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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第五回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朱瘦菊

翌晨钟鸣八下,便有一个人来找寻晰子。那时晰子正在楼上,听来人一口宁波话,粗声大气的问汪先生在家么,知道是商团会里的朋友徐德权,即忙开了楼窗答话道:“德权兄请客堂内坐,我马上便来。”德权连称别忙,一面跨进客堂,背着双手,默念他往常读惯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轴,念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晰子已下来了。德权见了他,兜头作了个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机妙算,果然令人钦佩,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叹弗及。”晰子道:“莫非那话儿着了么?”德权道:“非但着了,而且还有比这个更利害的把柄呢。”晰子笑道:“那更妙极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权道:“那人的卧房背后,不是有一间空房,你说他双门紧闭,必有蹊跷,我也疑心这一着,因此买通了邻近一户人家的小子,令他偷着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来说些什么?”晰子道:“莫非里面藏着违禁物品么?”德权道:“比违禁物品还要郑重,而且是两个活货。”晰子道:“那就难猜了。”德权笑道:“难猜什么,房内并无别物,却是两个妇人。”晰子听说,不觉直跳起来道:“果然藏着妇人么?”德权微笑道:“你莫性急,这两个妇人非别,一个七十余岁,一个四十余岁,乃是他们所雇用那个长工的母亲和妻子呢。”晰子呕气道:“你怎的今儿清早赶来作弄我,那些话也值得吞吞吐吐,唠叨半天的吗?”

德权笑道:“你别闹,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儿,莫说你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说呢。那边昨儿忽然来了一个尼姑,说是来望长工母亲的,夜间也宿在那里,听说还要住几天才去呢。这事虽与前途没甚关系,我们却可当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还犯着那话儿,我们的目的,还怕不能达到吗!”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绝好的机会,只恐那姑子走了,反为不美。事不宜迟,你们可曾布置齐备了没有?”德权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们尽管依计而行便了。”

德权听说,辞了晰子,自去办他的正事。晰子也换好了衣服,去拜见一个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说了一大篇话,都是没头没脑,令人无从捉摸,莫说看官们纳闷,便是做书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丢过一边。再说城内某处,有一所寺院,乃是龙华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个住持,还有两名客师,一名香伙。这寺院虽只小小三间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却在四通八达的闹市上,左右有几处店房,乃是庙产。因此庙中僧众,并不靠着替人家做佛事,拜经忏,打斋饭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欢兴什么粮船会,大佛忏,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钱财,因此成年的没人上他庙中去烧香拜佛,所以那两扇山门,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紧闭的。不知者不道庙中和尚爱清静,故而闭门在内参禅打坐,其实里面并不清静,却镇日的牌声括耳。这也难怪他们。常言道:静极则思动。和尚虽说是佛子,却并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够一尘不染,万虑皆空。而且这庙中僧众,即不念经,又不拜忏,闲着没事,只可抹牌消遣。后来有几位施主,见庙中很为清静,的系赌钱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台寺,险些儿变作聚赌场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头钱到手,也落得由他们去大赌特赌。好在关防严密,外间并不走漏风声,毫无外人知道。那年革命军起义,有几处寺院,或被团体中人占去,作了事务所。或被学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时一班庙主,都着了忙,纷纷运动保全之策。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经不起一班赌客,你言我语,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说民政总长是我的母舅。有的说沪军都督是我的外甥。还有一位叫陆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这庙去,我出钱照样盖还你一所,还怕什么。”

印月见抱腰人多,果然放心无虑。他庙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伙因妻小住在乡间,开销很大,意欲接到庙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许,后来一想,现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发给人家浣洗的,洗来很不清洁,有时还被他们偷去当了,而且鞋袜破了,也要自己动手补。那班缝穷的,都是粗针大线,做来十分难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处处随意,我既不要她们的房饭钱,料想缝补衣服一事,也可叨她们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对香伙说知,香伙喜不胜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余岁的老母和四十余岁的妻子到庙住下。印月恐他们出入碍眼,所以叫他们无事时不准乱跑,常把门儿闭着。这天合该有事,乡间有座送子庵,那当家的姑子名唤佛心,与香伙的老母,乃是旧邻,多天不见,心里记挂得什么似的,特地奔到上海来望望这位老太。虽然浦东与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们俩见了面,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不知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讲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住,这夜佛心便宿在她们婆媳房中。次日印月与佛心觌面,打了一个问讯。印月见佛心年纪尚轻,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颗苍蝇打滑遢的光头上,还不曾烙有香洞,不觉灵机一动,少不得用几句佛经中的趣语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几句。不多时陆佑之同着一个姓吴的朋友来了,佛心并不回避。佑之见她是个少年尼姑,便唱着思凡下山的调儿,与她胡闹。佛心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时很有些阅历,见佑之调侃于她,并不害羞,却从旁指摘他的错处。佑之知这姑子利害,想难一难她。因道:“我们叉麻雀三缺一,你可愿意搭一脚么?”佛心道:“搭一脚便搭一脚,难道怕了你们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脚,印月假意推辞,嬲不过吴、陆二人苦苦相劝,只得允了。四个人扳风起位。佑之拿的是东风,坐在原处。印月板了南风,调在佑之下首。姓吴的西风,坐在佑之对面。佛心北风,与印月对坐。接着掷骰子,由佛心起庄。三男一女,兴高采烈的抹起牌来。两圈未毕,忽听得后门外有人用一枚铜元轻轻的叩了三下,这是自己人的暗号,那香伙即忙开了门,忽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一例的黄色号衣,见门开了,不问情由,顿时一拥而进,里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头叉着麻雀,那班人见了,齐声吆喝说:“拿住,这和尚聚赌抽头,容留妇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还当了得。”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人一跃上前,轻舒猿臂,将印月、佛心一对光头,牢牢揪住,佑之与那姓吴的朋友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台上的银钱钞票,拔脚便走。众人并不拦阻,让他们出后门逃走。此时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要这班商团大人,亲来捉拿。又见佑之等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益觉势孤害怕。幸得那班人来势虽猛,举动却还文明,不比平常捉赌的兵警,见了桌上的钱,便乱抢乱夺,他们却秋毫无犯。为首一人,操着宁波土白,粗声大气的道:“你们把桌上的赌具银钱,好生看守,不可乱了本来位置。这贼秃千万不可让他跑了。我此时前去报警,你们紧守门户,休得纵令闲杂人等进出。里面还有两个妇女,倘若出来时,也须扣住”

众人都道理会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引着一个佩刀的警长,和两名警察进来。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诉警长说:“和尚坐在这里,尼姑坐他对面。这边是在家人坐的,那边也是个在家人,那两个在家人都跑了,遗下的银几钞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却被我们当场获住”那警长听了,点头微笑,又对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这警长本是南省人,此时因做了警长,觉得操着土白,很不好听,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话,问印月道:“你这和尚,究竟什么回事,同着尼姑打牌,可对咱说个明白,少停好重重办你。”印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齿,只顾打战,休想回得出半句话来。还是佛心略为镇定,也打着苏州官话回说:“不瞒警察老爷动问,我们是到这时来探望亲戚的,便是打牌,也是方才跑了的那两位施主的意思,与这位大师并不相干。”警长喝道:“胡说!大约你们和尚、尼姑已成了亲咧,故而如此回护。”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