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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初新志》第2部分清 · 张潮

巡视南城监察御史阿口口、毕口口、阮尔询等,题为曲全节义,以敦风化事。

该臣等看得王知礼,即正法牵连叛犯李范同之子李殿机也。其母张氏,给配象房校尉王伏。殿机年甫三岁,随母抚养,因入后父王姓。后充校尉,以私回原籍,曾经銮仪卫革退。于廿三年,将身卖与镶红旗佛尔海佐领下厄尔库家。

据幼聘王氏供称:年三十四岁,伊叔伊兄逼嫁,决志不从,探得伊夫尚存,不忍即死,守妇人从一之义,匍匐千余里外,以图完聚。是女子真有丈夫行也。

据厄尔库之供:我虽一穷巴牙拉,无人供役,价卖李殿机。因只身不便使唤,复买婢萧氏,配为夫妇。今重王氏节义,不取伊仆身价,情愿断出,不忍拆李殿机已配之妇,并许与萧氏同归。前后二婚,悉候发落。轻财好义,此巴牙拉真有义士风也。

据范一魁虽供年六十二岁,但以异姓人,携一女子远行,迹涉嫌疑,事干非分,因唤稳婆更番验过,已得真实。据女子之供,是范一魁怜王氏立志寻夫,不顾是非成败,护持完节,似亦人情所难得者。

此皆我皇上至德深仁,恩濡化洽,人心风俗,直接唐虞。是以女人怀贞,匹夫向义,共成一段奇缘,播之海内,传之千万世,见贞节之风,超出于寻常事外者。臣等查在官人与旗人原有定例,何敢于例外妄奏?但王氏贞心守节,冒死寻夫,若竟不准其完聚,王氏无从着落,情似可悯。虽据厄尔库之供,情愿断出听其完聚,然又非现行之例。臣等再四踌躇,因事关风化,仰体我皇上尧、舜,不忍一夫一妇不得其所至意,故备述其情事本末,合词上闻。格外之仁,均候圣断,非臣等所敢置喙也。伏乞敕部议覆施行。

[张山来曰:此事已经部覆,如其所请矣。王氏守志寻夫,固为难得,而巴牙拉厄君听其与萧氏同归,不索身价,尤属义举。予故亟表而出之。

按唐诗中,有闺秀三人联句,前列名处,合称“光威裒”。今此疏三君联名,因仿其例称“阿毕阮”云。]

虞初新志卷八 江石芸传 豫章吴良枢璇在强意堂稿

江石芸,吴山桃花崖女子也。幼习经史,穷元会运世之数。及长,好兵法,铸剑诛妖,摄人万里外。一日过小孤山,遇白衣道士,授以书,尽通其义;人读之,莫能晓也。以时无知者,遂隐于吴山。种桃花,无根,花四时常开,名其地曰桃花崖。

崖下月,当日午而明。或曰:“此龙宫女子也。有宝珠,其光夺日入月。”因聚群盗劫之,其珠不可见。石芸曰:“珠固在,若乌能得也?舍若珠,劫吾珠,若将失其珠,乌能得我珠?唯自宝其珠以无失其珠可耳。”

崖之中有黄夫人者,与之善。黄夫人家有虎,名白公,出入常骑之,能陟山渡水。石芸家有白牛一头,卧桃花下,鼻无绳,常出入自如。人以为黄夫人虎,不敢近。久之,石芸与夫人亦不知也。于时构茅屋崖下,读《易》终日,不为人所知。所著有《悟真注》。有为之序者,曰:“不知何许人也。”

予尝见石芸,观其所著书,其女子邪?其非女子邪?天乎,其不知我也!宜其不知何许人也!

[张山来曰:补天立极,应归女娲氏。其光夺日入月,则丹成矣;驱烟染墨,设想着语,皆不在人间,宜世人之不知也。

又曰:洪子去芜,授我《强意堂稿》,美不胜收。仅登其一,余者自当借光梓入《阐幽集》中,以成大观也。] 耕云子传 汇邨洪嘉植去芜大荫堂稿

耕云子,秦人也,隐于楚江之西。尝有人见其登匡庐顶,携一竹杖,衣葛藟衣,不冠,冬夏不易;见月出,则抚掌大叫啸,糜鹿不辟,从之行,见之者皆谓神仙人也。身长七尺,长髯而修下,双瞳子炯炯如流电光。人问其姓字,不答。性嗜酒,有饷,则大笑尽饮,去亦不谢。卒有人终饷之不懈。人疾病过其前者,则止之,语其故,治以药草,遂愈。酬以钱,不受,曰:“吾非医者,恶用此?”其行事多如此类。然其不能与人以可见者,人遂不能知也。尝入市,众哗之,谓其异人。趋而前,则不为礼;各相视无语,则又两手爬搔,眼顾五老峰云起,移时去。

或曰:“耕云子,非秦人也。”耕云子曰:“秦无人也。”或曰:“耕云子,有道人也,龙蛇其身者也。人莫知其所自来,其隐君子邪?”

洪子日:古无神仙,无异人。天下有道,将安其身于烟霞泉石之中乎?夫何皇皇如也欲与天下之士日相见哉?顾天有不可逆者,而终皭然长往矣!凤集于棘,鷃雀调之;神龙潜乎深渊,终能雨此九土也。

[张山来曰:古无神仙,非无神仙也。耕田凿井,含哺鼓腹,夫人而神仙也。古无异人,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然则神仙、异人之有,其于中古乎?读此可以知世变矣。] 吴孝子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孝子姓吴,名绍宗,字二璧,建昌新城县人,世居梅溪里。性聪敏,幼善属文。万历丙午,督学骆公日升,拔置诸生第一,时年二十,屡试辄高等。

孝子父道隆,善病,久之,痹不能起,前后血并下,医药十余年,无效者。戊午正月病甚,孝子惶恐无所出,乃斋戒沐浴,焚香告天地,刺肘上血书,将谒太华山,自投舍身崖下代父死。

太华山者,抚州崇仁县之名山也,距新城三百里,相传神最灵异。诸来谒者,有罪辄被祸不得上,甚则有灵官击杀之,同行人闻鞭声铮然;或忽狂病,自道生平隐恶事。而神殿左有悬崖陡绝,曰“舍身崖”。人情极不欲有生者,则掷身投之,头足尽破折死。

孝子既告天作疏,明晨独身行。二日,至山上,宿道士管逊吾寮。同寮宿者,南昌乡先生二人,同郡邑诸生三人。十八日,孝子升殿,默祷焚疏既,同寮人相邀游著棋峰,路经舍身崖。孝子于是越次前行,至崖所歘然投身下。同行人惊绝,不知所为,一时传骇,聚观者千人。道士使人买棺往就殡,自山顶至崖下,路迂折四十里。而殿上道士急奔崖所,呼众人曰:“谁言吴秀才投崖死也?今方在神座下叩头,方巾道服如故。”众群走殿上视之,果然。

方孝子之自投崖也,立空中不坠,开目视,足下有白云起;又遥望见石门,门上一大“孝”字。俄而见三神人命之曰:“孝子,吾左侧石有仙篆九十二画,汝谨记之,归书纸食汝父,不独却疾,且延年矣。”更授催生、治痢疟、驱瘟咒并诸篆。孝子叩头谢毕,身已在殿上。孝子乃言:“吾如梦中也。”

孝子既定,疾走归,一日有半而至家,至则父垂绝,不能言。孝子急书九十二画篆焚服之,室中人皆闻香气。甫入口,父即言曰:“是何药耶?”明日起坐啜粥,旬日疾大愈。孝子徒步反复六百里,不饮食者五日。而父乃益康强善饭,以诗酒自娱,年九十二,耳目清明,无疾终焉。

由是孝子名闻远近。邑大冢宰涂公国鼎与为同道友,进士黄端伯、过周谋,举人黄名卿、涂伯昌,贡士璩光孚,皆拜为弟子。孝子当国变时,避乱泰宁,以病卒诸生廖愈达家。愈达,予所传三烈妇夫也。愈达来新城,主孝子子吴长祚,予故并得交。一日而见孝子之子,烈妇之夫,为荣幸焉。愈达言:“孝子生平好名义,轻财,往往出钱物为人解讼斗。既感神应,益自修。人病苦者,恒用符篆救之,以施药为名。”

魏禧论曰:闻孝子常诣太华山,登座附神耳语,为人祈祷,颇不经。然邑君子往往道其事甚悉。梅溪东出四十里,为南丰县,县贡士赵希乾者,与禧交。母尝病甚,割心以食母;即剖胸,心不可得,则叩肠而截之。母子俱无恙。其后胸肉合,肠不得入,粪秽从胸间出,而谷道遂闭,饮食男女如平人。假谓非有神助,其谁然哉?其谁然哉?

[张山来曰:古有以祝由治病者,今“九十二画篆”,以及痢疟诸篆,殆即其道耶?然吾以为必孝子行之,乃能有验;若人人可行,斯又理之所难信者矣!] 李一足传 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李一足,名夔,未详其家世。有母及姐与弟。貌甚癯,方瞳微髭,生平不近妇人。好读书,尤精于《易》,旁及星历医卜之术。出常驾牛车,车中置一柜,藏所著诸书,逍遥山水间。所至人争异之。

天启丁卯,至大梁,与鄢陵韩叔夜智度交。自言其父为诸生,贫甚,称贷于里豪;及期无以偿,致被殴死。时一足尚幼。其母啣冤十余年。姐适人,一足亦婚。母召其兄弟告之。一足长号,以头抢柱大呼。母急掩其口。不顾,奋身而出,断一梃为二,与弟各持,伺仇于市,不得;往其家,又不得;走郭外,得之,兄弟奋击碎其首。仇眇一目,抉其一,祭父墓前。归告其母,母曰:“仇报,祸将及!”乃命弟奉母他徙,遂别去。

时姐夫为令于兖,往从之。会姐夫出,姐见之,惊曰:“闻汝击仇,仇复活,今遍迹汝,其远避之!”为治装,赠以马。一足益恚恨,乃镌其梃曰:“没棱难砍仇人头。”遂单骑走青齐海上。见渔舟数百泊市米,一足求载以济,遂舍骑登舟。渡海,至一岛,名高家沟,其地延袤数十里,五谷鲜少。居民数百户,皆蛋籍,风土淳朴,喜文字,无从得师。见一足至,各率其子弟往学焉。

其地不立塾,晨令童子持一钱诣师,师书一字于掌教之,则童子揖而退,明日复来。居数年,积钱盈室。辞去,附舟还青州,走狭邪。不数日,钱尽散,终不及私。由辽西过三关,越晋,历甘凉,登华岳,入于楚,抵黔、桂,复历闽海、吴、越间,各为诗文纪游。二十载,乃反其家。仇死,所坐皆赦。母亦没,登其墓大哭,数日不休。自以足迹遍天下,恨未入蜀。会鄢陵刘观文除夔守,招之同下三峡,游白帝、绵、梓诸山,著《依刘集》一卷。

其弟自母丧,不知所在。一日欲寄弟以书,属韩氏兄弟投汴之通衢。韩如其言,俄一客衣白袷,幅巾草屦,貌与一足相似,近前揖曰:“我张太羹也,兄书已得达。”言讫不见。辛巳,李自成陷中州诸郡,韩氏兄弟避乱至泗上,见一足于途,短褐敝屣,须眉皆白。同至玻璃泉,谈笑竟日,数言天下事不可为。问所之,曰:“往劳山访徐元直。”韩笑之。一足正色曰:“此山一洞,风雨时披发鼓琴,人时见之,此三国时徐庶也。”约诘朝复来,竟不果。

甲申后,闻一足化去。先一日,遍辞戚友,告以远行。是日,鼻垂玉筋尺许,端坐而逝,袖中有《周易全书》一部。后数月,济人有在京师者,见之正阳门外。又有见于赵州桥下,持梃观水,伫立若有思者。韩子智度,不妄言人也,述其事如此。

[张山来曰:观一足行事,亦孝子,亦侠客,亦文人,亦隐者,亦术士,亦仙人,吾不得而名之矣。] 孝贼传 王猷定于一

贼不详其姓名,相传为如皋人,贫不能养母,遂作贼。久之,为捕者所获,数受笞有司。贼号曰:“小人有母无食,以至此也!”人且恨且怜之。一日母死,先三日廉知邻寺一棺寄庑下。是日,召党具酒食,邀寺中老阇黎痛饮。伺其醉,舁棺中野,负其母尸葬焉。比反,阇黎尚酣卧也。贼大叫叩头乞免,阇黎惊,不知所谓,起视庑下物,亡矣!亡何,强释之。厥后不复作贼。

[张山来曰:有孝子如此,而听其贫,至于作贼,是谁之过欤?] 王翠翘传 余怀澹心手授钞本

余读《吴越春秋》,观西施沼吴,而又从范蠡以归于湖,窃谓妇人受人之托,以艳色亡人之国,而不以死殉之,虽不负心,亦负恩矣。若王翠翘之于徐海,则公私兼尽,亦异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翘故娼家,辱人贱行,而所为耿耿若此。须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缀次其行事,以为之传。传曰:

王翠翘,临淄人,幼鬻于倡,冒姓马,假母呼为翘儿。美姿首,性聪慧,携来江南。教之吴歈歌,则善吴歈歌;教之弹胡琵琶,则善弹胡琵琶。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平康里中,翘儿名藉甚。然翘儿雅淡,顾沾沾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以是假母日忿而笞骂。会有少年私翘儿金者,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嘉兴,更名王翠翘云。

当是时,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贫无赖,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习其壮士,倾身结友,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谓“明山和尚”者是也。

居无何,海入倭,为舶主,拥雄兵海上,数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围巡抚阮鹗于桐乡,翠翘、绿珠皆被掳。海一见惊喜,命翠翘弹胡琵琶以佐酒,日益宠幸,号为夫人,斥诸姬罗拜。翠翘既已骄爱无比,凡军机密画,唯翠翘与闻。乃翠翘阳为亲昵,阴实幸其覆败,冀归国以老,泪渍渍常承睫洗面也。

会总督胡宗宪开府浙江,善用兵,多计策,欲召致徐海,自戕麻叶、陈东,而离散王直之党,乃遣华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缚华老人,将斩之。翠翘语海曰:“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何与来使?”海乃释其缚,畀金而遣之。老人归,告宗宪曰:“贼气方锐,未可图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视,有外心,或可借以歼贼耳。”

而罗龙文者微闻是语,自喜与翠翘旧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阴徐渭以见于宗宪。宗宪以乡曲故,降阶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贵乎?吾今用君矣!”与语大说。遂受指诣海营,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刺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纳款,故人不乘此时解甲释兵,他日必且为虏。”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侈,僩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极宴语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侠,则劝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解桐乡围。

宗宪喜,从龙文计,益市金珠宝玉,阴赂翠翘。翠翘益心动,日夜说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缚陈东,约降于宗宪。至桐乡城,甲胄而入。是时赵文华、阮鹗与宗宪列坐堂皇,海叩首谢罪,又谢宗宪。宗宪下堂摩其顶曰:“朝廷今赦汝,汝勿复反。”厚劳而出。海既出,见官兵大集,颇自疑。宗宪犹怜海,不欲杀降,而文华迫之。宗宪乃下令,命总兵俞大猷整师而进。会大风,纵火,诸军鼓噪乘之,贼大溃,歼焉。海仓皇投水,引出,斩其首,而生致翠翘于军门。

宗宪大飨参佐,命翠翘歌吴歈歌,遍行酒。诸参佐或膝席,或起舞捧觞,为宗宪寿。宗宪被酒大醉,瞀乱,亦横槊障袖,与翠儿戏。席乱,罢酒。次日,宗宪颇愧悔醉时事,而以翠翘赐所调永顺酋长。翠翘既随永顺酋长,去之钱塘江中,恒悒悒捶床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长号大恸,投水死。

外史氏日:嗟乎!翠翘以一死报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罗龙文者,世称小华道人,善制烟墨者也。始以游说阴赂翠翘,诱致徐海休兵,可谓智士。然其后依附权势,与严世蕃同斩西市,则视翠翘之死,犹鸿毛之于泰山也。人当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况士大夫乎?乃倡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

[张山来曰:胡公之于翠翘,不以赐小华,而以赐酋长,诚何必乎?观翠翘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诸参佐前,则其意有所属从可知已。其投江潮以死,当非报明山也。] 戴文进传画苑三高士传之一 钱塘毛先舒稚黄东苑文钞

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进字文进,钱唐人也。宣宗喜绘事,御制天纵,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皆有名。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画,进进《秋江独钓图》,画人红袍垂钓水次。画唯红不易著,进独得古法入妙。宣宗阅之,廷循从旁跪曰:“进画极佳,但赤是朝廷品服,奈何著此钓鱼?”宣宗颔之。遂麾去余幅不视。故进住京师,颇穷乏。

先是进锻工也,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直倍常工。进亦自得,以为人且宝贵传之。一日于市,见熔金者,观之,即进所造,怃然自失。归语人曰:“吾瘁吾心力为此,岂徒得糈,意将托此不朽吾名耳!今人烁吾所造,亡所爱,此技不足为也;将安托吾指而后可?”人曰:“子巧托诸金,金饰能为俗习玩爱,乃儿妇人御耳。彼唯煌煌是耽,安知工苦?能徙智于缣素,斯必传矣。”进喜,遂学画,名高一时。然进数奇,虽得待诏,亦轗轲亡大遇。其画疏而能密,著笔澹远,其画人尤佳,其真亦罕遇云。予钦进锻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

赞日:立志探悬,鬼神所赞。孰是殚精,而屑近玩?戴君操捶,锻金为生。感慨徙业,卒成高名。盖人极而天呈矣夫!

[张山来曰:明画史又有仇十洲者,其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徙而业画,工人物楼阁。予独嫌其略带匠气,顾不若戴文进为佳耳。且戴兼工山水,则尤不可及也。] 髯樵传 锡山顾彩天石手授钞本

明季吴县洞庭山,乡有樵子者,貌髯而伟,姓名不著,绝有力。每暮夜樵采,独行山中,不避蛇虎。所得薪,人负百斤而止,髯独负二百四十斤,然鬻于人,止取百斤价。人或讶问之,髯曰:“薪取之山,人各自食其力耳。彼非不欲多负,力不赡也。吾力倍蓰而食不兼人,故贱其值。且值贱,则吾薪易售,不庸有利乎?”由是人颇异之,加刮目焉。

髯目不知书,然好听人谈古今事,常激于义,出言辩是非,儒者无以难。尝荷薪至演剧所,观《精忠传》所谓秦桧者出,髯怒,飞跃上台,捽桧殴,流血几毙。众咸惊救,髯曰:“若为丞相,奸似此,不殴杀何待?”众曰:“此戏也,非真桧。”髯曰:“吾亦知戏,故殴;若真,膏吾斧矣!”其性刚疾恶类如此。

髯有兄进香茅山,堕崖折胸死。或传其暮夜饮酒不诚,被王灵官鞭杀者。髯怒,走一日夜,诣茅山,饮大醉,数王灵官曰:“汝有罪三!人敬祖师,来进香,固有善心,饮酒小过,无死状,汝辄杀之,不仁,罪一。祖师以慈庇下土,量甚宏大,汝居位下,行残忍,不遵祖师意,不恭,罪二。吾兄,小人也,酬香而来,小被酒,汝辄杀之;吾来不酬香,昨实大饮,今日詈汝,汝反不能杀,无勇,罪三。汝宜毁撤,曷为横鞭嗔目,坐踞于此?”欲夺鞭碎象,众譬遣之,乃止,负兄骨归葬焉。

洞庭有孤子陈学奇,聘邹氏女为室,婚有期矣。女兄忽夺妹志,献苏宦某为妾。学奇泣诉于官,官畏宦势,无如何也。学奇讼女兄,宦并庇兄不得伸,学奇窘甚。一日,值髯于途,告之故,且曰:“若素义激,能为我筹此乎?”髯许诺:“然需时日以待之,毋迫我也。”学奇感泣。髯去,鬻身为显者舆仆。显者以其多力而勤,甚信爱之,得出入内闼。邹女果为其第三妾。髯得间,以陈情告,女泣如雨,诉失身状,愿公为昆仑。髯曰:“毋迫。”一日,显者夫人率群媵游天平山,显者不能禁。髯嘿贺曰:“计行矣!”于是密具舟河干。众妾登舆,髯舁第三舆,乃邹氏也。出门,绐其副迂道,疾行,至河干,谓女曰:“登舟!”舟遽开,帆疾如驶。群仆骇变,号呼来追。髯拳三人仆地,不能出声。徐去,则女舟已至陈门矣。学奇得室忻感,谓古押衙不是过也。髯谓学奇,亟宜鸣之官以得妻状。官始不直显者,至是称快,询知义由于髯,赐帛酒花彩以荣之。显者惭,杜门若不闻者。自是“义樵”名益著,年五十余矣。

甲申,闯贼破京城,崇祯帝凶问至。或传于市中曰:“李自成坐却龙廷矣!”髯不信,历问三四人,言如一口。髯大愤曰:“吾生年七八岁时,即知皇帝姓朱,今李贼何为者耶?故君安往耶?何文武满朝,无一人出力救耶?吾年老,不能复为贼百姓也!”乃大呼天者三,投具区以死。死之日,义声振吴下云。

顾子日:义哉髯也!见义必为,矢志不屈,求之士人中,亦戛戛难之,况樵子乎?髯无姓名,吾师吴颂筠,曾为立传,传未悉。予又询之朱子僧臣,所言如此,良不妄矣。彼附势利、忘君亲者,观髯梗概,亦可以知所儆乎?

