,我要去哩。”二少奶笑说:“该死,你又来放屁!我们有何正经?”金阿姐笑着,一边跑一边说:“周公之礼,还不算正经,什么算正经呢?”二少奶要追她骂时,她早已下楼去了。如玉笑道:“这老太婆花样真多,动不动就开人玩笑。”二少奶说:“她原不是好人,你可晓得她年纪已五十多了,还姘着三个小滑头,一个做洋行生意,一个绸缎庄伙,一个洋货店跑街,她存心自己开裁缝铺,到那里置办衣料,不致吃亏的意思呢。”如玉大笑道:“幸亏她开的裁缝店,如其开了南北货铺洋广杂货铺,那时候她的姘头,怕不要拥挤不开了么!”
二少奶听得大笑。这里他二人是否被金阿姐猜着,干正经不干正经,我且丢开。再说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本都为着想同君如玉亲近而来。如玉既有好几天不到,她们也觉兴味索然,来得无味。起初略少一二,如今已寥寥无几,有时候竟凑不起一桌麻雀。金阿姐深恐这里的场子,要被他们拆散了,因此更急于请如玉前来。今夜连杨三太太都不曾到,金阿姐慌忙寻到她公馆内,却见三太太正在家中发肝气。金阿姐问她:“谁气坏了你?”三太太道:“还有谁呢,就是他了。”金阿姐道:“阿弥陀佛,三老爷为人,也着实好的了,外间一班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到此时候,谁不讨上一两打姨太太,他却一个不讨,守着你一位太太,这一桩就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觅不出第二个了。其余银子尽你用,游玩尽你自由,东西南北,你要他陪到哪里,他就陪你到哪里,不敢违背一点,如此称心,如此适意,你还要气他,那也未免太煞多烦恼了。”
三太太叹道:“阿金,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脾气,真是再古怪也没有。你们都以为他不讨小是好心,这件事惟有我肚子内明白。譬如一个人,喜欢吃干果惯的,你给杨梅橘子他吃,教他怎合胃口呢。”金阿姐听了会意,笑道:“原来你家老爷还有这个嗜好,那也不足为奇。前清官场中人,大都如此,你又何必生气。”三太太道:“我今夜同他在戏馆中看戏,他说困倦得很,要先回家睡,我便打发他先走,不意我到家里一问,他连鬼影子都没回来,才知上了他的老当,他一定又同唱花旦的小碧,掩到什么所在鬼混去了。我想他要走尽可堂而皇之告诉我走,不该鬼鬼祟祟瞒着我。他当我什么东西?门角里疴屎,难道不图天亮了么?你教人怎不生气。”
金阿姐说:“这也难怪于他,他恐对你说明了,你不许他走,因此才掉枪花,掉枪花就是怕你,既然怕了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我告诉你一桩喜事,适才我在路上看见君如玉,约他明夜到我那里去。”三太太听到君如玉三字,肝气就好了一半,忙问:“他可答应你去没有?”金阿姐说:“他答应了。”三太太大喜道:“然则你破坏他们这件事的法儿,有了没有?”金阿姐道:“有虽有一个,只是很有一桩为难之处。”三太太问她什么事为难?金阿姐道:“他现在同二少奶二人轧得很熟,你要马上弄断他,除非再有一个人去顶二少奶的缺,愿顶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要同二少奶那般出手松阔,教男的用得过意不去了,一心一意的服从他,不怀外心,这个人可着实难龋眼前除却你三太太,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般资格了。”三太太听说,呸了她一声,然而面上却露出非常得意之色,说:“不知二少奶用到现在,花却多少钱了?”金阿姐道:“大约二万出零了罢。”