[张山来曰:观剧忿怒杀人,所闻者非止一事。此樵奇处,在后数段,劫邹女尤见作用。至自投具区以死,真可谓得其所矣。] 赵希乾传 南丰甘表中素手授钞本

赵希乾,南丰东门人,幼丧父,以织布为业。年十七,母抱病月余,日夜祈祷身代,不少愈。往问吉凶于日者,日者推测素验,言母命无生理。又往卜于市,占者复言不吉。希乾踟蹰不去,曰:“何以救母病?”占者恶其烦数,曰:“汝母病必不治,若欲求愈,无乃割心救之耶?”希乾归,侍母左右,见病益危笃。时日光斜射床席,形影孑立,寂寂旁无一人。希乾忽起去,笥中得薙发小刀,立于窗外,剖胸,深寸许,以手入取其心,不可得。忽风声震飒,门户胥动,以为有人至。四顾周章,急取得肠,抽出,割数寸。盖人惊则心上忡,肠盘旋满胸腹云。希乾置肠于釜上,昏仆就室而卧。顷刻,母姑来视病,见釜上物,以为希乾股肉也,烹而进之母。再视希乾,则血淋漓心腹间,不能出声,始知希乾为割心矣。城邑喧然传其事,闻于令,令亲往视之,命内外医调治母子病。不数日,母病愈;旬日,希乾亦渐次进饮食。胸前肠出不得纳,每日子午间,粪滴沥下。月余后,希乾起无恙,终身矢从胸上出。

赵氏故宋裔,为南丰巨族。宗党以为奇孝,供赡其母子,而更教之读书。学使者侯峒曾闻其事,取充博士弟子员。崇祯壬午,以恩诏天下学选一人贡于成均。学使者吴石渠既考试毕,进诸生而告之曰:“百行以孝为先。赵希乾割心救母,不死,不可以寻常论。建武多才,校士衡文,希乾不应入选。今欲诸生让贡希乾,以示奖劝。”诸生咸顿首悦服。于是以希乾选补壬午恩贡。又三四年而有甲申、乙酉之变。希乾避乱山中,将母不遑,遂卖卜,逃走于四方,以养其母。又十余年,母寿八十余而卒。

予自幼时,常见希乾过先君谈,饮食起居如常人,面黎黝,高准方耳,睛光满眸子,欣然而长,多浑朴之风。与之立久,胸间时闻秽气。予年十岁,先君请希乾入书室,命表肃揖再拜,求解衣开胸视之。两乳正中间,肠突出寸许,色鲜红如血;以丝带系竹筒悬于颈,乘其肠粪出,洗换竹筒,日必再三换,常时滴黄水不绝;盖已三十余年。自是希乾少家居,母死未七年,而希乾亦卒,年六十一。

甘表日:朝廷不旌毁伤愚孝,尚矣!然希乾一念之诚,若有以通天地、格神鬼也,岂不可嘉哉?汤公惕庵最恶言希乾事,予则以为应出特典,一加旌赏。盖事不可法而可传,使知孝行所感,虽剖胸断肠而不死,岂非天之所以旌之耶?天旌之,谁能不旌之?然旌而不传,不若不旌而传也。安得龙门之书以施于后世哉?呜呼,古今忠孝之士,非愚不能成。而世之身没而名不传者,又何多也?悲夫!

[张山来曰:予友王不庵曾为予言孝子事,惜属口述,不获载之简鳊。今甘子中素以斯传见示,乃知事之度越寻常者,终不能泯其姓字也。] 万夫雄打虎传 江宁张惣南村手授钞本

泾川有万姓字夫雄者,少负膂力,以拳勇称,初亦未尝事田猎也。一日,与夙所莫逆尔汝昆季范姓友,早行深山中。忽林莽出巨虎,搏范以去。范号曰:“万夫雄救我!救我!”万亦茫然不知所措,遂撼大树拔之,怒持树往追。经里许,震天一呼,虎为逡巡退步者三,范得以脱。因梃击虎,中其项。虎负狰狞欲迎斗,然项痛,竟不能举。万乘势一再击之,虎毙矣。母虎暨虎子相寻至。万度不能中止,且却且前,又奋鼓生平之勇,纵送格扑,而二虎复相继而毙于其手。

嗟乎!万夫雄一乡野鄙人耳,素不识《诗》《书》为何物,亦不识交道为何事,而仓卒间不忍负异姓兄弟之意,卒毙三虎以救其友,其义岂不甚伟?万夫雄亦诚烈丈夫哉!余尝见世之聚首而处者,交同手足之亲,谊比金石之固,设有缓急,即蜂虿微毒,不致贻祸杀人,当其纷纷未定之时,虽夙昔周旋,密迩徒辈,靡不潜迹匿形,鸟飞云散,悄然而不一顾焉。其视万夫雄为何如也?

或云:“一人而毙三虎,颇似不经,殆属乌有子虚之谈。”噫!诚有之矣!家九宣从泾川来,为余述其事最奇。亦曾亲见其人,短小精悍。与之语,意气慷慨,须眉状貌,殊磊砢不凡,飞扬跋扈,犹可想望其打虎时英风至今飒飒云。盖义愤所激,至勇生焉;即万亦不自知其何以至此也。从古忠孝节义,蹈水赴火,为人之所不能为,并为人之所不敢为,往往以蚩愚诚朴而得之。万夫雄有焉。

南村野史曰:余友苍略氏,闻其事而异之,太息曰:“士亦视所托身为贵耳!得交万夫雄,其人虽陷入虎口,猛虎不能害也。甚矣,人固不可无义烈男子以为之友哉!”

[张山来曰:孔子论宁武子,谓其“愚不可及”。匪独愚忠愚孝,凡事之度越寻常者,大抵多近于愚耳。一结最妙。

又曰:今之义气满洲,类能生搏虎豹。使万夫雄而在,当必与干城之选矣。]

虞初新志卷九 剑侠传 济南王士祯阮亭渔洋文略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济南。至章丘西之新店,遇一妇人,可三十余,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结束为急装,腰剑。骑黑卫,极神骏。妇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驶。试问何人,停骑漫应曰:“不知何许人。”“将往何处?”又漫应曰:“去处去。”顷刻东逝,疾若飞隼。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蹑其踪迹,疑剑侠也。”从侄鹓因述莱阳王生言:

顺治初,其县役某,解官银数千两赴济南,以木夹函之。晚将宿逆旅,主人辞焉,且言“镇西北里许,有尼庵,凡有行橐者,皆往投宿”。因导之往。方入旅店时,门外有男子著红帩头,状貌甚狞。至尼庵,入门,有廨三间,东向,床榻甚设。北为观音大士殿,殿侧有小门,扃焉。叩门久之,有老妪出应,告以故,妪云:“但宿西廨无妨。”久之,持硃封鐍山门而入。役相戒勿寝,明灯烛,手弓刀以待曙。至三更,大风骤作,山门砉然而辟。方愕然相顾,倏闻呼门声甚厉。众急持械,谋拒之,廨门已启,视之,即红帩头人也。徒手握束香掷地,众皆仆。比天晓,始苏,银已亡矣。

急往市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时游市上,无敢谁何者;唯投尼庵客,辄无恙。今当往愬耳。然尼异人,须吾自往求之。”至则妪出问故,曰:“非为夜失官银事耶?”曰:“然!”入白。顷之尼出,妪挟蒲团敷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来此作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率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帩头人也。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空无人矣。

尼高髻盛装,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挟妪俱来,不知何许人。常有恶少夜入其室,腰斩掷垣外,自是无敢犯者。”

某中丞巡抚上江,一日遣吏赍金数千赴京师,途宿古庙中,扃鐍甚固。晨起,已失金所在,而门钥宛然。怪之,归以告中丞,中丞怒,亟责偿官。吏告曰:“偿固不敢辞,但事甚疑怪,请予假一月,往踪迹之。愿以妻子为质。”中丞许之。

比至失金处,询访久之,无所见;将归矣,忽于市中遇瞽叟,胸悬一牌云:“善决大疑。”漫问之,叟忽曰:“君失金多少?”曰:“若干。”叟曰:“我稍知踪迹。可觅露车乘我,君第随往,冀可得也。”如其言,初行一日,有人烟村落;次日入深山行,不知几百里,无复村疃;至三日,逾亭午,抵一大市镇。叟曰:“至矣!君但入,当自得消息。”不得已,第从其言。比入市,则肩摩毂击,万瓦鳞次。忽一人来问曰:“君非此间人,奚至此?”告以故,与俱至市口,觅瞽叟,已失所在。

乃与曲折行数街,抵一大宅,如王公之居。历阶及堂,寂无人,戒令少待。顷之,传呼令入,至后堂,堂中唯设一榻,有伟男子科跣坐其上,发长及骭,童子数人,执扇拂左右侍。拜跪讫,男子询来意,具对。男子颐指语童子曰:“可将来。”即有少年数辈,扛金至,封识宛然,曰:“宁欲得金乎?”吏叩头曰:“幸甚,不敢请也。”男子曰:“乍来此,且好安息。”即有人引至一院,扃门而去。餽之食,极丰腆。是夜,月明如昼,启后户,视之,见粉壁上累累有物,审视之,皆人耳鼻也。大惊,然无隙可逸去。彷徨达晚,前人忽来传呼,复至后堂,男子科跣坐如初,谓曰:“金不可得矣!然当予子一纸书。”辄据案作书,掷之,挥出。前人复导至市口,惝恍疑梦中,急觅路归。

见中丞,历述前事。叱其妄。出书呈之,中丞启缄,忽色变而入。移时,传令吏归舍,释妻子,豁其赔偿。吏大喜过望。久之,乃知书中大略斥中丞贪纵,谓勿责吏偿金,否则某月日夫人夜三更睡觉,发截三寸,宁忘之乎?问之夫人,良然,始知其剑侠也。日照李洗马应廌云。

[张山来曰:予尝遇中山狼,恨今世无剑侠,一往愬之。读此乃知尚有异人,第不识于我有缘否也。] 皇华纪闻 新城王士祯阮亭本书

天顺间,恩县人赵云,性至孝。母刘病笃,闻怀庆府济源庙神有灵药,诚求可得,云往求之。越二日,水中涌出一绢囊,内盛绛桃花片,约二升许。持归煎汤奉母,疾果愈。其余愈疾又十余人。

白马营,在恩县西十五里,夏秋之际,清晨辄现城郭人物,林木郁葱,日出乃不见。茌平马令村亦有此异。盖山市、海市之属,陆地亦有之。

赖塔拉把土鲁,满洲人,素以勇称。尝从征浙闽。一日浴于溪,水底有物,槎枒如古木,因呼侪辈缚以绳,共引出之,则一龙首,须鬣宛然,缚者乃其角。众皆惊走。赖神色不变,徐入水手解其缚。少顷,雷雨晦冥,龙腾空而去。众皆无恙。人更称为“缚龙把土鲁”。把土鲁,勇也。元时把土鲁必出上赐,本朝亦然。

张大悲,合肥人,居邑之香炉岩。好仙术,常画地为限,牛不能出。恒作泥丸食之,坐卧处往往有云气,后不知所终。

朝城陈给事赞化,崇祯间为桐城令。偶有餽蛋者,其一有五色光,令家鸡翼之。俄卵破,得一小白凤。不数日,寝大,时去时来。其伏卵之鸡,重至三十斤,毛变五色,久之同翔去。

王文正,桐城人,七岁得道书,能役鬼神。后祷雨皖城,有道人亦祷雨池口。池口云起,文正招云过皖。道人曰:“皖有异人。”即棹片席渡江访之,文正亦浮磨江中迎之。咨论竟日。临别,道人以三指附文正背,有顷背痛,则有三铜钉入骨。文正急用瓮自覆,围火炼之。戒家人曰:“七日勿启,可活。”至五日,家人不能待,试启之,钉已出三寸许。文正叹曰:“命也!”遂死。

何公冕,潜山人,少遇异人,授符箓二卷,能役鬼神。初置田于乱墩山,硗确无水。公冕每取手巾沥水,町畦盈溢。会大旱,郡守遣役檄呼之。公冕笑曰:“吾非可檄者。但汝往来烈日良苦,吾书符汝掌中,当得片云覆头,可固握之。”使至,如其言。守怒,固令开视,则疾风雷电骤作。乃大惊,礼致之。尝行路迷津,问芸者,不答。公冕取柳叶布田,尽化为鱼。芸者竞取之,至禾皆被践踏,及登岸视之,乃柳叶耳。

崇祯癸未,潜山县溪河中,结冰如钱形,上有古篆文四,人莫辨之。

南华寺六祖钵,非金非石。魏庄渠督学广东,遍毁佛寺。至曹溪,索钵掷地,碎之为二,每片各有一字,视之,乃“委鬼”也。庄渠异之,寺因得不毁。

崇祯中,有彭举人某,病中梦至一官府,其神冠冕坐堂皇,状如王者。闻胥吏传呼魏校一案。须臾,有一官人,峨冠盛服而入。其神问:“何以毁曹溪钵?”答言:“吾为孔子之徒,官督学校,在广东所毁淫祠几千百所,岂但一钵?”神云:“闻钵破中有魏字,如此神异,乌可以为异端而毁之?”答言:“魏是予姓,既数已前定,虽欲不毁其可得耶?”神语塞,揖之而出。彭病痊,为人言如此。

林癸午,不知何许人。年十余,投阳江北贯中为人牧竖。每出牧,以箫管一枚自随。牛有逸者,取箫画地,牛不敢出。晚归,辄束箫高篁中。篁俯地受寄,若有神物伺之者。河畔一巨石,形如犬,癸午每坐啸其上。忽一日谓其徒曰:“吾当以来日上升。”明日往视,与石俱不见。事在万历初年。

崇祯丙子秋,广州城东二十里北亭洲田间有雷出地,奋而成穴。耕者梁某投以石,空空有声。内一雄鸡其中,逾夜鸡鸣无恙。乃发之,有金人如翁仲者数枚,各重十五、六斤。有二金像,冕而坐者,笄翟如后妃者,各重五、六十斤。地皆金蚕珠贝,旁有镜一,光烛穴中;宝砚一,砚池中有玉鱼,能游泳;他异物不可指识者甚众。梁携归,光动四邻。邻人觉而争往,遂白之官。有司亲临发之,隧道如城,高五尺余,深三丈,中有碑,乃伪汉刘龑塚也。文曰:“维大有十五年,岁次壬寅,四月甲寅朔廿四日丁丑,高祖天皇大帝崩于正寝。粤光天五年,五月癸未朔十四日丙申,迁神于康陵,礼也。”文多阙,不尽载。“翰林学士知制诰正议大夫尚书右丞赐紫金鱼袋臣卢应初撰并书。”按《五国故事》,龑天福壬寅岁四月,避暑甘泉宫,未几殂。《通鉴》及《十国春秋》皆作三月。据碑当以《五国故事》为正。《十国春秋》又云:“康陵在兴王府城东二十里之漫山,陵中以铁锢之,坚不可启。”光天乃龑子玢年号。玢立仅二年,为其弟晟所弑,即改光天二年为应乾元年。按光天无五年,《十国春秋》称殇帝光天元年八月,葬天皇大帝于康陵,与碑皆不合。又考伪汉诸臣列传,止有卢膺仕龑为工部侍郎,才藻俊茂,晟时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无应初名。识之以俟博雅者考焉。

《澹归禅师集?六和尚小传》云:吴震崆侍御,小字六和尚。髫时读书灯下,水中盂内跃出一僧,长三寸许,绕案而行,且言。震崆惊问之,曰:“吾能知人终身,亦知人前世。”震崆意稍定,曰:“试言我终身。”曰:“汝以某年登科,某年登第,初任某官,再三任某官。”曰:“更言我前世。”曰:“汝前世某山某僧,吾即汝同道之友,今相报耳。”曰:“何以教我?”曰:“当早回首,无忘来处。”因忽不见。明日,案上瓶花枯枝更开,一生功名,片语不爽。

韶人黄思德纪事云:韶城西南楼,有关帝庙。顺治丙申,五月二十日未时,思德游芙蓉山归,从舟中见楼上毫光炫曜,关帝披金甲蓝纱巾,立楼牖面北,少顷面转西,移时而没。两岸居人皆见之,且惊且拜。三十一、二十四、二十五、三十,凡四日,依时复现。次年丁酉七月初十、十二、十四日,依间复现。或黄盖,或二将随侍,见者不啻千万人,因镌碑勒像,以志灵异。以事余在京师,闻之袁密山景星通政,至曲江,乃得其月日之详如此。

[张山来曰:《皇华纪闻》凡四卷,先生奉使南海时所笔记也。余窃僭取异事数条,盖欲与拙选相类云尔。倘读者欲观全豹,则自有原书在。] 毛女传 江阴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毛女者,河南嵩县诸生任士宏妻也。姓平氏,美而且淑,归士宏,阅三岁而无子,乃往祷少室。行二十里,度绝岭,方舍车而徒,以休舆夫,忽猛兽横逸,平氏惊坠深谷。士宏四顾,皆千仞壁,不可下,大恸而归。召沙门梵诵,誓不再娶。

平氏既亡三年,里有张义,向竖任家。往樵山中,猝闻幽篁深箐间婉婉呼张义者。义大骇,回顾见一毛女,通体垂黄毫长六七寸许,因咋舌不敢语。毛女曰:“我任家大嫂也,汝不相识耶?”义惊曰:“大嫂固无恙乎?何幸而得此?”曰:“我初坠,缘藤得无损。既而饥甚,见交柯女贞子甚繁,因取食,味殊涩,不可口,三日后,则甘香满颊。三月乃生毫,半载则身轻如叶,任腾踔上下矣。第山中乏水,唯此有泉,渴则来饮耳。不意得与汝相见。”义具道任生哀慕状。毛女曰:“我已趯然轻举,与鸾鹤为伍,其乐何如,肯复向樊笼哉?为我谢任生,早续姻盟,以丰后嗣,毋徒自苦也。”言已,一跃而往。

义亟报任生。任生大喜,即偕义诣樵所取之。伏草中,俟三日,毛女果至,直前抱之。毛女曰:“谁耶?”曰:“夫也。”曰:“妾貌巳寝,君不足念也。”曰:“我不嫌汝,何忘夙昔之好乎?”因泣下。毛女心动,乃允之,遂与归。初饮食,腹微痛,逾时而定。半月,毛尽脱,依然佳丽也。自是情好益笃,生子女数人,历四十余年而死。

外史氏曰:神仙可为也,使平氏当饮水时,不呼张义,则凌踔碧虚之上,一死生而无极矣,何至埋身黄壤哉?甚矣情丝之难割也!

[张山来曰:使我为任生,则随毛女入深山中,亦效其饵女贞实,共作仙家眷属,何乐如之?计不出此,何也?] 宝婺生传 钱塘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宝婺生,忘其名。顺治初,我师破金华,宝婺生夫妇相散失。生卧积尸中,得免死。妇行不知所向,为健儿所获。无何,健儿移师驻华亭。生觅耗于华亭,不可得。困乏无聊,坐叹于旅馆之侧。旅馆主人鉴其貌,怜而问之。生告以故,主人曰:“若识字乎?”曰:“识。”“习会计乎?”曰:“习。”主人曰:“盍留我馆中,勷若事而徐访尔妻,可乎?”生曰:“得如是,诚幸甚。”生入馆,悉代主人劳。主人逸甚,而业加盛,利倍入。主人有女,欲妻之而未发也。

一日者,旭始旦,一人急遽趋而来,至馆饭,饭毕,酬值,急遽趋而去。生视其有所遗,启之,灿然白镪五十金也。以告主人,俟其返。日亭午,其人复急遽趋而来,汗渍衣,息喘喘,详视几地,茫然也。生问之,曰:“觅遗金。”生曰:“遗几何?”曰:“金五十。”生曰:“何用乎?”曰:“持向营中往娶妇,失之矣,将奈何?”生曰:“金固在,还之于子,无苦也。”即出金,其人受金拜谢去。越数日,失金者持二柬云:“蒙子还金,事谐矣。某日当婚,此婚君所赐也,敬请主人与君饮卮酒。”生固辞。主人曰:“吾勿暇,而不可却也。”

生秉主人之命,至期往,往见失金者之家,乃亦一善族也。日未晡,生闲步溪头,遥见一叶扁舟,半篙春水,中有翠袖云鬟之人,掩袖而坐,云载新妇至。生偶举目视妇,俨然故妻也。妇偶举目视生,俨然故夫也。手是生一恸而偃于碧草之上,妇一恸而伏于孤篷之中。舟及门,促妇起,不能起也。问其故,曰:“适见一人如故夫,故伤悼欲绝耳。”问其人何若,妇言其仪表衣冠,宛然生也。娶妇者急觅生,见生悲卧不能起,问其故,不肯言。固问之,曰:“适见一人……”语未毕,哽咽不能续。娶妇者憬然曰:“我知之,是妇即君妇矣?君既得金,君之金矣。还金而赎妇,是天命我代君以完其偶也。君无悲,吾感君义,敢不以此为报乎?”生难之,娶妇者请其主人以为主。主人曰:“还金者,义士也;还妇者,义不在还金下。娶妇而失妇,不可也;吾有女,当妻还妇者。所娶妇,当返还金者。”闻者咸以为善而两从之。更推主人之义,与二义士相鼎立。

陆子曰:余读愚山学士“兔丝女萝”之篇,见有商山人失妇,为健儿妻,健儿亦失妻,为商山人妇,征途相遇,各易以归者,叹其奇绝。而宝婺之遇更奇!乱离之际,镜破珠沉,不胜数矣!而健儿以不吝,使商山人认妇而得妻;彼还金者,亦犹是也。天乎人乎?虽曰天意,而所以格天者,吾以为不在天也。

[张山来曰:篇中有极难措语处,须看其不棘手之妙。] 王义士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王义士者,失其名,泰州如皋县隶也。虽隶,能以气节自重。任侠好义。甲申国亡后,同邑布衣许元博德溥不肯剃发,刺臂誓死。有司以抗令弃之市,妻当徙。王适值解,高德溥之义,欲脱其妻而无术,乃终夜欷歔不成寐。其妻怪之,问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王不答。妻又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曰:“非尔妇人所知也。”妻曰:“子毋以我为妇人也而忽之。子第语我,我能为子筹之。”王语之故,妻曰:“子高德溥义而欲脱其妻,此豪杰之举也。诚得一人代之可矣。”王曰:“然。顾安得其人哉?”妻曰:“吾当成子之义,愿代以行。”王曰:“然乎?戏耶?”妻曰:“诚然耳。何戏之有?”王乃伏地顿首以谢,随以告德溥妻,使匿于母家,而王夫妇即就道。每经郡县驿舍,就验时,俨然官役解罪妇也。历数千里,抵徙所,风霜艰苦,甘之不厌。于是皋人感之,敛金赎归,夫妇终老于家焉。

外史氏曰:今之吏胥,只知侮文弄法以求温饱,何尝知有忠义也?王胥竟能脱义士之妻,而其妇尤能慨然成夫之志。噫,盖亦千古而仅见者矣!

[张山来曰:婴、臼犹赵氏客也,此妇竟远过之,乃逸其名氏,惜哉!] 纪陆子容事 仁和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钱塘陆子容,名韬,一名自震,少负异姿,喜读书,经传史记,背诵如流。邑侯梁公试童子,以古文诗词拔取第一。廉其贫,解金赠之。子容尽以买书。昼夜读,得咯血疾。已又向友人借《二十一史》,力疾研寻,随有论撰。疾愈笃,遂死。其师张祖望哭以诗曰:“荒园寂寞绿苔生,肠断当年陆士衡。春鸟不知人已去,棠梨树上两三声。”

子容有内兄某者,素不习诗,读张诗而哀之,欲和不能,辗转床第间。倦就寝,忽见子容相谓曰:“君和张先生诗未得耶?予已和成,为君诵之:谁向蓬门问死生?诸公枉道驾车衡。我游泉路无他乐,唯听萧萧松柏声。”某遽惊寤,寂无所见。时银釭半灭,唯有月映繐帷而已。诘旦,以诗示祖望,且告以故。祖望把其诗流涕曰:“声情凄郁,何其诗之神似子容也?”传写人间,和者几数百人。予亦有诗云:“一读遗编百感生,文章无价漫权衡。子期去后知音少,肠断高山流水声。”好事者辑而存之,近得卒业。因叹结习之不能忘如是哉!

夫幽明异路,纵甚所亲爱,亦皆弃之如遗,而独于诗文之际,往往欲自见其长,有不能尽泯者,岂非心之所结,虽生死亦莫为之隔耶?吾知慧业文人,应生天上,子容终不乐以才鬼自鸣于时矣。因纪之。

[张山来曰:语有之:“宁为才鬼,尤胜顽仙。”然才鬼附乩作诗文者,世多有之,今此则于梦中和韵,尤为奇也。] 雌雌儿传 蓉江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雌雌儿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自言崇祯时孝廉也,未几为道士,往来江阴、无锡间,与予里黄介子先生善。每过其家,必袖一刺,大书“年家眷弟雌雌儿顿首再拜。”投入相见,必交拜,别去必顿首。衲衣外,别无他物,唯腰佩竹筒三,大钱围,长五寸而已。

后游云间,云间诸氏,素封家也,有空屋三百余楹。雌雌儿往僦之,如数与之值。既入,键其户,独坐堂上,取所佩竹筒,揭盖倾之,如芥子状者,跃于地不止。须臾,尽化椅桌帷帐器皿,无不具。既而复取一筒倾之,如芥子者复跃于地,须臾,谷粟饮食牛羊鸡犬,无不具。又以一筒倾之,则僮仆婢妪妻妾男妇数百人皆集矣,供奔走者,除堂宇者,整器用者,顷刻如大富贵家。诸氏从门隙窥之,大惊,以为怪。于是雌雌儿乘车马,拥仆从,交游通国。居久之,诸氏以为妖,使人辞焉。雌雌儿尽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类纳诸筒内,飘然长往,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黄介子高足徐佩玉弟群玉,与松江倪永清为予言。雌雌儿,高士也,以幻术避世,而世卒不容,屡遭斥逐,终遁深山。呜呼!士生乱世,道亦穷矣!

[张山来曰:昔阳羡诸生,以眷属什器饮食纳口中。今雌雌儿以眷属什器饮食纳竹筒中,似逊阳羡书生一筹。然书生眷属有外夫,而雌雌儿则无之,是雌雌儿又胜于阳羡书生也。] 再来诗谶记 沙张白定峰古今文绘

弘治中,闽之侯官有老儒某,博学善文,屡举不第;性迂介,贫困日甚。生一子,不能读书,佣耕自给。年七十,郁郁死。死之夕,取生平著作,题诗其后,嘱其妻善藏之,遂卒。贫无以敛,门人某某四五人醵金敛之。内某生者,家富,尤笃于谊,偕同学涕泣执丧,瘗之而后去,又时时周恤其孥。

嘉靖改元,江南有某公者,十五发解,十六捷南宫,夙慧神敏。起家庶常,不五年,出典闽试,拔士公明。风檐操笔,为程式之文,文不加点,八闽传诵焉。九月之望,值公诞辰,抚按监司,莫不具觞为寿。以翰苑之重,衔命典试,礼仪宾主,盛绝一时。都人士莫不歆艳,目为神仙中人。荐绅先达,亦相顾而愧弗如。盖不难其遇,难其少而遇也。

抵暮醉甚,而晋接无间,避归使舟,闭舱酣寝,戒舟人尽却贺客。比酒醒,已夜半矣,月射纱窗,晶皎如昼。顾瞻岸崖,清兴忽发,遂潜易衣帻,呼一小竖自随,乘月信步,不觉数里。所见山川林壑,恍若旧游,意颇讶之。俄闻哭声甚哀,出自村舍。公闻之,凄然心动,寻声踪迹之,至一僻小聚落中,一家茅屋数椽,了无篱落。命小竖排闼入视,则有老妪,年且八旬,头髯皓白,然一纸灯,设野蔬麦粥,祭其亡夫而哭之,词旨悲惋。公揖而问妪:“夫人何为者,过哀乃尔?”妪挥涕而谢,掇一破绳床命公坐,已乃泣告曰:“妾拟昼祭亡夫,而儿子远出,迟之至今,度弗返矣,不得已夜祭之。觅杯酒为奠不可得,用是感伤,顿违夜哭之戒,知不免为君子所讥耳。”公曰:“贤夫何人?没来几载?祭既无具,曷不姑俟质明乎?”妪曰:“妾夫侯官老儒,才丰命啬,没于弘治某年,今日乃忌辰也。未亡人伉俪情深,虽乏椒浆,不忍不祭,移忌就明,理不敢出。”公闻之愕然,盖其忌辰,即公之生辰,而以岁计之,适二十一。

睹妪容貌憔悴,而吐词温雅,有儒家风,且惊且怜之。因问曰:“贤夫既是硕儒,必富著述,遗编存者,可得见乎?”妪闻而泫然首肯,若有所思,既而告公曰:“妾事先夫五十年,见其精勤嗜学,无间寒暑。瓶无粟,突无烟,淡如也。著述之富,充栋汗牛。制义文字,别为一编。六十以后,每取而读之,未尝不抚几太息,泣下数行。妾恐伤其意,每箧藏之,不使得见。将死前一月,忽燔烈焰,誓将焚之。既而展玩再四,徘徊不忍,嘱妾曰:『一世苦心,难付秦炬,当藏吾棺中,以为殉耳。』言已欷歔久之。易箦之夕,又向妾索观,题诗其后,而语妾曰:『好藏之,当有识者。』既而笑曰:『文义高深,非吾再来,安识其中神妙乎?吾生无愧怍,死而食报,易世而后,大兴吾宗,令天下寒儒吐气也!』言已,大笑而绝,迄今二十年。唯门生数辈,抄而读之,他未有过而问者也。”

公闻,急索观之,开卷第一艺,则发解首墨也。从初迄末,一字不殊。公益骇然,细加翻阅,则自应试游庠,决科会试,一切试卷墨裁,论表策判,以至廷试策、馆选论,皆在其中。闽闱五程,亦皆集中语也。最后有一诗,盖临终绝笔,其诗曰:“拙守穷庐七十春,重来不复老儒身。烦君尽展生平志,还向遗编悟夙因。”公读之,恍然大悟,点首浩叹。仰视破屋颓垣,真同故居,因闽妪曰:“向有卧榻,今则安在?”妪以灯引公入,则朽箦敝衾,尘土坌满,妪拥破席,卧草荐中。公对之叹息泣下。妪亦骇然,问:“公君子,对贫居而饮泣,岂于先夫有师友渊源之雅乎?”公曰:“非也。贤夫所谓再来人,既我是也。今日之会,岂繄非天?”妪曰:“先夫之亡,妾柔肠寸断,因闻再来之语,私啮尸股,刺指血涂之,以图后验,君子岂有此征乎?”公解靴出股,齿痕宛然,作血殷色。于是妪大啼泣。公亦悲不自胜,徐慰妪:“夫人无忧,贤夫读书七十年,老不食报,而取偿于吾。吾之逸,贤夫之劳贻之也。苟昧夙因,即年少登瀛,皆侥俸耳。吾当大兴前生之门,以酬夙愿,使天下老儒有所感奋,不徒为夫人温饱计也。”妪收泪而谢。

公又问:“令子焉往?”妪曰:“先夫没后,妾母子无以自存,幸及门数生,犹敦古处,每当忌日,必遣恤祭。今某生甫登贤书,未暇躬至,故遣儿子诣之,不识何以不至?”公问某生姓名,则是科所拔解元某也。余四五人,亦皆新贵。公又慨然久之。既而东方渐明,妪子已至,后有苍头负酒米钱物,相随而来。其子蓬鬓布衣,一田家庄夫耳。妪命与公相见,询其何以归迟,子言某解元以座师寿诞,率同年称觞,衙署舟次,两不获见,彼候师而我候彼,是以归迟。公顾负米者曰:“若某解元仆耶?”曰:“然。”曰:“归语汝主,速来会此。”其仆星驰而去。妪语其子以再来故,子欲以父礼事公。公曰:“不可!此隔世事耳。”俄而某解元及同年数辈来,闻公语,皆顿首曰:“两世师弟,古未闻也。”未几,县令来,又未几,太守至。公对多官,备述所以,无不愕然称奇。

公于是首祭老儒之墓,加封树焉。大集姻族,咸有馈赠。其于妪母子有恩者,倍酬之。为妪子买田宅奴婢,倾赀赈给之,自抚按藩臬,下至公所取士,莫不有赠。妪母子遂为富人,又为其子娶妇。数日间,传遍八闽,自江以南,悉播为美谈。老生宿儒闻之,有泣下者。公以归期急,不及久留,辞妪母子去,终其身往返不绝焉。后其子生子女各五,某解元者与为婚姻。五子读书,三登甲第,最少者犹以乡贡起家,起至二千石,科名绵绵,为闽中鼎族云。

[张山来曰:前生处约,而今生处乐,实所不必,以其于前生毫无所益也。若尽能如此公,则无复有遗憾矣。]

虞初新志卷十 筠廊偶笔 商丘宋荦牧仲本书

今上御极之四年,鹿邑中翰梁公遂,以诏使过洞庭。风雨中,见一人,长髯,蓝衣纱帽,气度闲雅,乘一物似马,半没水内;侍者持杖,狰狞随其后,与波涛上下。舟中数十人共见之,相距才数武耳。逆风而行,良久,迷离不见。其年八月,公返棹过齐安,与余杯酒间细言之。或曰“此洞庭君迎诏使”,理或然也。

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

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俨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财皆具。

余于武城见一小儿,四五岁,手足似螳螂,头高起作两歧,见人念“阿弥陀佛”;唯索钱无厌耳。

孝感夏孝廉振叔炜,见一儿六七岁,浴水中,势与谷道各二。后不知所终。

樵人于王屋山得茯苓如屋,送济源某公,服之十年不尽。

一闽人山居,门前忽现宫阙数重,巍焕插天,须臾不见,盖山市也。

同里孝廉王皞之,有妹生不能言。及笄,有道人过门乞食,云善治病。或问能治哑否,曰:“能。”孝廉遂以妹请。道人命取水、油各一盏,咒之,倾一处,以簪搅成膏,渐结为丸,曰:“以水调服,即能言,但须焚香谢天耳。”孝廉以药授妹服之,顷刻能言。急觅道人不见,举家向空拜谢,闻仙乐喧阗,冉冉而去。

闽中洛阳桥圮,有石刻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鄞人蔡锡,中明永乐癸卯乡试,仁庙授兵科给事中,升泉州太守。锡至,欲修桥,桥跨海,工难施。锡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而前曰:“我能赍檄往。”乞酒饮大醉,自没于海,若有神人扶掖之者。俄而以“醋”字出。锡意必八月廿一日也,遂以是日兴工。潮旬余不至,工遂成。语载锡本传中,乃实事也。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且以为传奇中妄语矣。锡官至都御史,以才廉闻。

[张山来曰:宋先生,予父执也,抚吴时,以大集暨此帙见赠,获之不啻拱璧。敬采异事数条载入选中,盖仿前人节录《搜神记》《续齐谐记》之例,非敢有所去取也。] 金忠洁公传 毗陵董以宁文友国仪集

金铉,字伯玉,武进之剡村人也。因殉节,谥“忠洁”,人称金忠洁云。初以顺天籍领解,成进士,时年十九;不习吏,请改教授。其大父户部主事汝升,旧多藏书,乃与弟錝日夜读之。继擢国子监博士,迁工部主事。

先是时,明怀宗已诛魏忠贤,而太监张彝宪等旋用事。至是而贼李自成兵始炽;添内饷,命彝宪总理户工钱粮,建别署。忠洁曰:“此天下存亡之机也,奈何诛忠贤,复任一忠贤?且我为工曹,必将属视我矣。”乃抗疏言,先言彝宪既有独踞之庭,必强二部郎官匍匐进谒,挫士节,辱朝廷。疏上不报,而总理已建署,果檄郎官以谒尚书仪注见。复上疏固争之,旨谕职事相关,自当礼见,余不必通谒,金铉亦不得激陈。彝宪意甚得,与其党议接侍郎官礼。或曰:“视尚书当稍倨。”宪曰:“我当稍恭,而待金铉倨耳。”

金遂集诸郎官倡议曰:“职事可令椽吏移之,我曹有一人登彝宪堂,即属彝宪假子,毋许入孔子庙。当提我靴掷肿其面,辱之朝堂。”于是诸郎官诣尚书,各请以公事出。至期,彝宪坐堂皇,黄衫缇衣,倡赞毕,但见吏,不见郎官。曰:“谐尚书始来乎?待午乎?”久之,又不至,乃恚曰:“避金铉,不即来,待晚乎?”命小竖窃伺门外,望扇导来即报。已而马蹄前后过之,无一人入者,乃大惭愤。借验放十六门火器,诬指十八位无火门,劾以故误军机,曰:“必杀铉。”会尚书争之力,仅削籍归。

家居益与弟錝尽读所藏书,尤善《易》学。而父汀州太守显、母恭人章,更时时慰勉之。至父死,服阙,复起为兵部车驾司主事,分守皇城,益修城守火器。时崇祯十七年二月也。李自成已陷大同,而宣府镇方有太监杜勋监视。又上疏曰:“宣府京城之蔽,宣府不救,虑在京城。抚臣朱之冯忠勇足恃,恐受内臣之掣,请亟撤之,并撤居庸关监视。”不听。至三月,果闻杜勋以宣府迎贼,朱死之。因哭语弟錝:“目今我哭朱公,数日后汝曹旋哭我也。”

及贼至居庸关,太监杜之秩果复迎降,遂进薄彰义门城下。杜勋缒城上,入见大内,唯张皇贼势以逼帝,遍语诸珰,谓我党富贵自在云。忠洁则仓皇点禁兵,归谋匿母,因哭告母曰:“铉守皇城,城亡当与偕亡。今日从母乞此身殉王事。”母曰:“噫!久谓汝读书知大义,乃今始向我乞身哉?且我命妇,与汝偕勉之。汝魂归,可会我于井矣!”趣之出,又命仆追往,以朝衣随之。

见贼入京城,杀监察御史王章于城上,王章亦武进人,字芳洲,与忠洁素厚。方为之欷歔数声,见市中宫人遍至,言贼入皇城,帝后已死社稷。欲趋入宫,又传闻提督京城太监王承恩从死,曰:“微独吾乡王御史也,若辈中尚有一人知大义者,我乃后之,不已为若笑耶?”遂衣朝衣,投御河死,死时有吕胖者,亦内监也,傫然而至,两手反接而睨视之,曰:“是金兵部耶?是人素不居我辈于人面,岂渠能死,吾独不能死哉?渠生欲远我,我偏近之!”亦自沉于此。