三太太听说啧啧道:“听说他们还相与得不多几时,怎的已用去这许多洋钱?”金阿姐道:“就为不多时候,所以才用去这许多钱。倘使日子久了,真正的爱情发生,那时越好越不要花钱了。”三太太听了点头道:“这句话着实有理,但不知他们第一次用多少钱?”金阿姐想了一想,说:“大约是四千元罢。”她本来要说一万的,觉得太多了些,恐三太太不信,所以减去六千。三太太仍觉数目太大,但是先例已开,自己不便还价,低下头转了半天的念头。金阿姐见她并不提及谢意,心中颇为纳闷,却又不便问她谢自己多少的,看她念头还没转定,惟有等她转完了念头,听她说什么。不意电铃声响,三老爷回来了。三太太一看见他,陡然提起了适才的一把醋火,发话道:“你对我说先回家来睡的,我倒先回家这许多工夫,你才回来,问你睡在哪里的?杨三笑说:“我在路上,碰见了朋友,邀回去叉麻雀,有了赌就不想再睡,直到这时候,才叉罢了麻雀回来,倒你比我先来了。”
三太太哼了一声道:“你的枪花,不必在我面前掉,我什么都看出你来了,你爱兔子,你尽管去做嫦娥奔月,不该在我面前弄鬼。”杨三大笑道:“这是什么话?阿金听她说得有趣不有趣,我又没学唱戏,也不曾做过清客串,怎能够演嫦娥奔月呢?”金阿姐不敢岔嘴,只能旁边赔笑。幸亏三太太醋心虽重,脾气却是很好的,只在口内说说,手脚并不动粗。杨三却一味的调笑,弄到后来,三太太被他引得笑了一场气就此冰消瓦解。所以夫妻反目,一个冒火,一个最好出以玩笑,则冒火者一会儿自能火熄烟消化患无形,倘若一个冒火,一个生烟,那时候火愈发愈大,往往要打得鼻青眼肿,瓶彭罐头翻身子。闲言少叙,当时金阿姐见杨三业已回家,料那句话儿不便再讲,因对三太太说明夜务必要请你过来叉麻雀的,三太太答应晓得了,她始告辞回家。次日,君如玉因记挂金阿姐昨儿的一句话,四点钟时个,就到她裁缝店内。金阿姐抱怨他道:“你这人怎的如此糊涂,得着一个人,就当她娘也似的,丢不开了。须知她们欢喜你,并不是真与你有什么爱情,皆因你照会生得好的缘故。犹之男子在堂子内嫖妓女,妓女也只可门面敷衍,不能个个当做恩客。皆因嫖的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情真意,他们无非打算花几个钱,聊谋一时快乐罢了。你要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窝在那边,一连这几天,连我这里来也不来了呢?”
如玉被她说得面上很臊,无言可答。金阿姐又告诉他:“杨家的也爱你要发疯了,你好歹应酬她一两回,让我也有个交待。”如玉听了,颇觉为难。因二少奶曾当面求他,以后不许同杨三太太多说闲话,自己已亲口答应了她,你想说话尚且不可,何况应酬二字呢。金阿姐见他踟躇,立逼着他马上答应,叫他:“小老板,我这几年来,待你没错啊!皆因你是我的女婿,我是你的丈母。丈母教女婿,自然都教好话,不致作弄你,令你吃亏的。”如玉听得肉也麻了,晓得金阿姐的脾气,她要求你做什么,你若不答应她,她便把你恨毒入骨,刻刻不忘,逢人便说你的坏话,倘若没有短处在她手里,她还要造作谣言,何况自己有许多坏名坏誉的事,都是她原经手,因此更不敢违拗,说:“依你便教我怎样呢?”
金阿姐说:“依我你今夜散了戏,到我这里来一趟。杨家也要来的,到时候看事行事便了。”如玉道:“我今夜原打算要来,不过花老二也说今儿到这里来,有她在旁,如何是好?”金阿姐转了转念头说:“现在不必议,讲也是徒然的。到那时候,你只消看我眼色,听我的指挥就是。”这一天,他们家内,虽然也和往常一般雀战玩耍,暗中却大有两国相争的意思。三太太来得最早,捧着个手巾包,金阿姐晓得里头有四千块洋钱在内。不过三太太并不交给她,却紧紧的随身携带。其时李七太太、陈三小姐也来了。金阿姐当着众人面前,却不便向她索取,心中颇为纳罕。暗想她不知要将这四千块钱怎样办法?倘或亲自交给如玉,我倒变做白起劲了。但想想她同如玉并不曾当面开过谈判,这包洋钱,也怎样的交待与他,料想不致丢却我这条路的。因此两眼注意在她的手巾包上,看她怎样举动。三太太却和李、陈两个,谈论某人家一桩暗杀案,说这厨子不知与主人有什么仇恨,杀了他们老太太,还杀一个少爷,手段可谓辣极了。陈三小姐道:“听说这少爷同他嫂子很好的,这句话不知真不真?”