仆以奔告其母。母曰:“孝哉铉也,既信于王公,又能激吕监死,吾安可以诳铉?”急正冠帔,投井中,妾王氏随之下,遂与俱死。錝归,收葬毕,焚其书而长恸曰:“吾母乎!吾兄乎!此时会相见而相依乎!”哀号数日,又死井中。其后清兵至,家人请入皇城,求得忠洁尸,已与吕监骨相杂,不可分敛。而皇城又不得入榇。竟合两骸藁葬御河堤,而王御史之丧归里。

[张山来曰:明末死于忠义者,较前代为独盛。特存此一编,以当清夜闻钟,发人深省。] 核舟记 嘉善魏学洢子敬茅檐集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篛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篛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张山来曰:眼镜中有所谓显微镜者,一虱之细,视之大如枣栗。由此推之,则一核未尝不可视为东瓜矣。] 沈孚中传 武林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沈嵊,字孚中,居武林北墅。不修小节,越礼惊众。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

崇祯末年,当九日,携酒持螯,独上巾子蜂头,高吟浮白。有僧濡笔窃记其一联云:“有情花笑无情客,得意山看失意人。”为之叫绝。拉归精舍,痛饮达旦。

家人觅至,曰:“今邑试,郎君何不介意耶?”嵊方醉睐未开,履无详步,扶入试院,则已几席纵横,置足无地。嵊乃积墨广砚,立身高级,大书《登高词》于粉壁之上。其首阕曰:“万峰顶上,险韵独拈糕。撑傲骨,与秋鏖,天涯谁是酒同僚?面皮虽老,尽生平受不起青山笑。难道他辟英雄一纸贤书,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条?”题毕而下,有拍其肩狂叫者曰:“我得一贤契矣!”嵊视之,则令也,潜视其后良久矣。令宋姓,兆和名,字禧公,云间名士,不屑为俗吏态者。把嵊臂曰:“昔贺监遇李白,为解金龟当酒。我虽远逊知章,君才何异太白?此日之事,今古攸同,盍拈是题,与君共填散曲,志奇遇乎?”嵊曰:“善!”令未成而嵊脱稿,更复击节,擢之冠军。荐之学使者,补弟子员,声誉大起。

嗣是非令醉嵊,即嵊醉令,交谊既狎,略师生而尔汝,更冠易服,戏乐不羁。嵊弟有讼,对簿于令,令佯为研鞫。嵊跃出厅事,大呼曰:“错矣!错矣!”令拂袖起。事闻直指,以白简斥令,令恬然勿怨也。

明鼎既移,阁部马士英卷其残旅,遁迹西陵。嵊往谈兵,士英伪为壮语云:“当背城决胜。”嵊驰归语里人曰:“此地顷为战场矣。”里人群哗曰:“丞相宵奔,将军夜遁,谁能任战,欲殃吾民?”争击毙嵊,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传奇二种。《绾春园》尤为词场称艳云。

陆次云曰:余童子时,尝从道中见孚中策骑过,有河朔少年风。及长,读其词而叹其死。语云:“凡人之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者。”孚中之死,鸿毛耶?泰山耶?吾乌能论定之?

[张山来曰:文人不谙世务,是以为世所轻,稍不得意,辄作不平鸣。若止观其文,诚足令人敬之重之。甚矣全才之难也!] 爱铁道人传 古黔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爱铁道人,逸其姓名,云南人也。少时曾为郡诸生。明亡,即弃家为道士。冬夏无衣裈,唯以尺布掩下体。不火食,所食者,瓜蓏蔬果。滇中四时皆暖,虽腊月有鳞物,故道人竟辟谷。性爱铁,见铁辄喜,必膜拜,向人乞之。头项肩臂以至胸背腰足,皆悬败铁,行路则铮铮然如披铠,自号曰“爱铁道人”。久之,言人祸福多奇中,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更号曰“爱铁神仙”。

嗜饮,市人争醉以酒。妇人持酒与,则倾泼不饮。或诘之,则厉声曰:“若不闻孟圣人云:男女不亲授受乎?”于是神仙之名四走。有不远数十百里,来问吉凶。时道人寄迹破庙,日环绕门者数百人。道人大怒,骂曰:“我何神仙,我贪酒花子耳,知底吉凶?汝辈来问我?”即擎秽撒之,众乃散。

与蜀中铜袍道人张闲善。铜袍者,联铜片为衣而服之者也,故号曰“铜袍道人”。常携杖头钱,与爱铁饮与市,醉则歌呜呜,大恸而后休。甲寅乱,二人不知所往。

外史氏曰:以铁为衣,以铜为袍,岂炫异以骇人耳目耶?抑道家别有所属,而寓意于铜铁耶?皆不可得而解也。

[张山来曰:既有铁,便应有铜。爱金银者为贪夫,则爱铜铁者自是异人矣。] 北墅奇书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顺治时,山左有李神仙,游行京邸。庚子北直乡试,有两生密询试题。李笑曰:“公皆道德仁艺中人也,无庸卜。”题出,乃“志于道”全章,二人皆中式。辛丑会试,又有以场题问者,李曰:“五后四可。”场中首题,乃“知止而后有定”一节,果五“后”字;二题乃“夫子之文章”一章,三题乃“易其田畴”二节,果四“可”字。灵异最多,此特其一事耳。

[张山来曰:先君视学山左时,李神仙来谒,自署曰“治仙”。先君延入署中,仙命人于架上随手取书一册,复令信手揭开,随于袖中取出字纸一条,乃其首行也。又云:“明日有贵人送礼至。”及次日,衍圣公以叵罗见赠。后不知所之矣。]

陈我白瞽目,善揣骨。居扬州,吴江相国金岂凡召之。先令遍相诸人,多验。后及公,陈遍摸之,云:“此穷相,不足道。”公不语,傍人曰:“子无误言!”陈复遍摸,辄摇首曰:“不差!”公复不语。陈摸至公眼,遽跪曰:“此龙眼,当大贵!”众愕然。公笑曰:“果神相也。”重赠以金,复为延誉。盖公未生时,父翁祷于神庙,甚虔,夜梦神许赐以一子,视之,即寺傍丐者。私念有子如此,不如无矣。神复曰:“汝勿虑,当易其眼。”取殿庑龙眼纳之,未几生公。故公以为神也。

[张山来曰:审若是,则富贵之后身,仍为富贵;乞丐之后身,仍不免贫贱耶?真不可解!]

余卜居维扬时,陈我白已大富,不复为人揣骨,故无从一询休咎,闻其颇精于弈,目虽瞽,人不能欺之,尤为奇也。

河南刘理顺,乡荐久不第。读书二郎庙中,闻哭声甚哀。问之,乃妇人也:其夫出外,七年不归,母贫且老,欲嫁媳以图两活,得远商银十二两,将携去。姑媳不忍别,故悲耳。刘闻之,急呼其仆曰:“取家中银十二两来。”仆曰:“家中乏用,止有纳粮银在,明早当投柜矣。”刘曰:“汝且取来,官银再设处可也。”因代为其子作一书,称离家七年,已获五百余金,十日后便归矣,先寄银十二两等语。觅人送其家,姑媳得银及书,以告商。商知其子在,取银去。越十日,其子果归,所得之银及所行之事,与书中适符。母以问子,子骇甚,但曰:“此神人怜我也!”唯每日拜谢天地而已。刘公是年会试,庙祝见二郎神亲送之,中崇祯甲戌状元。其子后于庙中见公题咏,乃知书银出自公手,举家往谢,公竟不认,尤不可及也。

蓟门有人,新置茧袍一领,衣之过芦沟桥。值推车者碎其右袂,其人自顾,绝无一语。推车者跪而请曰:“小人误碎君服,贫不能偿,乞赐痛责以惩过。”衣者曰:“衣已碎矣,责尔何为?”拂袖竟去。推车者归,忽颠狂曰:“吾冤不能报矣!”邻人聚观,诘问其故。曰:“衣茧袍者为某,与我仇积前生。今日我数当尽,碎其衣,欲致其击我,我则随击而毙,使彼受法抵偿。而无如其不较也,吾如彼何哉?其量若此,吾怨已解。然彼于前世,尚负我五金。乞邻翁为我语彼,持此金来,资我殡事,我则与彼释此冤矣。”邻人走访,详语其人。其人大惊,拜推车汉于破坑之下。推车汉历叙前因,碎衣者浃汗,叩求上五金偿夙负。复上五金,曰:“以此为君祈福,修佛事。”推车汉曰:“如是,吾不唯不汝冤,且汝德矣!”一笑而逝。

顺治戊戌进士汤聘,为诸生时,家贫奉母。忽病死,鬼卒拘至东岳。聘哀吁曰:“老母在堂,无人侍养,望帝怜之!”岳帝曰:“汝命止此,冥法森严,难徇汝意。”聘扳案哀号。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圣人裁夺。”鬼卒押至宣圣处,曰:“生死隶东岳,功名隶文昌,我不与焉。”回遇大士,哀诉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警世?”鬼卒曰:“彼死数日,尸腐奈何?”大士命善财取牟尼泥完其尸。善财取泥,若旃檀香,同至其家,尸果腐烂,一灯荧然,老母垂涕,死七日,尚无以殓。善财以泥围尸,臭秽顿息,遂有生气。魂归其中,身即蠕动。张目见母,呜咽不禁。母惊狂叫,邻人咸集。聘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备言再生之故,曰:“男本无功名,命限已尽,求报亲恩,大士命男持戒,许男成进士,但命无禄位,戒以勿仕。”后聘及第,长斋绣佛,事母而已。迨母死,就真定令,卒于官,岂违勿仕之戒欤?

[张山来曰:大士慨发慈悲,吾夫子独不为裁夺者,以死数日而复生,是为索隐行怪,非中庸之道,故不为耳。]

顺天江霞子云:其母舅汪公,于崇祯十三年任四川巡道。经略到省,单骑往谒,中途所乘马无病而死。蜀道难行,计无所出。忽有少年对马言曰:“我当变马与公乘之。”左右以为奸人,拥至公前。公云:“此狂人也。”释之。少年出门去,而马忽活。公喜甚,乘之,至辕门,甫下马而复倒矣。公入谒,事毕,乘肩舆归。方行,见一老者牵一人至,喊云:“救命!”视其人,即少年也。老者云:“适见公乘马死,小人随藏身山穴,变马负公。出马腹而寻身,不意宅舍竟为此人所占,伏乞敕彼更换,各还故有。”公语少年,少年云:“此系难得之物,愿受官刑,断不还矣。”公欲绳之以法,而无法可加。老者知不可强,拳詈交及,少年唯有笑受。公劝老者:“尔有此手段,不若另觅好舍何如?”老者曰:“公肯为某留心,某当从命。”少年拜谢去,老者亦随公回署。越半载,一日向公云:“公书吏之子,今夜暴亡,明晨弗令掩盖,使移置郊外,当拜公佳舍之惠。”公许之。明早升堂,问某吏:“可有子昨夜死否?”吏曰:“有之。”公云:“汝欲令其重生否?”吏曰:“安能得之?”公云:“汝命无子,虽生必命出家,不则生而复死。”吏曰:“与其死隔,宁使生离。”公令其舁之郊外,吏泣谢去。公归语老者,老者求一新衣,随公出郭。吏夫妇已先迎候,观者万众。见老者扶尸起,脱其衣,以己衣衣其身,随脱己衣,以其衣衣自身。老者忽卧地,棺中人突然起矣,拜谢汪公。吏夫妇呼之,绝不应,亦唯有向之拜谢而已。吏夫妇痛哭去。是人遂作道人妆,虽若舞勺之年,而所出者尽神仙之语。谓公云:“时事不可问,宜急隐。”答曰:“君父事了却,稍俟之。”后再促公,公言如故。因叹云:“固有定数,不可强也!”遂辞去。明年寇大警,公卒于官。裘武宋口述。

明末,关东有为玉器之工李宛者,白皙无髭之人也。其里中有张远者,长髯倾黑之人也。宛、远俱抱病,宛先三日死,远后三日死。宛至冥,冥官曰:“张合死,李犹未也,放转生。”鬼卒曰:“李舍坏矣!”冥官曰:“即借张舍舍之。”鬼卒送宛魂附远体而去。尸忽起,远之父惊喜曰:“儿生矣!”妻曰:“夫活矣!”子曰:“父能动矣!”宛张目曰:“我李宛也。此何地,尔何人,而子我夫我父我耶?”竟趋李宅,李阖家怪而逐之。宛曰:“我李宛也,父何以不我子?妻何以不我夫?子何以不我父耶?”其父曰:“我子死且腐,我子无髭,而尔多髯,大异矣!何诡说耶?”宛曰:“此张远之躯,冥曹判而假我生者也,盍辨我之声乎?”其家人曰:“声果宛声也。”张之父子追至,亦曰:“声诚非远声也。”而李之家究不敢纳也。宛曰:“不信,试取我器具来。”须臾,剖玉磨滤,为璧为珪,事事俱宛之素艺,远所不能者。于是信其果为宛也。张不能强之归,李不复驱之去。此王艾衲游边,云亲见其事者。

[张山来曰:冥官亦舞文如此耶?虽与受贿者不同,然亦恐宜挂弹章也。

不识李宛之妻肯与之同宿否?以白皙无髭之婿,而忽易以长髯倾黑之夫,能无怏怏?即张远之妇,见其夫复生,而为李宛之妻所踞,心能甘乎?俱不可解。] 鬼母传 兴化李清映碧古今文绘

鬼母者,某贾人妻也。同贾人客某所,既妊暴殒,以长路迢远,暂瘗隙地,未迎归。适肆有鬻饼者,每闻鸡起,即见一妇人把钱俟,轻步纤音,意态皇皇,盖无日不与星月侔者。店人问故,妇人怆然曰:“吾夫去身单,又无乳,每饥儿啼,夜辄中心如剜。母子恩深,故不避行露,急持啖儿耳。”

店中初聆言,亦不甚疑,但昼投钱于笥,暮必获纸钱一,疑焉。或曰:“是鬼物无疑。夫纸爇于火者,入水必浮,其体轻也。明旦盍取所持钱,悉面投水瓮,伺其浮者物色之。”店人如言,独妇钱浮耳。怪而踪迹其后,飘飘飏飏,迅若飞鸟,忽近小冢数十步,奄然没。

店人毛发森竖,喘不续吁,亟走鸣之官。起柩视,衣骨烬矣,独见儿生。儿初见人时,犹手持饼啖,了无怖畏。及观者蝟集,语嘈嘈然,方惊啼。或左顾作投怀状,或右顾作攀衣势,盖犹认死母为生母,而呱呱若觅所依也。伤哉儿乎!人苦别生,儿苦别死!官怜之,急觅乳母饲,驰召其父。父到,抚儿哭曰:“似而母。”是夜儿梦中趯趯咿喔不成寐,若有人呜呜抱持者。明旦视儿衣半濡,宛然未燥,诀痕也。父伤感不已,携儿归。

后儿长,贸易江湖间,言笑饮食,与人不异。唯性轻跳,能于平地跃起,若凌虚然。说者犹谓得幽气云。儿孝,或询幽产始末,则走号旷野,目尽肿。

[张山来曰:余向讶既已为鬼,亦安事楮镪为?今观此母,则其有需于此,无足怪矣。] 狗皮道士传 黔中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狗皮道士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明末,尝冠道冠,蹑赤舄,披狗皮,乞食成都市。每至人家乞食,辄作犬吠声,酷相类。家犬闻之,以为真犬也,突出吠之。道士辄与对吠不休。邻犬闻之,亦以为真犬也,辄群集绕吠之。道士怒,忽作虎啸声,群犬皆辟易。每独居破庙,至深夜,辄作一犬吠形声,少顷,作众犬吠声,俨然百十犬相吠也。久之,通国之犬皆吠,而达乎四境矣。

岁余,献贼入寇,道士突至贼马前数十步,大作犬吠声。献贼怒,令群贼策马逐杀之。道士故徐徐行,贼数策马,马不前。献賊益怒,令飞矢射之,如雨,皆不中。献贼益大怒,以为妖,亲策马射之,中其首不入,矢还中贼马,马毙。献贼大骇,乃已。

他日献贼僭尊号,元旦朝贼百官,忽见道士披狗皮,列班行,执笏作犬吠声。献贼大怒,令群贼缚之。道士乃大作犬吠声,盈庭如数千百犬争吠状,声彻四外。合城之犬,闻声从而和吠之,声震天地。献贼大声呼,众皆不闻,为犬声乱也。献贼大惊而退。既退,犬声息,道士亦不知何往。

外史氏曰:世之言神仙者比比,余则疑信相半。今观狗皮道士之所为,岂非神仙哉?不然,何侮弄献贼如襁褓小儿哉?

[张山来曰:人皮者不能吠贼,狗皮者反能之,可以人而不如狗乎?] 烈狐传 贵州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明末有狐,幻老人状,年可六、七十,诣昆山葛氏,欲僦其荒圃以居。葛谢以无屋,老人曰:“君第诺我,勿论屋有无也。”葛异而诺之。老人即与葛约曰:“我异类也,与君家有夙世缘,故相依耳。徙来,请戒从者勿相扰,则佩君高谊矣。”葛曰:“谨奉教。”乃去。

越数日,老人投刺进谒曰:“徙来矣!”既至,从者数十人,皆衣裳楚楚,陈币悉珠玉锦绣,值数千缗。葛辞之,老人固让,葛然后纳其币。及去,达圃扉,即不见。葛愈异之,使人私瞷之,见圃内皆高堂大厦,画栋雕题,俨然缙绅家也。他日治酒招葛,樽俎之盛,帷幄之富,极人间之异。

葛有子方弱冠,风流都雅倾一邑。偶过其居,见一丽人,年可十五、六,如海棠一枝,轻盈欲语。归而思之不置。久之,遂成病,且欲死。父知其情,走告老人以姻请。老人曰:“恐吾辈异类,不足以辱君子耳!”葛固请之,乃许。择吉迎之,奁赠以万计。既归,夫妇笃好,事舅姑甚孝。未几,国变,乱兵入其家,见妇艳,欲污之。妇大骂,夺刀自刭而死;乃一九尾狐也。

外史氏曰:狐淫兽也,以淫媚人,死于狐者,不知其几矣。乃是狐竟能以节死,呜呼!可与贞白女子争烈矣!

[张山来曰:曩于友人处,见小书一帙,皆纪妖狐故事。狐之多情者固不乏,南烈者则未之前闻。今得此文,可为淫兽增光矣!

葛翁肯与联姻,亦非寻常可及。狐之以烈报之固宜。]

虞初新志卷十一

过百龄传 锡山秦松龄留仙古今文绘

锡固多佳山水,间生瑰闳奇特之士,常以道艺为世称述。若倪征君云林以画,华学士鸿山以诗,王佥事仲山以书,乃今过处士百龄者,则以弈。其为道不同,而其声称足以动当世则一也。

百龄名文年,为邑名家子。生而颖慧,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击退守之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弈辄胜。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时福唐叶阁学台山先生,弈品居第二。过锡山,求可与敌者,诸乡先生以百龄应召。至则尚童子也,叶公已奇之。及与弈,叶公辄负。诸乡先生耳语百龄曰:“叶公显者,若当阳负,何屡胜?”百龄色然曰:“弈固小技,然枉道媚人,吾耻焉;况叶公贤者也,岂以此罪童子耶?”叶公果益器之,欲与俱北,以学未竟辞。自是百龄之名,噪江以南。

遂益殚精于弈。不几年,学成,曰:“可以应当世矣!”会京师诸公卿闻其名,有以书邀致者,遂至京师。有国手曰林符卿,老游公卿间,见百龄年少,意轻之。一日,诸公卿会饮,林君谓百龄曰:“吾与若同游京师,未尝一争道角技,即诸先生何所用吾与若耶?今愿毕其所长,博诸先生欢。”诸公卿皆曰:“诺!”遂争出注,约百缗。百龄固谢不敢。林君益骄,益強之,遂对弈。枰未半,林君面颊发赤热,而百龄信手以应,旁若无人。凡三战,林君三北。诸公卿哗然,曰:“林君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名噪京师。

当是时,居停主某锦衣者,以事系狱,或谓百龄曰:“君为锦衣客,须谨避,不然,祸将及。”百龄毅然曰:“锦衣遇我厚,今有难而去之,不义。且吾与之交,未尝干以私,祸必不及。”时同客锦衣者悉被系,百龄竟免。

已天下多故,百龄不欲久留,遂归隐锡山。日与一二酒徒狂啸纵饮,不屑屑与人弈,独征逐角戏以为乐。百龄素贫,出游辄得数百金,辄尽之博簺。其戚党谯呵百龄,百龄曰:“吾向者家徒壁立,今所得资,俱以弈耳。得之弈,失之博,夫复何憾?且人生贵适志,区区逐利者何为?”噫,若百龄者,可谓奇矣!以相国之招而不去,以金吾之祸而不避,至知国家之倾覆而急归;为公卿门下客者垂四十年,而未尝有干请。若百龄者,仅谓之弈人乎哉!

[张山来曰:善弈者多在垂髫,然其人往往嗇于寿。今过君独历四十余载,岂其命名为之兆耶?]

八大山人传 江阴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八大山人,明宁藩宗室,号人屋。“人屋”者,“广厦万间”之意也。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尝写菡萏一枝,半开池中,败叶离披,横斜水面,生意勃然;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又画龙,丈幅间蜿蜒升降,欲飞欲动;若使叶公见之,亦必大叫惊走也。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父某,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

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如是十余年,遂弃家为僧,自号曰“雪个”。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巳,忽跿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岁余,病间,更号曰“个山”。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可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数年,妻子俱死。或谓之曰:“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个山驴遂慨然蓄发谋妻子,号“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广幅间,或洒以敝帚,涂以败冠,盈纸肮脏,不可以目。然后捉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如爱书,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其颠如此。

外史氏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笔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魄,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可及也!

[张山来曰: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或问之,答曰:“彼武人何足较?遗矢得归可矣。今某公固风雅者也,不就见而召我,我岂可往见哉?”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其画上所钤印,状如屐。予最爱其画,恨相去远,不能得也。]

圆圆传 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

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借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人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吴欲之而固却也,强而可。至则戎服临宴,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吴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保公家,先于保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圓圆事,留府第,勿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希,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随遣使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

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我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砍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犹意吾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决,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

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人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吴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缓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

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邬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曰“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荣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圓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赂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张山来曰:吴三桂未叛时,予读祭酒《圆圆曲》,不解所谓。甲寅后,友人因为予言其故,深服先生先见之明。今读此传,益知《圆圆曲》之妙也。

又曰:唐陈鸿作《长恨传》,白居易因谱为歌。今云士乃因歌作传,详略之际,较之前人稍难,诚足辉映后先矣。]

啸翁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啸翁者,歙州长啸老人汪京,字紫庭,善啸,而年又最高,故人皆呼为“啸翁”也。

啸翁尝于清夜独登高峰颠,豁然长啸,山鸣谷应,林木震动。禽鸟惊飞,虎豹骇走,山中人已寐者,梦陡然醒;未寐者,心悚然惧,疑为山崩地震,皆彷徨罔敢寝。达旦,群相惊问,乃知为啸翁发啸也。啸翁之啸,幼传自“啸仙”。能作鸾鹤凤凰鸣,每一发声,则百鸟回翔,鸡鹜皆舞。又善作者龙吟,醉卧大江滨,长吟数声,鱼虾皆破浪来朝,鼋鼍多迎涛以拜。

他日,与黄鹤山樵、天都瞎汉,潇湘渔夫、虎头将军十数辈,登平山六一楼,拉啸翁啸。啸翁以齿落固辞,强而后可。初发声,如空山铁笛,音韵悠扬。既而如鹤唳长天,声彻霄汉。少顷,移声向东,则风从西来,蒿莱尽伏,排闼击户,危楼欲动。再而移声向西,则风从东至,訚然荡然,如千军万马,驰骤于前,又若两军相角,短兵长剑紧接之势。久之,则屋瓦欲飞,林木将拔也。于时炷香烬,而啸翁气竭,昏仆于地。众客大惊,亟呼山僧,灌以沸水,半晌乃苏。——归而月印前溪矣。

啸翁能医,工画,善歌;垂八十,声犹绕梁云。

外史氏曰:古善啸者称孙登,嗣后寥寥,不见书传。迨至我朝,称善啸者,洛下王、昭阳李而已。然予尝一闻之矣。第未知与苏门同一音响否?昨闻啸翁之啸,则有变风云、动山岳之势,大非洛下者可几及也。岂啸翁之啸,直接苏门者耶?

[张山来曰:予遇啸翁,欲闻其啸,翁以齿豁辞,不意其在平山发如许高兴。惜予不及知也!]

客窗涉笔 伕名 大有奇书选本

康熙间,天津城外有旅店。其后一室,夜多鬼,店主键其门。时有优人至其家,人无宿处,欲入此室。店主告以故。其扮净者云:“无惧,吾能服之。”众饮酒,半醉,各归寝。扮净者取笔涂赤面,着袍靴,装关公。丑涂墨面,持刀装周仓;小生白面,持印作关平,左右立。关正坐,点烛若看兵书状。顷之,炕后一少妇出,前跪呼冤。装关公者,心慑不能言。扮周仓者,厉声问:“有何冤?可诉上!”妇指炕者再,周又厉声云:“汝且去,明日当伸若冤。”妇拜谢,忽隐去。至明日,三人启炕砖视之,下果有一尸。询店主,云:“此屋本一富家者,前年迁去,某赁之,其邻右云,屋主向有一妾,后不复见,殆冤死耶?”众云:“今夜必复至,当细询之。”至夜,三人仍装像于室,众伏户外伺之。初更,妇人又自炕后出,怒指三人云:“吾以汝为真关君,特与诉冤。汝辈何能了吾事?”乃披发吐舌灭灯而去。众大惊,三人不敢复入室。

[张山来曰:此鬼谬矣!即非真关君,宁不可借其力以鸣于官而究其冤耶?]

康小范言其伯父讳元积者,顺治辛丑进士,自幼能知前事。方诞生时,与同辈三人,皆沙门中道履坚粹者。冥主赐以进贤冠,绣紫衣,礼而遣之。至一桥,有以杯茗进,同辈饮之,某独疑而置之,遂别去。某困诸生久,每思及此,曰:“吾既紫绣来,阎老非谑我者!”后登进士,谢恩之日,班次中遇两同年,面目宛然当日两僧与偕来者。询之两君,则皆惘然,想即桥上杯茗为之蔽也。

崇祯末,张献忠屠戮楚中。麻城人为贼所杀,魂走川中,不自知其死也,急欲东归。每至途中,辄为风吹转。夜行三载,终不得归。于是闻风声,即伏地握草木根,乃不复回。将至故邑,城门尚闭,于岳庙后少憩。见有一神,奉簿登殿,向岳帝云:“与麻城梅某一子。”帝云:“此人孽重,不得有子。”神又云:“天曹所命,不敢违。”判官持一簿向帝云:“梅某于某日,见一冻人,买一草束烘之得活,是当得子。”帝云:“可将坐庙旁人与之。”四五人拽是人行。是人呼云:“我人也,何投胎之有?”众笑曰:“汝是人,何畏风夜行耶?”是人始悟已为鬼。至殿上,又云:“某即投胎,不愿之梅某家,向识其人,何可为若儿?”判官云:“但往为若儿,有好处。”是人记所言,数人押至梅某家。梅某妇产一儿,即能言,家人以为怪,欲杀之。儿述前生,并托生事,梅惊异。于是力行善,抚子成人,今尚在也。康熙丙辰二月,施溥霖言之。

[张山来曰:方岳帝未奉天曹命时,梅某妇已有孕矣,岂预知有投胎者耶?此与回生者胸前微温,同不可解也。]

闻见卮言 嘉善顾珵美辉六大有奇书选本

顺治甲午正月,四明一士人金良者召仙。仙大书乩云:“解元金良”。士人大喜,及开榜,解元乃钟朗也。盖“钟”字旁有“金”字,“朗”字字旁有“良”字,神仙之游戏耳。然金君于次科亦即中式。

晋时义兴善权寺,雷震其柱,题字凡三:一曰“诗米汉”,一曰“射钩记”,一曰“谢君之”;皆大书,可径尺,非篆非隶,深入木理。正统间,周文襄公命试削之,字随削而入。乡人摹搨,云佩之可以愈瘧。宋祥符间,岳州玉贞观,雷书一柱曰“谢大仙人”。问乩仙,曰:“雷神之名也。”本朝顺治间,福州饥,昼锦坊有卖米者,雷震死其三人,有字大书尸上,其文曰“兴口月癶康口月癶昼”。无人识者。人题之于万寿塔壁。夜有蜘蛛垂丝于字之中,直贯而下,视之,乃“米中用水,康中用木查”九字也。询知其人平日果然,天诛不爽矣。

[张山来曰:予曩在鸠兹市上,曾见破书一帙,所记皆雷事。其中雷书甚多,以其近于荒唐,未之购也。由今思之,仍当以数十文买之。今亦不知在否矣。]

樵书 萧山来集之元成大有奇书选本

樵川吴生善请仙。顺治丁酉,督学岁试将及,数子问场中题,书曰:“尹字带儿孙,一旦不离心。”复问:“次题出经题否?”曰:“否否否!”比入试,首题是“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至“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乃知“尹字儿孙”,“君子”也;“一旦心”,“恒”字也。次题“乐正子强乎”三段,三“否”字也。同时有武学生,亦问试题,书四语曰:“二人并肩,不缺一边。立见其可,十字撤添。”及入试,论题乃“天下奇才”四字。始悟“二人并肩”,“天”也;“不缺一边”,“下”也;“立见其可”,“奇”也;“十字撤添”,才也。拆字巧妙如此,非仙语不能到也。

康熙己酉科,山阴袁显襄,叩乩仙,问场中题目。批云:“不可语。”曰:“然则终无一言耶?”曰:“题目即在不可语上。”曰:“乞明示之。”批一“署”字。出题乃“知之者”一节,有四“者”字,且在“不可语上”一章之上。袁遂获隽。

贵州番民杂处,多閟术,能以木易人之足。有郡丞某过其地,记室二人从游其地,寓于客邸。一人与妇人淫,其夫怨之,易其一足。一人不与妇淫,其妻怨之,易其一足。明日踯躅于庭。丞知,逮其人,始邀归作法,而足如故。

[张山来曰:淫其妇而仅易其足,可谓罪重而罚轻矣。]

钱塘于生三世事记 毗陵陈玉璂椒峰学文堂集

钱塘于生某,忠肃公裔孙也。笃行,不妄言。虽盛暑不解衣带。每沐浴,必深自蔽匿。人怪之。一日浴昭庆寺僧寮,同学蔡生者,排户逼视,见其两腋间,肌寸许,左豕右蛇,豕鬣而蚴,蛇麟麟然。

生泣下,已乃曰:“此予三生业也,于今犹不忘。予初为豕,甚憎其生,既就死,极梃刃汤火,神识终不去。已为蟒蛇,在岩穴下,自顾狞恶,时掩藏则口苦饥;百虫啐腥,附于甲,立啖尽。已念业益重,间日食一大禽。又念杀生无已时,誓日饮水。又念毒涎入水杀鱼蚌,误饮人杀人,慨然曰:『生而害生,曷不死?』遂引首于山,曝烈日中以死。见冥官,曰:『汝有人性,重生命,舍生。当拔汝为人。』”言罢,生又泣曰:“予未尝以告妻子,今亦无用自匿矣。”蔡闻言悚然,因语于李九来,笔之书。

陈子曰:轮回果报,为浮屠家说,予不乐道。阅《太平广记》诸书,载此类甚多,亦不之信。今九来亲得之其友,可无疑。嗟乎!物类以不嗜杀而得为人,人嗜杀将不得复为人,亦理有必然者。金坛某巨公死,距百里许,农家适产牛,见腹下殊毛,若书某公姓名。众骇语,闻其子,鬻归,闭之别室,以终其年。予闻之巨公姻党,亦无足疑。夫天下之为乱臣贼子者多矣,岂能尽执其人而刀锯鼎烹之?故往往有逃于法者。苟非有冥报,使计穷力竭,贿赂无所施,干请无所用,人亦何惮而不为乱臣贼子?故冥报者,所以济国法之穷也。吾友魏冰叔作《地狱论》,其说实有稗于世道人心,当书此文质之。

[张山来曰:余曾作《轮回说》,谓人为异类,世苟不知,便不足以为戒,故必毛上成字方可耳。]

活死人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活死人,姓江,四川人,名本实。家素封。明亡,散家财,弃妻子,入终南学仙。十年得其道,遂遨游四海。既而止妙高峰,从阎老人结庐炼金丹。又十年,丹成。

座下弟子百余人,推荆溪陈留王为首,能驾云往来,能水面上立,能峭壁间行。尝缚虎为骑,出入市中。活死人怒,呼而责之曰:“所贵乎道者,清净无为也。无为而至于无声,方臻众妙之门。故曰『有声之声,延及百里;无声之声,延及四海。』今汝所行,皆有为也。有为则骇世惑俗,岂清净道哉?”于是陈留王乃尽弃其术,掩关息坐。三年,然后请见。活死人大悦,曰:“子可以授吾大道矣!”

既授,乃集群弟子告曰:“吾闻『成功者退』。今吾道既已得人,吾将隐矣。”乃命掘一土穴山半,仅可容身。活死人入居之,命以土掩,毋使有隙,但朝夕来呼吾可耳。既埋,群弟子如命,朝夕往呼之。活死人在土中,必大声应。三年,呼之不应矣。群弟子乃树以碣,曰“活死人之墓”。

外史氏曰:神仙多为骇世惑俗之事,活死人既怪其弟子骇世惑俗,何为活埋土穴,而使呼之应之三年之久耶?岂夫子所谓索隐行怪者,即世之所谓神仙耶?

[张山来曰:活埋土穴中,令人呼之而应,此当是其弟子辈故为此言以骇世耳,未必果有其事也。]

义牛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义牛者,宜兴桐棺山农人吴孝先家水牯牛也。力而有德,日耕山田二十亩,虽饥甚,不食田中苗。吴宝之,令其十三岁子希年牧之。希年跨牛背,随牛所之。牛方食草涧边,忽一虎从牛后林中出,意欲攫希年。牛知之,即旋身转向虎,徐行啮草。希年惧,伏牛背不敢动。虎见牛来,且踞以俟,意相近即攫牛背儿也。牛将迫虎,即遽奔以前,猛力触虎。虎方垂涎牛背儿,不及避,蹼而仰偃隘涧中,不能辗。水壅浸虎首,虎毙。希年驱牛返,白父,集众舁虎归,烹之。

他日孝先与邻人王佛生争水。佛生富而暴,素为乡里所怨,皆不直之,而袒孝先。佛生益怒,率其子殴死孝先。希年讼于官。佛生重赂邑令,反杖希年。希年毙杖下,无他昆季可白冤者。孝先妻周氏,日号哭于牛之前,且告牛曰:“曩幸借汝,吾儿得免果虎腹。今且父子俱死于仇人矣!皇天后土,谁为我雪恨耶?”牛闻之,大怒,抖搜长鸣,飞奔至佛生家。佛生父子三人,方延客欢饮,牛直登其堂,竟觝佛生,佛生毙;复觝二子,二子毙。客有持杆与牛斗者,皆伤。邻里趋白令,令闻之,怖死。

外史氏曰:世之人子不肖,父仇不能报者比比矣。乃是牛竟能为吴氏报两世杀身仇。噫,牛亦勇矣哉!宜乎令闻之怖死也。

[张山来曰:牛之为物,虽巍然一躯,然观其状,大抵顽而不灵。今此牛独能为主报两世之仇,复怖死一贪墨吏,殆所谓“犁牛之子骍且角”者也。]

虞初新志卷十二

邵士梅传 上海陆鸣珂次山古今文绘

邵士梅,号峄晖,山东济宁州人也。其前身为高小槐,本高家庄人,向充里正,急公守法,不苛索民间一钱。病革时,见二青衣人,如公差状,令谨闭其目,挟与俱行。行甚捷,唯闻耳边风涛声。少顷,至一室,青衣已去,目顿开,第见二妪侍房帷间,则已托生在邵门矣。口不能言,心辄自念,觉目中所见,栋宇器物,骤然改观。即手足发肤,何似非故我也?至二三岁能言时,辄云“欲上高家庄高家庄”云。父母怪而叱之曰:“儿妄矣!高家庄安在?”及出就外傅,间以语傅。傅曰:“此子前身事,宜秘之。”遂不复言。

己亥成进士,改授登州郡博。适奉台檄,署篆栖霞,道经高家庄,市井室庐,宛然如昨。因集土人而问之曰:“此地曾有高小槐乎?”曰:“有之,去世已历年所矣。”及询其殁时月日,与士梅生辰无异。遂告之故。觅其子,一物故,一他出,唯一女适人,相距里许。呼与语,语及少时膝下事,甚了了。并访里中诸故老,其一尚存,皤皤黄发,年九十余矣。相见道故旧,欢若平生。士梅因恍然有得,半生疑案,从此冰消。乃赋诗云:“两世顿开生死路,一身会作古今人。”遂捐资置产,厚恤其家。

后俸满量移,作令吴江。吴中人士,盛传其事。余初未之信也。适登州明经李曰白为余同年曰桂胞弟,便道过访。余偶言及,曰白曰:“得非我登州邵峄晖先生乎?其事甚真,余所稔闻。”因述邵在登时,尝以语同官李簠,簠以语曰白者,缕悉如此。余稍铨次其语,为立小传。夫高小槐一里正耳,片善之积,尚能死无宿孽,生得成名,况其他哉?云间野史陆鸣珂撰。时康熙七年五月晦日也。

[张山来曰:观里正之善者,其福报如此,其恶者,来生从可知矣!]

彭望祖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彭望祖,名远,江西人。幼端方沉静,寡言笑。弱冠举诸生,从师读书西山草庵中。冬月,有道士衣单麻衣,冒大雪来求宿,忽病足不能起。望祖怜之,日分饮食奉之。三年,道士足愈,起谢曰:“吾受郎君惠厚矣!无以报。”出丹书三卷授之,曰:“读之可证飞仙。”遂去,不复见。

望祖得其书,熟读之。明亡,弃举子业,来游江南。顺治中,京口明经张行贞延为孺子句读师,宾主甚相欢。他日饮青梅下,行贞盛言闽粵鲜荔之美,恨不得啖。望祖曰:“是固无难致也。”行贞曰:“噫!先生何云不难哉?固无论山川险阻,第相去数千里,即使策骏马乘传,日夜兼程,行至此,亦槁矣!”望祖唯唯。

抵暮,行贞入,望祖命童子洒扫书舍,庀香具法坛,戒童子先寝。童子慧,怪之,假寐,窃起窥。望祖于箧中取草龙一具,祭于坛。须臾,龙忽蠕然,鳞甲爪牙皆动。望祖乘之腾去,不半夜归矣。龙两角挂累累,皆鲜荔也。乃撤坛,收草龙置箧中,而东方已白。呼童子起,进之。行贞大骇,诘童子,童子具以告。于是行贞知望祖有神术,谨事之。岁余,望祖忽于午夜出草龙,收行旅琴剑书箧挂于上,乘之而去,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神仙固多幻术也,往往以幻术游戏人间,第无缘值之耳。或曰:“望祖特术士耳,非神仙也。”虽然,数千里不半夜而往还,即谓之神仙也亦宜。

[张山来曰:余尝羡左慈于盂中钓松江四腮鲈鱼,今望祖尚有借于草龙,犹觉逊一筹也!]