李七太太说:“冤枉得很,他那嫂子是某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规矩非凡,我也认得的呢。”正说时,花二少奶来了,李、陈两个,齐声说:“阿哟,难得二少奶今天光临,我们记挂你多时了,你倒不牵记我们的。”三太太却没开口,只在旁边微笑。但二少奶见了三太太,不由眼都红了。李、陈两个取笑她,她倒不恨,只恨三太太在旁边不声不响,似手比打她骂她更觉可恶,勉强同她点一点头。阿三小姐说:“我们现在已有四个人,搭子凑齐了,快快的叉麻雀罢,我十个指头闲着痒杀了,清坐白坐的坐着,好不令人难熬。”李七太太也说:“叉麻雀很好,二少奶也已多时不和我们同台子了,我今儿一定要赢你几百块钱。”
三太太心中虽然有事,但他们要叉麻雀,自己不能说不肯。二少奶听与三太太同赌,心中颇不愿意,无如李、陈两人,都怂恿她,有恨也只可放在心上,便答应他们八圈庄,他们偏要叉十六圈,二少奶拗她们不过,只得听从叉十六圈,排开台面,扳位入座,轮不到两圈庄的时候,君如玉来了。三太太见了他,顿时心慌意乱,连牌也打错了。金阿姐晓得她心不在焉,再叉下去,准要大大出账,自己既和她结了党,势不能不助她一臂,见女儿也在旁边看着,恰值陈三小姐和了一副,金阿姐便唤:“三太太,你到外面来看看,一块衣料好不好?教小妹替你抬几副轿罢。”
三太太巴不得离开这张桌子,当即起身,让小妹坐了,自己带着手巾包,随金阿姐到了外房。临走的时候,对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会意,想趁个空儿溜开这里。岂知二少奶比她更乖,她两眼虽望着牌上,耳朵和眼梢,却颇留意于三太太等的行动。初见金阿姐同她鬼迷张天师似的,忽然请她出去看衣料,打牌却教小妹抬轿,其中大有破绽,深恐如玉在旁边,也被他们摘了出去。所以见他们一走,就对如玉说:“你也来替我抬几副轿罢,我鸦片烟瘾发作了。”
如玉听她这般说,倒不能不从她之命,于是二少奶便把台上的牌移交于如玉,自己却横到烟榻上,适适意意吸她的烟,心中暗自好笑,外面两个人,有一会等呢。杨三太太到了外面,对金阿姐说:“我那四千块头带来了,你想我怎样的交给他呢?”金阿姐道:“面交不便,最好要一个人过一过手。”三太太道:“过手不妨,只是我要同他当面讲一句话。”金阿姐道:“方才我已打了电报给他,光景等一会就要出来的。”不期等了两筒烟时候,还不见如玉出来。金阿姐忍耐不住,掩到房门口一看,不觉暗暗喝彩,佩服二少奶大有外交手段,她心中倒反十分欢喜。因如玉既叉了麻雀,不能出来和三太太当面接洽,这四千块钱,免不得要从自己手中经过,一经过我的手,常言水过地皮潮,多少终得揩他些油,方不虚此一番心血。因将里面的情形,告诉三太太,说他不能出来了。三太太小足连顿,暗骂二少奶可恶之极,不该把那人这般管得紧的。当时也没别的主意,一眼见如玉的大衣褂在外房衣架上,便把手巾包塞入他大衣袋内,对金阿姐说:“我包内还有张字条,你教他看一看,还得给我一个回音。”
金阿姐说:“我理会得,你先请进去罢,别耽搁工夫太久,教他们一班人起疑了。”三太太即忙入内,小妹见了他说:“你快快自己来叉罢,这般大麻雀,把我吓也吓杀了,坐下来第一副就输了三百多,幸亏适才一副翻了回来,实在险得很。”三太太笑说无妨,两人换了座。他本来与二少奶对风,此时却和如玉面面相对。二少奶在烟榻上看见了,那肯放松,慌忙丢枪起来,走过去教如玉让她自己叉,于是如玉又缩到二少奶背后,看了两副牌,想起适间金阿姐使眼色招呼自己出去,因被二少奶缠住,脱不得身,现她还没进来,何不出去问她一声,有什么话讲。