程弱文传 会稽罗坤宏载古今文绘

弱文程氏,名璋,歙人程某之女也,其母梦吞花叶而生。幼极颖慧,九岁即好弄翰墨,工诗文,日摹《曹娥》《麻姑》诸帖,书法尤称精楷。性复喜植花,更爱花叶,能于如钱莲叶,熨制为笺,书《心经》一卷。

及笄,适里人方元白,伉俪甚欢。元白偕友人吴某,作客广陵。弱文忧形颜色,不能自已。尝作诗文,缄寄元白,元白开缄,辄闭户欷歔,怅惋累日。一日平头复持缄至。友人伺其出,私启视之。乃制新柳叶二片,翠碧如生,各书绝句一首。其一曰:“杨柳叶青青,上有相思纹。与君隔千里,因风犹见君。”其二曰:“柳叶青复黃,君子重颜色。一朝风露寒,弃捐安可测?”又有《染说》一编、《原愁》一则寄元白,文情绵恻,媚楚动人。

年二十一而卒。著有文集数卷,歙人有传之者。元白伤悼过情,终不复娶,亦不复作客,遂入天台山为名僧焉。

[张山来曰:吾邑有此闺秀,当访购其集而表章之。]

薜衣道人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薜衣道人祝巢夫,名尧民,洛阳诸生也,少以文名。明亡,遂弃制艺,为医,自号薜衣道人。得仙传疡医,凡诸恶疮,傅其药少许,即愈。人或有断胫折臂者,请治之,无不完。若刳腹洗肠,破脑濯髓,则如华陀之神。

里有被贼断头者,头已殊,其子知其神,谓家人曰:“祝巢夫,仙人也,速为我请来。”家人曰:“郎君何妄也?颈不连项矣,彼即有返魂丹,乌能合即离之形骸哉?”其子固强之而后行。既至,尧民抚其胸曰:“头虽断,身尚有暖气。暖气者,生气也;有生气,则尚可以治。”急以银针纫其头于项,既合,涂以末药一刀圭,熨以炭火。少顷,煎人参汤,杂他药,启其齿灌之。须臾,则鼻微有息矣。复以热酒灌之,逾一昼夜,则出声矣。又一昼夜,则呼其子而语矣。乃进以糜粥,又一昼夜,则可举手足矣。七日而创合,半月而如故。举家拜谢,愿以产之半酬之。尧民不受。后入终南山修道,不知所终。无子,其术不传。

外史氏曰:世称华佗为神医,能破脑剜臂,然未闻其能活既杀之人也。乃尧民能之,不几远过于佗耶?孰谓后世无畸人哉!

[张山来曰: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存此以广异闻可耳。

又曰:使我得遇此公,便当以师事之。]

刘医记 晋陵陈玉璂椒峰学文堂集

刘云山,万历间医也,然当时其术未行,身死三十七年,而名始著。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客曰:“杭州巨室某者,子患恶疾,垂毙,其家已环而哭之。有一医突至,曰:『我刘云山也。』视毕而病者愈。赠以金,不受去,曰:『他日晤我于毗陵城之司徒庙巷。』逾月,巨室子果至,觅云山,巷之老人曰:『子谬矣!云山死且三十七年矣。然云山生时信鬼神,曾梦授斯庙之神,募钱尚书地以广其祠宇,因自为像于神旁,其形容尚可识也。』巨室子跃入,惊顾骇愕,抱其像哭泣而去。由是吾郡之人,观者,拜者,祭祷者,奔走无虚日,亦复有验。”

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虽然,使云山之术,得展于生时,吾固知云山之志可毕也。乃负其术而不遇其时,此云山之所以至死而犹不肯泯没者乎?虽其事近于荒唐怪异,君子亦当悯其志而姑信之也。康熙四年三月某日记。

[张山来曰:艺术果精,其为神也固宜。]

湖堧杂记 陆次云云士本书

净慈寺罗汉,其始止十八尊:吴越王梦十八巨人,而范其像。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覆之以田字殿,殊容异态,无一雷同。焚香者按己年齿,随意数之,遇愁者愁,遇喜者喜。按罗汉之异,不止一端。烟霞洞后石壁,有石罗汉六尊,亦见梦于吴越王,乞完聚同气。王为补刻其一十二。又《愿云现果录》载:明时休宁赵贾,出海病疽,同舟者弃之穷岛。赵苏,匍匐至一大寺,见有异僧,问彼沙弥,知为罗汉。贾向一僧求其送归,僧曰:“可入袖中。”即越海掷贾室中,飘然竟去。贾还,捐资造建初寺,画神僧之事于壁,以彰佛力。又明季太仓有一巨姓,老年无子,斋十万八千僧讫,有十八异僧,复来求食,家僮拒之。一僧竟入堂中,以指濡唾作行书书其几曰:“十八高人特地来,谓言斋罢莫徘徊。善根虽种无余泽,连理枝头花未开。”随书随成金字。家僮惊报,主人急出,僧已逝矣。巨姓顶礼诗几,积诚一载,忽见“未”字转动,自下而上,竟成“半”字,遂得一女。

明末,净寺一僧尝昼寝,梦伽蓝语之曰:“有张姓新贵人至矣,急迎之!”僧惊寤,旋往山门物色,见一书生倚松太息。僧询之曰:“君得无张姓某名乎?”书生曰:“然!”僧急拉之曰:“新贵人盍过我?”书生急谢曰:“公勿误!我乃不取科举秀士也。今八月初六日矣,诸试俱毕,无计观场,过此排闷,安得为新贵人耶?”僧曰:“君之为新贵人,神告之矣。未录科,易事耳,吾为尔续取!”书生曰:“续取须金。”僧曰:“吾为若输金?”书生曰:“吾观场无费,不如休也。”僧曰:“吾为若措费,第得科名后无相忘足矣。”书生曰:“斯何敢?”僧续名为投卷、市参、授餐、僦寓。场事毕,又为卜筊于伽蓝,得大吉,益喜跃。榜将发,拉书生曰:“君候放榜,当必在我舍。”书生曰:“公无虑,我舍公,将安归?”于是轰饮彻夜,将旦,僧先入城观揭榜,果见姓名高列矣。驰归拉生赴宴。至则再视,视上名虽是而籍则非,相顾错愕。生甚惭而僧甚悔,各不复顾,分道叹息而去。

[张山来曰:此当是寺僧平时势利炎凉,故伽蓝恶而戏之耳。]

高丽寺者,高丽国王为某世子所建也。宋神宗时,国王尝祈嗣于佛,得一子,昼夜啼,唯闻木鱼声则暂止。有声自空中来,或远或迩,王命寻声所自起,愈寻愈遥。渡海而南,倾耳清听,得之于武林镜湖之畔。一僧端坐招提,静宣贝叶,击鱼按节,梵韵清扬。使者敬礼僧前,请涉朝鲜以疗世子。僧曰:“世子云何?”使告以故,且曰:“其臂间湛然有『佛无灵』字,佛之所賜,而题识谓之无灵,此何说欤?”僧曰:“异哉!为尔往视。”渡海见王。王出世子,僧合掌作礼,世子笑而颔之。王异之,问何故,僧曰:“王之世子,吾师也。吾师曾为比丘矣。其先盖舆夫也。肩舆得金,自给之外,每以余资投井底,积既久,金益多,出金建剎于湖上,遂为释。吾钦其德为之徒。乃师一年跛,明年盲,三年为雷击以死。吾深不平,因濡笔题“佛无灵”字于其臂。孰意其生于此欤?”王曰:“审如是乎?佛有灵矣!彼种种者,安知非夙生之孽,并报一世,而后偿其善果乎?”因为建寺于其旧地,颜曰“高丽”,且进金塔以表奇。因志失载,碑不存矣,余纪其略以貽主僧。今寺唯无梁殿尚在,人比之鲁灵光云。

[张山来曰:使其徒不于臂间书“佛无灵”三字,則佛竟无灵矣。]

三茅观,踞吴山之最胜。按《茅山志》记茅君示现,以云气为衣服,而不辨眉目。一道士曾于观前见一幻影,与此说符,是灵奇不独茅山矣。观中张三丰曾来寄迹,故于其左肖三丰像,建三仙阁。中坐仙,平平耳;左立仙,首戴笠,玉质亭亭,扶杖欲出;右睡仙,侧卧覆衾,曲肱加枕,如得五龙蛰法,而呼吸有声也。其境不凡,故仙踪恒集。万历时,有凌姓医者,事仙最虔,每以针术施人,而不孳孳于利者。过观中,见群乞儿席地会饮,候值隆冬,同云欲雪,丐者且袒臂裸襟,握拳射覆。凌异而视之。丐者授以一脔。凌曰:“吾不茹。”酌以一盏。凌曰:“吾不饮。”问何故,曰:“以奉仙故。”一丐曰:“勿强之。我辈醉,宜归矣!”飘然而散。所遗在地数荷叶,鲜翠如盘,似倾露珠而新出水者。凌思木叶尽脱时焉得有此?丐者殆真仙,而以此貽我也?拜而收之,珍藏什袭。每行针,先以针针叶上,疗疾即愈;人拟之徐秋夫。至今其裔以针名世。

一亩田,在武林门内。有谁庵者,僧静然主之。静然晨夕焚修,诵经不怠。于顺治戊子元旦,方宣梵呗,有鼠窥于梁。嗣后每叩鱼声,其鼠即至;渐乃由梁及户,由户及几。僧呼:“鼠子,尔来听经耶?”鼠即点头,蹲伏金经之右,经止,乃徐徐去。率以为常,如是逾年。一日者,复来听经。经毕,向僧如作礼状,礼毕,寂然不动。僧抚之曰:“尔圆寂耶?”已涅槃矣。越数日,体坚如石,有旃檀香。僧为制一小龛,塔而瘗之,如浮屠礼。

[张山来曰:余亦曾于讲院听经,竟不解所谓,而妇人女子,见其作点首会意状,殊不可解。然异类往往能之,则妇人女子听经会意,又不足奇矣。]

吴山之最胜者,曰紫阳山。径曲奥,石玲珑,洞幽閴,水潺湲,岩秀刻,故米芾书其石曰“吴山第一峰”。仙境也,真仙出焉。宋嘉定间,有丁野鹤者全真其处。山麓有善姓,恒斋丁。一日丁受斋,不即去。忽有无赖子数辈,掖一垂毙乞儿,投其家,众急走。无何乞儿毙矣,善姓遽急,丁曰:“无恐,盍闭我于静室,闻弹指声,方出。”俄而无赖之众复轰然集矣,声以毙命,裂眦攘臂,正欲劫其资,而毙者倏然自地起,趋出户。众呼之不应,拉之不止,追之不可及也;归于无赖之家,复告毙。众错愕,急散去。而丁弹指出室中,谢善姓,不复至矣。人由是知丁之奇。未几,召其妻王守素,付偈与别曰:“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顺逆两俱忘,虚空镇长寂。”抱膝而逝。守素遂漆其尸,遗蜕尚在,不异生平。其妻后亦证道云。

[张山来曰:此日假人命最多,安得丁仙遍满人间也?]

崇祯末年,有江右客,寓珠宝巷。携一硃盒,中藏碧草一本,上有生就小龙,其大如指,长逾三寸,光似淡金,鳞角爪牙,无一不备,循枝盘绕,气色如新。博物者不知其所从出。时潞王播越在浙,售其府中。按潞王名敬一,精通释典,名潞佛子。工书善画,尤精于兰,至今有石刻留虎跑寺。制为“潞琴”,前委两角,材最精良。其府中颇蓄异物。有拂水石,有竹节盆,其大如轮;有纯阳像,乃仙笔也,风右则须飘而左,风左则须飘而右;有舍利一颗,晦夜放光,视其燥湿,可占晴雨;有四面观音一尊,得之大鳖腹中者,王之绣佛长斋,从剖鳖得佛像始。而后陵谷变迁,不知其乌有矣。

藩司治前有百狮池。甚深广。顺治八年季冬,群儿绕栏嬉戏,忽见赤蟹浮于池上。共讶严寒焉得有此?遂钩取之。有囊吞钩而起,举之甚重,视之,一肢解人也。急报藩伯,藩伯陈姓,曰:“蟹具八足,此间岂有行八之人,与名八之地乎?”一卒曰:“去司不远,八足子巷中有丁八。”藩伯曰:“速捕之!”至则遁矣。廉得巷中有皮匠妇,与丁八有私,而匠复数日不见,邻人疑而举之。捕匠妇,一讯而伏,诚与丁八成谋,以皮刀磔匠而沉之池,将偕奔而未迨也。狱成,究不得八。藩伯旋开府粵西,偶至一山寺,寺僧具迎。随开府者一童子,忽执一僧曰:“杀人丁八在是矣!”僧失色。开府曰:“若安识之?”童子曰:“余邻也,虽变服而貌不可变。”童子盖浙人,而挈之以适粤者也。既得八,械送之浙,同伏法。穷凶冤债,虽髡发万里之外,其能避乎?

武林山之最高者,独推五云。唯高斯寒,故宋时山僧,每在腊前进雪。崇祯癸未,时当重九,有数书生,约登此山,以作龙山之会。贾勇而上,休息庙中,为时正早。庙祀五通之神。一生戏拈神筄卜曰:“我辈今日得入城否?”筄语答以“不能”。书生睨视阶晷,大笑曰:“何神之有灵,劾尚未午,而云我辈不得归家耶?”随步下。至一溪头,见双鲫游泳,迥异凡鱼,书生共下捕之。或远或近,或潜或跃,或入手中,泼剌又去。书生以必得为期,脱衣作网,濡手沾足,良久得之,贯以柳枝。携出山麓,至南屏酒家,而月上东山,禁门扃钥矣。因命童子烹鱼取醉,遣此良夜。童子谓鱼游釜中,久之不熟,命童子添薪益火,而其游如故。又加踊跃,有碎釜声。书生急往视之,俨然鱼也,取出乃木筄耳。因共惊悔。翌日归筄庙中,以牲醴祷神而去。

超山在皋亭山北,山不深而穴虎。顺治十八年冬月,有僧闻虎啸,欲拽杖往伏之,竟为所噬。其徒延虎师捕虎。师江右人,捕虎有年矣。初造井,即知当获七虎。每获一虎,乡人赠之以金。其法以羊置井中,鸣以相诱,煮青螺斗许,遍撒山隅。虎至,伥鬼导之。伥见螺,贪剔螺肉,忘为虎护。虎遂孤行,即误入井,虎师遂束之以归。盖僧之徒,隔山遥望,所见如此。越月师云:“今日当获第七虎矣!”乡人益以金为赠。师怀金纵步往视。虎在井中大吼一声,猛如霹雳。忽井外二伏虎,自草中起,各衔师一足,中裂其体而去。夫擒虎乃祛害也,虎宜不能与师仇。而卒为之害者,意者有祛害之心,而因之以为利欤?吁嗟!虎师知虎之死于井中,不知己亦殉于阱外也!

[张山来曰:人为虎所食,其鬼为伥,理应仇虎;乃不唯不仇之而已,而反为之用,何耶?吾乡素多虎,猎师亦必以饵诱伥,然未闻其为虎所害也。]

看花述异记 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茂才性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数百。

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

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片,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予不得已,随之去。

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濛,芳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熳。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厥栋宇,侈于王者。旁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朱仲儒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賜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肢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会车驾适至,爰賜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女,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遂出。

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既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候。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汝且陪君子,我二人候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子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备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

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珮,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丽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女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旋命坐,进百花膏。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泠泠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数秀奴七七矣。”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睡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予复请搊筝。夫人笑曰:“近来唯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辞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象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余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唯红线雅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哀声入云,闻者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呜呜声,细察之,已非箫矣。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长短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伧父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风曲》,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木虽异,恐无能胜子。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賜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仍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翩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戊申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数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尝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姐,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孝犬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孝犬,广东东莞县隐士陈恭隐家牝犬也,色白而尾骍,四足皆黑。恭隐痛父死国难,矢志不进取,隐居山中,以吟饮自纵,不与时人通。此犬随恭隐,未尝须臾离。每出,则犬先行数百步,若以为导者。遇豺狼蛇虎,则亟返,啮恭隐衣袂,曳之还,若不使前者。恭隐悟,即旋。犬又随后,离数十步,作大声嗥,若以为卫者。以是为常。夜则于庐舍前后巡且吠,达旦不少休。

数年,犬一乳五子,皆牝。既长,恭隐分赠前后左右邻家畜,皆能司门户不怠。初分之岁余,母犬日往各家,视乳犬一周,若训之勤者。有食,乳犬辄让母犬食。乳犬既壮,母犬即不往视,而乳犬每早辄齐来恭隐家视母犬。又数年,母犬病癞,瘦将死。乳犬日齐来,争与母犬舐癞,遂愈。每至元旦,五乳犬辄齐来,绕母犬摇尾,若为母犬贺岁状。后母犬死,五乳犬皆哀号不止。恭隐悯之,瘗之后山。五乳犬每早辄齐往瘗处号,如是者数年不辍。

外史氏曰:世之人,能以酒食养父母,辄自诩曰“孝”,且有德色。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其难者敬耳!”睹兹五犬之殷殷其母,敬矣哉!呜呼,世之人不若者众矣!

[张山来曰:义犬事甚多,不胜其载。今此犬独以孝闻,故特存之。]

虞初新志卷十三

曼殊别志书砖 萧山毛奇龄大可西河合集

曼殊,丰台卖花翁女。陈检讨维崧序云:“疏篱织处,青门种树之翁;纤笼携来,缟袂卖花之妪。”江主事懋麟诗云:“荒村侍婢卖花回,补屋牵萝晓镜开。怪底红颜如芍药,妾家生小住丰台。”汪春坊楫诗云:“春到长安芍药开,寻花曾一到丰台。自从解语归金谷,不是花时客也来。”张学士英诗云:“闻说丰台住小姑,百环新髻世应无。又添一段游人话,芍药开时说曼殊。”生时,母梦邻妪以白花一当一根也寄使卖。其前邻奶奶庙也,后邻钱氏,疑昔者乃钱氏妪,因名阿钱。周赞善清原《续长恨歌》云:“张家小女名阿钱,种花家住丰台侧,生成骨格一枝香,斟酌衣裳百花色。”

阿钱慧甚,能效百鸟音。京城販儿推货车行叫卖,嘤喐不可辨,阿钱遥闻便知之。十岁,前村学针线,把剪即能刻花种人兽,不构谱,俨熟习者。客有以千钱购蕃绣旛灯于前村家,阿钱方学绣,立应之去。既长,色白,目有曼光,十指类削玉,黝{髟火}委地可鉴。《续长恨歌》云:“十枝春笋扶钗出,一寸横波入髩流。银蒜双双垂彩索,晓日曀昽射妆阁。”张编修廷瓒诗云:“子夜清歌醉不醒,曾看宝髻倚银屏。菱花掩后香雪散,肠断春山一样青。”才拢头,作十种名。最上以{髟火}丳,绾作连环百结蟠顶前,名“百环髻”,《留视图自序》云:“饰予生平所梳百环髻。”王舍人嗣槐诗云:“东风吹罗衣,空园自摇曳。采将千种花,拢作百环髻。”《续长恨歌》云:“八幅湘裙初拂地,百环云髻早宜春。”方编修象瑛诗云:“自制新妆号百环,春风摇漾画图间。无端梦遥空王去,凄绝丰台旧日山。”张中书睿诗云:“百结云鬓别样妆,曼殊花放下巫阳。只今留视图犹在,减却生时一段香。”乔侍读诗云:“百环髻就玉为神,别有秋华領好春。斜傍青山长不扫,有谁堪作画眉人?”