因即走到外面,其间离三太太回进来打牌的时候,已有三副牌工夫,你想金阿姐岂是好人,在外房焉有不打开三太太置在如玉大衣袋内那个手巾包观看之理。见内中有四叠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一式都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新钞票,并不占着地位,用双股红绿绒线扎着和合如意的结扣。更有一张梅红笺纸写着:“薄仪四千元,乞哂纳。明晚七时,卡尔登西酌候光勿却,知具。”
几行细字,金阿姐略能辩识,心中暗觉好笑,这些钞票,她本打算一并揩油的,诚恐如玉知道了,睹气明儿不赴三太太之约,自己有何面目对人,因此决意自取四分之三,留一千元给如玉,虽然四叠钞票,绒线结在一起,扎得很好的,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把绒线用力拉断了,那三千元揣在自己怀中,一千元仍用手巾包好,塞入如玉袋内,那张红帖,也替他捺过了。这里他安排妥当,如玉也刚从房中出来。金阿姐指指他褂的大衣袋内,说:“这里头有一包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如玉依言,取出一个手巾包,解开一看,说:“那里来的钞票。”又说:“阿哟,倒有一千块呢。”金阿姐道:“这是三太太送给你随意买东西吃的,他还约你明夜七点钟,卡尔登吃大菜,你可不能不去,人家一片真心,你要知道,就是这一千元,她也教我不可告诉你,说是她送的,只说一个朋友送你买东西吃的。我暗地关切你,你明儿见了她,也不可谈起这个。”如玉说:“我知道了。”金阿姐又问:“你明儿到底去不去?我要给她回音呢。”如玉道:“自然去的。”金阿姐大喜,于是这三千块头,也被她赚定了。当夜金阿姐趁个空儿,将如玉答应去吃大菜这句话,对三太太说知,三太太也自欢喜,说:“阿金,你明天六点钟时候,到我公馆中来,我们两个一同去罢。”
金阿姐点头答应。次日如期前去。三太太刚梳好头,还照着镜子,不住撂鬓脚。见她来了,忙说:“阿金,你看看我鬓脚可有些儿大小,梳头的真正该死,动不动就给我鬓脚做鸳鸯了,我本要教她拆却重梳的,只恐时候来不及,只好将就这一天的了。”金阿姐看了一看,说:“还好,不见得怎样的大小,你不说我也看他不出呢。”三太太教她坐下等一会,自己揩面净手换脚穿衣裳戴首饰,一切停当,差不多已有七点钟光景。三太太恐晚了时候,命人去关照汽车先开出来,自己又对着衣镜,揩了一张粉纸,始与金阿姐一同出来,坐汽车径往卡尔登菜馆。外国饭店规矩,晚间七点钟以后,方始出菜,所以这时候极为拥挤。公司间中国人外国人早已坐满,君如玉却先去占了个特别房间,现在三太太等,也向特别房间而来。他一进门,看见许多黄眉毛绿眼珠的外国人,不免心中害怕,低头看着地上,向前急走。金阿姐虽然老口,但遇着外国人,她也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东张西望,只顾跟着三太太前进。岂知无巧不巧,公司间内,这一班吃客之中,却有三太太的丈夫杨三老爷同着他两个朋友,三太太同金阿姐两个进来,他看得很为明白。又见他们走向特别间中去了,暗想他们倒也别致,今天居然到此尝尝真正外国大菜的风味来了。其时特别间中,还有一个君如玉,因比他来得更早,杨老三不曾看见。他本要走过去招呼三太太的,因有朋友在旁,未曾见过,不愿给他们晓得,故而自己仍旧吃他的大菜。幸亏他没闯进去,不然岂不教里面那一班人,置身无地么。三太太等到得里面,如玉慌忙起身相迎。三太太笑嘻嘻的说:“有累你久候了。”
如玉道:“我也来得没多少时候呢。”一边说着,三个人都坐下来。如玉命西崽拿三小杯口烈沙酒,金阿姐晓得他两个快开谈判了,自己假意观看壁上挂的油画,走在离他们老远的地方。这边三太太看着君如玉,君如玉望着三太太,眼光射处,电流暗通,两个人心内转的什么念头,我却难以猜度,不过彼此面上都露着一脸喜气。好在他二人存心已久,比不得初次相逢,有许多羞答答难言的态度,所以三言两语,就此密密交谈,推心置腹。三太太要求如玉答应时常相聚,自己情愿预备小房子请他前去。如玉却因有着二少奶这条根,一时答应不下。三太太却也晓得他的心思,当面点破他:“你可是舍那花家的不下么?”
如玉面涨绯红,不能回话。三太太因他不肯答应,也有几分惹气,两人都不开口。金阿姐遥听他们唧唧哝哝,言谈颇密,忽然都不做声,心中颇觉纳罕,回头看见他二人,一个红着脸,一个鼓着嘴,似生气的模样,慌忙过来凑趣说:“那一边一幅油画着实好的,三太太你来看看。”将三太太招呼到那一边,轻轻问她:“谈判如何?”三太太说:“他还牢守着花家的不肯放松。岂不令人可恶。”金阿姐道:“你别睬他,他素来就有这种脾气。要他丢一个人,他便要讲那不相干的情义,他忘却本身是做戏的了。老古话说戏子无义,那能顾得许多,你要教他弃却那边,他一定不肯的,惟有我们自己预备好地方,约他前去,等他来了,关住门不让他走,他也没法可施的了。暂时休同他提起这个,两下弄恶了,反不好办。”
三太太点头称是,一会西崽送菜上来,三人一面吃,一面闲谈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正经题目,并不提起。如玉吃了两道菜,因戏馆中今儿排的大部戏,他的戏码颇早,故告诉三太太,意欲先走。三太太约他隔一天,仍到这里晚膳,如玉一口答应,辞别他二人先走出去。那外面杨三老爷大菜还没吃罢,一眼看见如玉从特别间内走将出来,如玉虽没见他,他却看得真切,心中陡的一怔,他想自己老婆也在里面,如玉又从这里头出来,偏偏三太太不同别人,却同着个专惯拉马的金阿姐,这分明是幽期密约,与君如玉在这里吃大菜了。一念及此,面上顿时火也似的热将起来,心中也有二十四分难受。因有朋友在旁边,颜面攸关,不便进去盘问一个明白。想想事已至此,只有暂时捺下一肚子火,少停回到家中,再追她的根底便了。吃完大菜,他也等不及候三太太出来,自己同着这两位朋友,游玩一番回去,问知三太太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坐着,好不生气,想想自己拈花惹草,风流半世,却不道老婆同戏子勾搭,这也是作孽过甚的报应。又一想眼前上海一班官家眷属,无论老的少的,能当得完人两字者,实不多观,大约作官的便不免暗室欺心,贻累妻女食报了。想到这里,觉他太太这件事,或为祖传的因果,亦未可知,不能错怪于她,愤恨之心,无形中便消却一半。又想起君如玉这小子,不知几生修到的艳福,大人家小姐奶奶们,身子被他糟蹋的,也不知有多少了,他精神倒像铁打似的,看他瘦怯怯的身子,打扮上台,活像一个雌儿模样,谁知他却是个久闯沙场的大将呢。便下了台,也温文尔雅,有如读书公子一般,比那小碧实有天壤之别。我若做了女子,也要爱他。只是自己夫人,无端被他占了便宜,未免心不甘服,非设法收拾他一下子不可。心中转到这个念头,顿把他太太和如玉勾搭这件事抛在脑后,反欲利用这条线索上哄如玉入彀,一时怒气全消,得意无比。打了一会盹,三太太回来时候,差不多天发亮了。平时她天亮回来,三老爷从不等他,独自一个先睡。今儿她见三老爷还未安睡,不觉呆了一呆,杨三也假装出盛怒的模样道:“你干得好事。”