顾性贞静。十二,从庙归,路人观者啧啧称好,姑则大愠,归不再出。予来京师,益都夫子为予谋买妾,有以阿钱言者,预遣二世兄往视,不许。吴文学闸思诗云:“争似丰台解语花,脸波春色衬朝霞。盈盈碧玉年娇小,不爱青齐宰相家。”乔侍读诗云:“村庄无复往东墙,但对名花引兴长。莫道小家刘碧玉,一生不嫁汝南王。”先是阿钱病,西山尼师过其门,咨嗟曰:“阿钱不年,不宜为人妻。”或曰:“为小妻即免。”遂决计作妾。然往请者,率骄贵,深不自愿。及二世兄往,谓犹是相公家也。越数日,予亲往,询余甚喜,且有谬誉予善文者。李检讨澄中《曼殊》诗云:“守身坚择对,偃蹇已数夫。不惜充下陈,但愿嫁通儒。毛郎富文史,作赋迈《三都》。”《续长恨歌》云:“纷纭粱肉皆尘土,不愿将身入朱户。兰生空谷人自知,啧啧张家有贤女。毛君一赋奏凌云,柱下才名天下闻。”龙检讨燮诗云:“湘湖词客毛先生,日昨捧檄来燕京。《子虚赋》献官侍从,闺中儿女皆知名。”李中允铠诗云:“毛子銮坡彦,文笔五色鲜。造访出花下,惊鸿何翩翩?岂有十斛珠,乃订三生缘。盈盈赋丽情,慕义良独难。”是夜,予梦大士,取盎中花手授予。次日插戴。北方以下定为“插戴”。《续长恨歌》云:“疏篱野径多闲暇,落花无人碧窗夜。天然芳洁不由人,优钵昙花是化身。”胡文学渭生诗云:“媒氏新传玉帐音,定情何用百万金?帘前一见如相识,为插莲花玳瑁簪。”丘学士象升诗云:“昨日优昙带露开,簪花迤逦到丰台。湘帘一控春如海,万朵花光入座来。”其母兄与其母,疑予年大又贫,且相传妇妒,欲悔之;阿钱不然。陈序云:“原思入仕,仍然环堵之家;仲路居官,不离缊袍之色。况乎桓家郡主,性极矜严;吴国夫人,理多贵倨。王茂弘将膺九锡,时来悠谬之谈;刘孝标永憾三同,属有纷纭之论。而乃情坚一诺,面许三生。”《续长恨歌》云:“相国冯公重古风,为访名姝到韦曲。韦曲春花烂熳生,求婚三唱《踏莎行》。忽传妇妒几中止,官贫复恐离乡里。阿钱却喜嫁才人,委身情愿同生死。”刘文学锡旦诗云:“梦授一枝和露种,肯教连理被云遮?”及娶,检讨陈君就予饮,更名曼殊。曼殊者,佛花也。汪主事诗云:“昨宵梦乞杨枝露,从此更名号曼殊。”陈序云:“仆于阮妇之新婚,曾学刘祯之平视。屏前乍见,遽讶天人;烛下潜窥,已惊绝世。值此同官之被酒,屡为爱妾以征名。以姬夙悟静因,亲耽禅喜,遂傍稽夫梵夹,肇锡之以曼殊。”姜州丞启诗云:“曼陀花散到人间,色相端然菩萨鬘。”蔡修撰升《元月上纱窗夜乌啼》词云:“檀心蕙质玉亭亭,解语识迦陵。慈云一滴杨枝露,订三生,却向天花落处认前身。”《续长恨歌》云:“同官往往停驺御,欲拜青娥不能去。迦陵太史为征名,曼殊本在西来处。”

曼殊既归,执挚即贽愿从学。取书观,有悟;才把笔,即能画字。其字每类予,见者辄谓予假为之。任黄门辰旦传云:“检讨善诗文,能书晓音律。曼殊心习焉,辄似检讨。”方编修诗云:“夫子江东早擅名,学书学字尽聪明。”吴文学陈琰诗云:“学书不学卫夫人,别有簪花体格新。争怪拈毫似夫婿,燕钗作贽仿来真。”施侍读闰章诗云:“夫人才把笔,便作逸少字。如此好夫婿,何处不可似?”朱供奉《叶儿乐府》云:“檀板能歌绝妙词,银钩学写相思字。”尝为予书刺,早起呵冻,连作十余刺,心痛遽罢。陈序云:“于是杂弄简编,间亲文吏,画眉楼畔,即是书林;傅粉房中,便成家垫。学新声于弦上,询难字于枕间。硬黄纸滑,窃书夫子之衔;缥碧钗轻,戏作门生之贽。”张检讨鸿烈诗云:“瞥见仙姝漫七年,每闻素腕写鸾笺。”潘检讨耒诗云:“学得簪花字体新,蛮笺十幅簇芳茵。修成外传多情思,为有灯前拥髻人。”予有《曼殊病》诗云:“黛碗谁书刺,银床想挈壶。曼陀花一朵,看向日边枯。”予生平好歌,至是酒后歌,每歌必请予复之,三复则已能矣。按刌度节,丝黍不得爽。尤喜歌真定夫子《祝家园》词。梁司农夫子《桂枝香》曲开句:“赏心乐事,祝家园里。”冯太傅夫子长歌云:“从来绣阁惜娉婷,红牙欲按声转停。闻君雅擅周郎顾,妾若歌时君细听。”《续长恨歌》云:“学书便仿簪花格,偷曲初成按拍时。”又云:“拙宦中年何草草,但看曼殊愁顿扫。酒阑一唱《祝家词》,温柔乡里真堪老。冰弦檀板两怡然,花底征歌月底眠。”田编修需诗云:“百绾云{髟火}巧样成,淡黄裙子称身轻。清歌按板偏能会,不数红红记豆名。”胡文学诗云:“新翻《子夜》与《前溪》,顾曲周郎总不迷。一唱黄鸡娇欲绝,萧声同彻凤楼西。”王光禄三杰诗云:“歌残《金缕》不胜悲,记得南园卧病时。夜起与郎花下坐,含颦一唱《祝家词》。”曼殊自为诗云:“阶草衔虚槛,亭榴接断垣。酒阑携锦瑟,请唱《祝家园》。”第苦无弹者,不可已,呼盲女街前琵琶,听数曲,谛视其拢撚{百刂}拨,遂能弹。朱供奉《洞庭秋色》词云:“想暗通心曲,朱丝弦里;尽携书卷,玉镜台前。”尤检讨侗《新样四时花》曲云:“罗敷赵瑟侬家占,《子夜》吴歌近日谙。”袁编修佑诗云:“郎自艳吴曲,侬自缓秦筝。双栖梁上燕,解语弄春声。”冯检讨勖诗云:“细抛红豆谱相思,肠断金槽一缕丝。谁道梁尘惊散后,酒阑犹唱《祝家词》。”吴别驾融诗云:“渌水春来艳,金槽夜自弹,市楼盲女在,莫作段师看。”

顾得奇病,初书刺心痛,谓脘寒也。既谓伤肝,输东风,木扬,春作而秋止。又既谓中懣,有瘕癖,在胃傍,气积不行。历数载,审候,终不得其要领。每疾作,遍体若煿,使婢按摩之;不足,以帔作兜,负之行;又不足,缒筐而坐之,东西推挽,若鞦韆然。任黄门传云:“然有奇疾。疾剧,则必约綵为兜,有若花篮,坐其中,悬诸空际,左旋右转,乃少可。特终不可治。尝遍搜方术,不治,遂立愿舍身作佛弟子。不治,乃召绘者图之,名曰《留视图》云。已而竟不可治。”陆文学宏定诗云:“病倚篮舆挹翠霞,后庭编径曲栏斜。彩兜行遍虽无迹,犹长金莲处处花。”尝梦邻庙奶奶唤归去,一日携儿至,曰:“汝本吾家物,我挤眼,汝当随我行。”其儿曰:“家去吧!不去,奶奶么喝。”醒乃刻桃木为偶人,饰之衣,被以生平所梳百环髻,流涕送庙间。赵编修执信诗云:“淡红香白好容颜,宝髻堆云作百鬟。唤作佛花元自误,如今争肯住人间?”吴文学陈琰诗云:“阿钱生小态婵娟,多病皈依绣佛前。不信曼陀花一朵,忍教憔悴夕阳天。”又云:“妖梦频随阿母回,香檀分影礼莲台。百鬟巧髻亲留视,画里真真唤不来。”沈文学季友诗云:“雕香分送泪模糊,六尺生绡便作图。认取白衣龛外立,前身应是小龙姑。”予《送偶人》诗云:“且送青娥去,言随阿母归。荷花开作面,菊叶剪为衣。泪尽中途别,魂离何处依?他时香案下,相待莫相违。”曼殊自为诗云:“百计延医病转深,暂回阿母案傍身。此身久已魂离壳,莫道含颦又一人。”乃复图其形,名《留视图》,而题诗焉。梁司农夫子诗云:“百朵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画图展向春风里,好护丰台第一花。”任黄门诗云:“舍身现在礼慈云,月月纤腰减半分。回事画工还染色,淡红衣褶藕丝坟。”沈明府皞日诗云:“弹窝石畔冷如冰,消得春风数尺绫。一自檀雕分影去,夜深只坐佛前灯。”阮庶常尔询诗云:“新镂香檀旧梦频,碧绡留供佛前身。由来仙骨原无二,不信双毫写五人。”汪春坊诗云:“宝篆依微绣佛前,香台倚坐髻鬟偏。梦魂缥缈知何处,只在莲花秋水边。”高征士兆诗云:“百结云鬟委陌尘,一函玉骨瘗江滨。可怜遗落春风影,挂向花前还妒人。”郑骠骑勋诗云:“细雨难滋天上花,春光杳渺白云赊。可怜粉黛空留视,肠断当时油壁车。”

初,予妇将至,徙居南西门坟园,虑不容也。益都夫子怜其穷,强予开阁,而曼殊难之。其后有假予意逼遣之者,曼殊死复活。曼殊《回生记》云:“曼殊以壬戌十月十一日死,越三日,高邮葛先生治之,复苏。”李检讨《曼殊》诗云:“食贫二三载,两情如斯须。何意南来者,事变出不虞!举家色惨悽,丞相谓曼殊:毛郎生迟暮,官贫徒区区。改图便尔为,作计莫太迂。曼殊一无语,泪落红罗襦。”又云:“始至相逼迫,既乃复揶揄。郎意久异同,计事一何愚?曼殊大悲摧,天乎我何辜?郎今负义信,恸哭声呜呜。气结肠欲断,死生在须臾。仓皇觅良医,强起事跏趺。药饵徐徐下,数日魂始苏。”李中允诗云:“踟蹰贮别馆,咫尺明河悬,脉脉但相望,郎言遂浪传。谓当羽翼乖,听续鸳鸯弦。闻言一悲愤,气绝如丝联。已乃泣吞声,仰首呼苍天。”《续长恨歌》云:“食贫三岁恩情重,恩情只道长相出,桓家郡主蓦地来,惊散鸳鸯夜深梦。深情无赖金门客,愁煞飘风荡魂魄。仓卒坟园贮阿娇,将使犊车无处觅。那料流光迅如电,好信不来飞语遍。野花村落白杨郊,安得仙郎日相见?含情一恸倒玉山,杳杳冥冥去世间。葛翁投药虽扶起,那得桃花还结子?画图试展旧时容,玉貌花姿全不是。”孟监州远记云:“其初归也,则不以迟暮为非匹,而唯以得偶乎才子为幸。其濒危也,群言纷构,犹矢若金石,唯愿得死于才子之手。”彭侍讲孙遹诗云:“优钵从来不染尘,无端号作断肠春。凭谁地下三弹指,唤起迦文坐畔人。”张文学闇然诗云:“曾说南园卧病时,金槽犹拨《祝家词》。新声不向丰台度,付与啼莺恋旧枝。”曹学士禾诗云:“芍药初开骤委泥,丰台犹见草萋萋。甘心远葬西施里,苦恋贫官与忌妻。”杨文学卧《续张夫人拜新月》词云:“拜新月,拜月在前墀。死魂回生后,残眉未扫时。”至是病转剧,尝曰:“令吾小可者,吾当为尼忏除之。”李中允诗云:“古今伤心人,慷慨以永叹。庶几法王力,遣此长恨端。灼灼青莲花,阿母梦所搴。因之绮罗中,爱参清静禅。”《续长恨歌》云:“从此香奁日日扃,长斋顶礼愿难成。彩兜虚约香尘满,伏枕空房小胆惊。”既而谓予曰:“向阿三病时,予从子阿三死京师,予借其园居,邀君日来以为幸。今君将南行,而予以病残留尼寺中,其能来乎?”泣曰:“他日君归者,吾请以尼随君行,唯君置之。”既而病发死。曼殊之死,京朝争作挽吊,自梁司农夫子,暨张、曹诸学士下,诗词文赋,不可胜纪。又有作鼓子词,同韵唱和成帙,如云间李秾、李榛、顾士元、马左,西泠何源长,魏里周珂,同郡成肇璋、达志、金振甲、马会嘉、王麟游、陶簠、刘义林诸君,至同馆生,有托碧虚仙史,作《盎中花》杂剧者,皆汇载别集,死时羸甚,及敛,面有生色,坐而衣,骨节缓泽如平时。任黄门诗云:“垂帘无力倚阑干,怕见庭花易早残,偏怪瓦棺将掩处,海棠犹作睡时看。”

初,陈检讨孺人死,索予为墓铭,而貽予以绢。绢浅黄色,为制裙而喜,嘱曰:“假使貽绢有桃晕红者,当复制一裙。”越四年,无有貽者;既敛,乃卖金槽,裁一裙纳柳棺中。《续长恨歌》云:“去路茫茫在何处?矫首空濛隔烟雾!金槽卖却剪红裙,大叫曼殊将不去。”高征士诗云:“罗裙浅澹剪鹅黄,一束纤腰白玉床。长恨无人十洲外,飞行为觅返魂香。”吴文学诗云:“灭尽纤腰胜小蛮,淡黄裙子带围宽。可怜红绢空裁剪,不付金箱付玉棺。”

[张山来曰:予亦复有长恨,间为诗五十首,名《清泪痕》,同人皆有赠挽诗歌。今读此,不觉触予旧恨也。]

补张灵、崔莹合传 锺山黄周星九烟夏为堂别集

余少时阅唐解元《六如集》,有云:“六如尝与祝枝山、张梦晋,大雪中效乞儿唱《莲花》,得钱沽酒,痛饮野寺中,曰:『此乐惜不令太白见之!』”心窃异焉,然不知梦晋为何许人也。顷阅稗乘中,有一编曰《十美图》,乃详载张梦晋、崔素琼事,不觉惊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来才子佳人之佚事也,不可以不传,遂为之传。

张梦晋,名灵,盖正德时吴县人也。生而姿容俊弈,才调无双,工诗善画,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贫,而灵独蚤慧。当舞勺时,父命灵出应童子试,辄以冠军补弟子员。灵心顾不乐,以为才人何苦为章缝束缚,遂绝意不欲复应试。日纵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轻交与。唯与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灵既年长,不娶。六如试叩之,灵笑曰:“君岂有中意人,足当吾耦者耶?”六如曰:“无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灵曰:“固然,今岂有其人哉?求之数千年中,可当才子佳人者,唯李太白与崔莺莺耳!吾虽不才,然自谪仙而外,似不敢多让。若双文,惜下嫁郑恒,正未知果识张君瑞否。”六如曰:“谨受教。吾自今请为君访之。期得双文以报命,可乎?”遂大笑别去。

一日,灵独坐读《刘伶传》,命童子进酒,屡读屡叫绝,辄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跽进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讌集虎丘,公何不挟此编一往索醉耶?”灵大喜,即行,然不欲为不速客,乃屏弃衣冠,科跣双髻,衣鹑结,左持《刘伶传》,右持木杖,讴吟道情词,行乞而前。抵虎丘,见贵游蚁聚,绮席喧阗。灵每过一处,辄执书向客曰:“刘伶告饮。”客见其美丈夫,不类丐者,竞以酒馔贻之。有数贾人,方酌酒赋诗,灵至前,请属和,贾人笑之。其诗中有“苍官”、“青十”、“扑握”、“伊尼”四事,因指以问灵。灵曰:“松、竹、兔、鹿,谁不知耶?”贾人始骇,令赓诗,灵即立挥百绝而去。遥见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数辈,共集可中亭,亦趋前执书告饮。六如早已知为灵,见其佯狂游戏,戒座客阳为不识者以观之。语灵曰:“尔丐子持书行乞,想能赋诗。试题《悟石轩》一绝句,如佳,即賜尔卮酒,否则当叩尔胫。”灵曰:“易耳!”童子遂进毫楮。灵即书云:“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吟诗岂让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遂并毫楮掷地曰:“佳哉!掷地金声也!”六如览之,大笑,因呼与共饮。时观者如堵,莫不相顾惊怪。灵既醉,即拂衣起,仍执书向悟石轩长揖曰:“刘伶谢饮。”遂不别座客径去。六如谓枝山曰:“今日我辈此举,不减晋人风流。宜写一帧,为《张灵行乞图》,吾任绘事而公题跋之,亦千秋佳话也。”即舐笔伸纸,俄顷图成。枝山题数语其后,座客争传玩叹赏。

忽一翁缟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仆企慕有年,何幸识韩!”六如逊谢,徐叩之,则南昌明经崔文博,以海虞广文告归者也。翁得图谛观,不忍释手,因讯适行乞者为谁。六如曰:“敝里才子张灵也。”翁曰:“诚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图归。将返舟,见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盖翁有女素琼者,名莹,才貌俱绝世,以新丧母,随翁扶榇归。先舣舟岸侧时,闻人声喧沸,乍启槛窥之,则见一丐者,状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视槛中,忽登舟长跪,自陈“张灵求见”,屡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强挽之,始去。故莹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图示莹,且备述其故。莹始知行乞者为张灵,叹曰:“此乃真风流才子也!”取图藏笥中。翁拟以明日往谒唐、祝二君,因访灵,忽抱疴,数日不起,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灵既于舟次见莹,以为绝代佳人,世难再得,遂日走虎丘侦之,久之杳然。属靳人方志来校士,志既深恶古文词,而又闻灵跅弛不羁,竟褫其诸生。灵闻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缝束缚,今幸免矣!顾一褫何虑再褫?且彼能褫吾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过六如家,见车骑填门,胥尉盈座,则江右宁藩宸濠遣使来迎者也。六如拟赴其招。灵曰:“甚善!吾正有厚望于君。吾曩者虎丘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为我多方访之,冀得当以报我。此开天辟地第一吃紧事也,幸无忽忘!”六如曰:“诺。”即偕藩使过豫章。

时宸濠久蓄异谋,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贤虚誉,一慕六如诗画兼长,欲倩其作《十美图》,献之九重。其时宫中已觅得九人,尚虚其一。六如请先写之,遂为写九美,而各缀七绝一章于后。九美者,广陵汤之谒字雨君,善画、姑苏木桂文舟,善琴、嘉禾朱家淑文孺,善书、金陵钱韶凤生,善歌、江陵熊御小冯,善舞、荆溪杜若芳洲,善筝、洛阳花萼未芳,善笙、钱唐柳春阳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端清,善箫也。图咏既成,进之濠。濠大悦,乃盛设特宴六如,而别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请观《九美图》,因进曰:“十美欠一,殊属缺陷,某愿举一人以充其数。诘朝请持图来献。”比持图以献,即崔莹也。濠见之曰:“此真国色矣!”即属季生往说之。先是崔翁家居时,莹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莹匹,悉拒不纳。既从虎丘得张灵,遂雅属意灵,不意疾作遽归。思复往吴中,托六如主其事。适季生旋里丧耦,熟闻莹名,预遣女画师潜绘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谋诸莹,莹固不许,于是季生衔之,因假手于濠以泄私忿。时濠威殊张甚,翁再三力辞,不得。莹窘激欲自裁,翁复多方护之。莹叹曰:“命也!已矣,夫复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图》,自题诗其上云:“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入宫只恐无红叶,临别题诗当会真。”举以授翁曰:“愿持此复张郎,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素琼者,亦不虚其为一生才子也。”遂恸哭入宫。

濠得之喜甚,复倩六如图咏,以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献者摹得一纸藏之。莹既知六如在宫中,乘间密致一缄,以述己意。六如得缄,乃大惊惋,始知此女即灵所托访者。今事既不谐,复为绘图进献,岂非千古罪人?将来何面见良友?因急诣崔翁,索得《行乞图》返宫,将相机维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无已。又见濠逆迹渐著,急欲辞归。苦为濠羁縻,乃发狂,号呼颠掷,溲秽狼籍。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归。杜门月余乃起。过张灵时,灵已颓然卧病矣。