三太太究竟做贼的心虚,闻言面色陡变,颠声说:“你讲的什么话?”杨三道:“我问你昨夜七点钟时候,你同什么人在卡尔登吃饭?”这一拳正打在眼内,三太太不能回他未去,只可说:“我同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在一起。”杨三问:“可有别个人么?”三太太回说没有了。她口内虽这般对答,心中却仿佛虎邱山上的吊桶,七上八下,起落不已。杨三对她冷笑一声道:“你还敢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么?我亲眼目睹你同金阿姐,还有唱花旦的君如玉,三个人同在那里吃大菜。老实告诉你,我也同着朋友在公司间中晚饭,亲见君如玉比你们先来,你同那皮条客人后到,你们虽没见我,我却看得你们颇为清楚。后来约莫耽搁了一点钟工夫,仍旧是君如玉比你们先走一脚。这句话是不是,你还打算抵赖到那里去?”
杨三说着,三太太的头,却不住低将下来。杨三说完,三太太也俯首至胸,哑口无言,一张脸红得似胭脂一般模样。杨三又抱怒她说:“你不该这般糊涂。我和你二十多年的夫妇,你把我的面皮也扫尽了。就是要同戏子吃夜饭,何妨寻一个秘密之处,为什么要拣这万目睽睽的外国大菜馆内。况那边吃饭的都是班贵人阔客,若有认得你的人见了,教我置身何地?”三太太听他丈夫的埋怨,自己羞愤交并,嘤的一声,不觉哭了,杨三原不想弄哭她的,见了颇为不忍,重复安慰她说:“你不必啼哭,人谁没一时之错,别人比你身份差不多的,闹得外间声名狼藉者颇多,却也不能单单怪你。讲君如玉这孩子,面庞儿果然讨人欢喜,莫说你欢喜他,便是我也很爱他的呢。”
三太太听说,顿时抬起头来,眼泪也不流了,说:“你怎么讲?”杨三笑而不言。三太太忽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我不过和那人吃一餐饭,你就唧咕不已,原来你自己也在这里转得好念头。”杨三大笑说:“彼此夫妻,何妨做个同志呢。”三太太犹自愤愤,杨三转安慰她说:“我晓得你现在很爱那人,若教你马上和他割绝,岂不令你不快活,所以我现在替你想一个万全之计,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时与三太太附耳讲了两句话道:“彼此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三太太低头不语。杨三却立逼她答应,说:“你若答应了,一切事情,有我替你预备,不劳你费一点心,让你安享现成天下,岂不甚好。”三太太对他钉了个白眼,说:“你就是老脾气时常发作的不好,可晓得我答应你没用,焉知前途肯不肯呢?”杨三说:“那倒不怕,只消你设计诱他进了门,我就可以出来威逼他答应。常言关门捉贼,要怎样就怎样,不怕他逃走到哪里去了。”三太太说:“你虽然如此,可知我就不免被他结毒呢。”杨三道:“这可放心。因你我今儿在此定的计较,只有我知你知,并没第三人知道,日后只消你我都牢守秘密,他又怎生知道是我们二人通同作弊的呢!”
三太太听说,想想这句话倒不错,而且此法一行,日后夫妇联邦,更可无往不利,因即点头应允。杨三大喜,问知他们还是初会,并未租得房子,因命三太太照常进行,房子由我去租定了,再通知你,你暂时不可在金阿姐面前泄露口风,事后大不了送她几个钱,就算数咧。三太太一一依从,杨三十分得意。正是:牢笼又早安排下,雉兔都教入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