盖灵自别六如后,邑邑亡憀,日纵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独走虎丘千人石畔,见优伶演剧。灵伫视良久,忽大叫曰:“尔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晋吹笙跨鹤。”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鹤飞,捶之不起。童子怒,掀灵于地。灵起曰:“鹤不肯飞,吾今既不得天仙,唯当作水仙耳!”遂跃入剑池中。众急救之出,则面额俱损,且伤股,不能行。人送归其家。自此委顿枕席,日日在醉梦中。

至是忽闻六如至,乃从榻间跃起,急叩豫章佳人状。六如出所摹“素琼图”示之。灵一见,诧为天人,急捧至案间,顶礼跪拜。自陈“才子张灵拜谒”云云。已闻莹已入宫,乃抚图痛哭。六如复出莹所题《行乞图》示之。灵读罢,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琼!”随踣地呕血不止。家人拥至榻间,病愈甚。三日后,邀六如与诀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后,乞以此图殉葬。”索笔书片纸云:“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遂掷笔而逝。六如哭之恸,乃葬灵于玄墓山之麓,而以图殉焉。检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唯收其诗草及《行乞图》以归。

时莹已率“十美”抵都,因驾幸榆林,久之未得进御。而宸濠已举兵反,为王守仁所败,旋即就擒。驾还时,以“十美”为逆藩所献,悉遣归母家,听其适人。于是莹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馆舍,有老仆崔恩殡之。莹哀痛至甚,然茕孑无依;葬父已毕,遂挈装径抵吴门,命崔恩邀六如相见于舟次。莹首讯张灵近状,六如怆然收涕曰:“辱姐钟情远顾,奈此君福薄,今已为情鬼矣!”莹闻之,呜咽失声。询知灵葬于玄墓,约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果携灵诗草及《行乞图》至,与莹各拏舟抵灵墓所。莹衣缞絰,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悬《行乞图》于墓前,陈设祭仪;坐石台上,徐取灵诗草读之。每读一章,辄酹酒一卮,大呼“张灵才子!”一呼一哭,哭罢又读,往复不休。六如不忍闻,掩泪归舟。而崔恩伫立已久,劝慰无从,亦起去,徘徊丘垄间。及返,则莹已自经于台畔。恩大惊,走告六如。六如趋视,见莹已死,叹息跪拜曰:“大难大难!我唐寅今日得见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将易服敛之。而莹通体衫襦,皆细缀严密无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诗草及《行乞图》并置棺中为殉,启灵圹与莹同穴,而植碑题其上云:“明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时倾城士人閧传感叹,无贵贱贤愚,争来吊诔,络绎喧豗,云蒸雨集,哀声动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灵、莹,检莹所遗橐中装,为置墓田,营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扫之役。

呜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灵、莹之事毕,而六如之事亦毕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旁,辗转不寐。启窗纵目,则万树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怅然叹曰:“梦晋一生狂放,沦落不偶,今得与崔美人合葬此间,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负矣!但将来未知谁葬我唐寅耳!”不觉欷歔泣下。忽遥闻有人朗吟云:“花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则张灵也。六如讶曰:“君死已久,安得来此吟高季迪诗?”灵笑曰:“君以我为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为一世才子,死后岂若他人泯没耶?今乘此花满山中,高士偃卧,特来造访耳。”复举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来』乎?”六如回顾,有美人姗姗来前,则崔莹也。于是两人携手整襟,向六如拜谢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闻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诗,乃千古绝唱,何物张灵,妄称才子,改雪为花?定须饱我老拳!”六如转瞬之间,灵、莹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当捶此改诗之贼才子!”捽六如欲殴之。六如惊寐,则半窗明月,阒其无人。六如怃然,始信真才子与真佳人,盖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张灵、崔莹合传》,以纪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尝见此传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补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盖吾阅《十美图编》,而后知世间真有才子佳人也。从来稗官家言,大抵真赝参半。若梦晋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琼之事,无从考证。虽然,有其事何必无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为而发乎?独怪梦晋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论才子佳人,则耑以太白与莺莺当之。夫太白诚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当以文君为第一。而梦晋顾舍彼取此,厥后果遇素琼,毋乃思崔得崔,适符其谶耶?至于张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词半缕之成约,而慷慨从容,等泰山于鸿毛,徒以才色相怜之故。推此志也,凛凛生气,日月争光,又远出琴心犊鼻之上矣!而或者犹追恨于梦晋之蚤死,以为梦晋若不死,则素琼遣归之日,正崔、张好合之年,后此或白头唱和,兰玉盈阶,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张山来曰:梦晋若不蚤死,无以成素琼殉命之奇。此正崔、张得意处也。]

陈老莲别传 毛奇龄大可西河文选

洪绶,好画莲,自称老莲。数岁,见李公麟画《孔门弟子》勒本,能指其误处。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初法传染时,钱塘蓝瑛工写生,莲请瑛法传染,已而轻瑛。瑛亦自以不逮莲,终其身不写生,曰:“此天授也!”

莲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窭儒画,窭儒借莲画给空。豪家索之,千缗勿得也。尝为诸生,督学使索之,亦勿得。顾生平好妇人,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辄应云。崇祯末,愍皇帝命供奉,不拜,寻以兵罢;监国中,待诏。王师下浙东,大将军抚军固山,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久之,请汇所为画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饮,夜抱画寝。及伺之,遁矣!

朝鲜、兀良哈、日本、撤马儿罕、乌思藏购莲画,重其直。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甬东袁鹍贫,为洋船典簿记,藏莲画两幅截竹中,将归,贻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亦传模笔也。

莲尝模周长史画,至再三,犹不欲已。人指所模画谓之曰:“此画已过周,而犹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长史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吾试以为文言之:今夫为文者,非持论,即摭事耳。以议属文,以文属事,虽备经营,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耶?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每一文至,必衔毫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于行间,舍夫论与事而就我之法,曰如是则当,如是则不当,而文亡矣!故夫画,气韵兼力,沨沨容容,周、秦之文也。勾绰捉勒,随境堑错,汉、魏文也。驱遣于法度之中,钉前燕后,陵轹矜轶,抟裂顿斫,作气满前,八家也。故画有入神家,有名家,有当家,有作家,有匠者家,吾唯不离乎作家,以负此嗛也。”其论如此。

莲画以天胜,然各有法:骨法法吴生,用笔法郑法士,墨法荆浩,疏渲传染法管仲姬,古皇圣贤孔门弟子法李公麟,观音疏笔法吴生,细公麟,诸天、罗汉、菩萨、神馗、鬼、{者鬼}法张骠骑,衣冠士法阎右相,士女法周长史昉,几幛、尊卣、瓶罂、什器、戎衣、穹庐、番马、骆驼、羊犬法赵承旨,钩勒竹法刘泾,折枝桃、牡丹、梅、水仙、草花法黄检校、钱选,鸟睛、花须、点漆、凸厚法宣和,蜂蝉、蛱蝶、蛴螬、螳螂、蛛蛗法宣和,亦杂法崔、徐、黄父子,莲法于莲。于青年以莲称

章侯《博古牌》,为新安黄子立摩刻,其人能手也。章侯死后,子立昼见章侯至,遂命妻子办衣敛,曰:“陈公画地狱变相成,呼我摩刻。”然则莲画之贵,岂独人间邪?原评

[张山来曰:陈章侯《水浒牌》,近年如画灯,如席上小屏风,皆取为稿本。其为益于世者甚多,则其食报于将来者,所必然耳。]

桑山人传 毛奇龄大可西河文选

山人许氏,汴人,少举茂才。崇祯中,尝献剿贼三策于阁部督师杨君,不用。既而为东平侯刘泽清幕客。与泽清语不合,辞去。乡人怨家发其隐事于清师之镇汴者,走匿桑下,因姓桑,号桑山人。山人乃与嵩阳曹道士游。夜坐耳鸣,丝竹徐发,若有物拔其顶,耸身丈余,骨节皆通。尝卖药嵩山庙市,以水酌喑者,能言;许州小男为狐所苦,呼狐斩之。既还汴,怨家见曰:“此许澄茂才也。”帅捕十许人迹至,山人乃独身指挥,尽缚诸捕者,揖怨家去谢之,而身游衡阳不返云。

[张山来曰:此等道士,我恨不得遇之。]

李姬传 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宁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张山来曰:吾友岸堂主人作《桃花扇》传奇,谱此事,惜未及《琵琶词》。岂以其词不雅驯故略之耶?]

记缢鬼 泰邮王明德今樵读律佩觿

凡系有人缢死,其宅内及缢死之处,往往有相从而缢,及缢之非一人者,俗谓之“讨替身”,谓已死之鬼,求以自代。此种渺茫幻妄、惑世诬民之谈,岂君子所乐闻?然书谓“子不语怪”,夫于怪仅曰“不语”,则是怪亦世所尝有,非云世绝无怪也。

吾乡有张姓者,其家仅足自食。夫先卧,妇则仍工女红。偷儿乘夜逾垣往窃,未敢竟入,伺于窗外。见床侧一鬼妇,向本妇先嬉后泣,拜跪再三。本妇睨视数次,忽长叹,潸然泪下。偷儿心惊,专心伺之。妇即自理绢帛,仍有不忍即行之状。鬼妇更复再拜祈求,本妇方行自缢。偷儿急甚,大声疾呼,其夫鼾呼若不闻。偷儿无法以救,适檐下有竹竿,取从窗棂中撺击鬼妇,其夫方觉。偷儿呼令急为开门,相助解救。在此妇固不自解觅死为何事,其夫亦不问呼门为何人,而偷儿亦自忘乎其为偷儿矣。事后,各道其详,因发床侧之壁视之,其中梁畔实有先年自缢绳头尚存,虽云朽烂非真,而其形其迹,则仍宛然。由此以观,则凡世俗所传,亦未尽属无根之谈、荒唐之论矣。

据故老所示辟除秘法,不知出自何典,颇有行之而验者。法于自缢之人,尚在悬挂未解时,即于所悬身下,暗为记明。于方行解下时,或即用铁器,或即用大石,镇而压之。然后于所镇四面,深为挖取,将所镇土中,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如鸡骨、及如各骨之物在内,取而或弃或焚,则可辟除将来,不致有再缢之事。实为屡试屡验,其理殊不可解。但及时即挖则得之浅而易,迟则深而难,然亦不出八、九尺外也。虽云幻妄无稽,不知何以行之实有可据?得毋如圣哲所云“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心知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其殆是欤?愚故从而笔之。即或行之未验,聊以解愚夫愚妇之疑,亦未必非拯救自缢之一预道也。

[张山来曰:世间自尽之鬼,如投河、自缢、自刎之类,俗谓其必讨替身。予素不之信。审若此,则此等鬼必有定额,不容增减耶?真不可解。]

虞初新志卷十四

平苗神异记 永平王谦撝斋邮寄钞本

城步,非邑也,故属湖广宝庆之武冈州,设官城步巡检司。苗民杂处,民不及什一,数岁辄窃发,守土将吏不能胜,恒被害。有明弘治甲子,峒苗李再万倡乱,巡抚阎公讨平之,疏请建县治,用资弹压;爰割武冈之绥宁二里半隶焉。城于巫水之上,凡五峒十八寨环其外。为宰者闻父老谈旧事,目瞪股栗,若不终日。城雉不盈百,东、西、南列三门。北门故有汉前将军关帝祠岿然踞城上。邑人敬事之,祷求必应,然未尝现身示异也。

余以康熙庚申谒选,得是邑宰,亲故饯别者,为余危。余笑谢之。初莅治,苗不敢猖獗。迨癸亥七月朔,粵西全州西延峒苗杨应龙,啸聚苗瑶一千七百余党,将侵城步。杀人祭旗,誓以七夕决胜,谓孤城无备,可谈笑取。先是余逆揣变作,阴募敢死士三百人,练习有法。及侦得实,单骑相地势,秘授计。七日阅,贼直薄城下,望见旌旗刀戟皆严整,相顾错愕,如出神算,不复有斗志。余属典史徐士奇、把总王明守北面,练总杨应和守南城,抚苗陈天武守西城。余独当东面,扼其冲,率精锐出城,乘贼暮气,深入其阻。应龙仓猝失措,有左道用符演咒法,无一效,皆手戮之。余党胆落奔溃,不二里,伏兵四起,除被刀箭中火器死者,生擒五百余人。渠魁应龙,故马宝部下裨将。助贼为妖者,黄羊山道士周大圣也。

及讯贼“曷不奔窜,而屈首受擒?”佥曰:“方将遁,恍惚有赤面长髯大将,乘白马自天而下,指挥神兵,八面旋绕不得脱。”余始惊异,旋问我军,所见无异辞。日既晡,振旅归,亟登城谒帝,仰见帝面汗浃如雨,如甫释甲状,益加悚惕,叩首谢。

自惟凉德,何敢辱帝力?或者正可胜邪,诚可回天?今兹平苗斩妖,不请一兵,不伤一民者,真神助,非人力也!余何人斯,敢妄据天功哉?爰是新庙貌,肃几宴,远近奔走者日盛。邑人士作《平妖传》,及诗歌传奇纪事,谓百年来所未有。苗患遂不复作,今又二十余稔矣。每岁七夕,余必斋肃祀帝,无忘厥功。独怪帝乘马故赤色,此独白。或疑马援尝伏五溪蛮,得毋伏波将军来耶?余谓不然,神像既汗浃示灵爽矣。余非疑乘马者非帝也,疑帝之马何以白也,姑阙疑以俟考。

附:吴宝崖曰:拎明初某勋戚家畜一白马,肥且健。一夕关帝梦示云:某省寇乱,欲假而马助兵。旦起视厩中马,僵卧不起,盖摄其神往矣。迨奏凯,勋戚益敬服。京师人异之,因建白马庙奉帝。自是帝现身显灵,捍倭破贼,辄骑白马以为常。今大司马遂宁张公尝云尔。则城步平苗神异,信哉为帝无疑也。特旧传帝驭赤兔马,一日千里,岂一蹶不复振耶?抑久用而瘏,用人间马协力耶?附识以资传闻之异云。

附:纪香木作像

吴陈琰宝崖

观察永年王公,初仕城步,平峒苗之乱,感关帝神兵之助,将特立帝像以祀。一日巫水暴涨,浮一香木于张家冲殊胜庵前。僧法彻见而异之,谓若有神运,当留镇山门。士民请于公,作像奉之,公为碑文以纪。愚按先辈黄贞父云:“江南文德桥,有香楠木一株,长五丈许,浮秦淮而下。诸生徐嘉宾梦神告曰:是乃聚宝门外关庙物也。于是收而斫之,作三义像。二事何后先合符也?大抵神物不世出,有主则灵。巫水之木,安知非感王公正气,为弹压溪蛮百世不复萌乱之兆耶?江南之木感于梦,则一介不可妄取,天下事类然矣!矧倚恃权要,窃据神物,如周宣王鼎为严嵩祟者,可胜道哉?

[张山来曰:今壬午岁,苗民投诚剃发,慑伏于圣天子之威灵,直当与虞帝之舞干羽而格有苗者辉映后先。读此记而益信。]

纪老生妄讼 钱塘吴陈琰宝崖手授钞本

永年马兆煃,中崇祯庚辰进士,癸未殿试本朝,由行人考选巡按湖北。有郧阳老生某投牒云:“运将鼎革,不闻汉寿关公扶我国祚,请下令讯之。”马可其请,遽发郧阳司理某亲鞫。司理奉令唯谨,委胥役往招之。役亦莫知所从,谒关庙叩首谢过。起,见香炉侧白镪一锭,始未尝见也,乃悟神亦如人世赏劳然者。旋复司理,悬牌某日听鞫。届期,老生果至,空际忽有旋风自城南来,突现帝像,衣冠皆与今世同,隐示气数难回,帝亦从时制也。现身未久,驾空而去。司理及胥吏惊怖欲绝,老生已昏仆,七窍流血死。

愚哉老生!懵天运而咎神,神其能宥乎?若巡方贸然许,司理贸然行,胥役贸然往,皆愚之愚者。而帝必现身说法,所以儆愚者至矣哉!冒渎者可鉴矣!马氏尚存案卷,永年王观察公犹及见之。

[张山来曰:若巡方不贸然许,司理不贸然行,胥役不贸然往,亦不能显此灵异。]

会仙记 宜兴徐喈凤竹逸愿息斋文集

会仙者,非真仙也,有似乎仙则仙之矣;非会其面也,闻其言如会其面矣。曷言乎有似乎仙也?知人心中之事,知人未来之祸福,非仙而能之乎?曷言乎如会其面也?不见其形,得闻其声,有问必答,语皆切中,非如会其面乎?

壬戌春正月,扶风桥许生,名丹,字若夔,同其父玉卿入城探亲。去城二里许,遇两美女视之而笑。许生素谨朴,不动念。是夕宿亲袁氏家,卧小楼上。灯灭,忽闻剥啄声,问之,则称“奴家。”许生父子怪之,急叩主人门,大呼有鬼。主人率僮婢秉烛出,一无所见。坐逾时许,辞主人。主人退,复作声,述许家平日事详而确。且说:“奴与生有夫妇缘,故来相访。”许益疑而畏之,假寐不与言。遂倚楼唱时曲数阕,达旦而去。

阅十日,生自外入卧室,见前途遇美女,艳服坐其床,旁一美婢侍。许生怪之,细询其来历,自言:“姓胡,字淑贞。五百年前,在宋真宗宫,生寺人,奴采女,意甚相悦,订来世为夫妇。不意奴堕狐胎,生转数世不相值。今奴修炼将成,乘生娘子归宁,了此夙缘。毋疑我也。”生以告其祖汉昭。汉昭故明秀才,年已七十余,闻而怪之。急入室,无所见,但闻妇人声,以太公呼之:“请坐,受奴家拜。”汉昭心知是妖,而无法祛之。

夜伴生寝,淑贞执妇道甚谨。与汉昭叙谈,引经据古,无一俚语。以汉昭在,未尝与生狎。比晓,里人知之,竟来讯诘。淑贞因人而语,与子言孝,与弟言悌,与姑言慈,与妇言顺,一如大儒之言。间有以故事相难者,淑贞悉其原委,出人意表,往往难者反为所穷。于是汉昭信其妖而不邪,故出以成其夫妇缘。

其初至也有诗,定情也有词,风流芳艳,允为情种。乃许氏戚族,咸为生虑。或叱之,或怒詈之,甚或持刀向空挥之,或掖生匿避之。淑贞曰:“吾为情来,诸人不以情待我,盍去诸?”吟怨别诗而去。去遂不复来。

然侍女素娥时通音问,取履式制履,精致胜于常妇。口诵淑贞《相思曲》,情甚殷。一日生涎其美,以手戏之,素娥严词拒,不似人间婢子之易挑者。自后素娥来,必偕秋鸿。有时偕数婢来,曰春燕,曰一枝红,曰青青柳,皆古美人之名,使人闻之而魄动。

癸亥五月,淑贞遣秋鸿迎生去,生难之。秋鸿曰:“闭目附吾肩,可顷刻至。”生如其言,耳闻风浪声,目不敢开。少顷,秋鸿曰:“至矣!”生开眼视,石壁削立。秋鸿以扇拂壁,豁大门,肃生入,内皆精舍。女乐两行,鼓吹音妙不可状。淑贞一姐一妹,俱出见,分主客坐。素娥抱一女孩,曰:“此小姐所产,十阅月矣。以其生绿阴下,因名绿阴。”生接置膝上,女即以爹呼之。留生宿,其供具鲜华,都非尘世所有。淑贞随其姐若妹,早暮焚香诵佛,与生并坐而不与同寝。留四日,淑贞曰:“官人宜归矣。家中娘子欲投河,倘不测,奈何?”即遣秋鸿送生归。归而妇已泣河干矣。临別,手制葛衣葛裤赠生,归而视之,颇与闽葛类。是年冬,又遣婢迎去,其路较前略近。生问何地,素娥曰:“前黄山,今铜峰也。”素娥、秋鸿辈时到生家,为之理家事,虽琐屑必当。

许生,余之内甥也,向余述其详。余疑之而亦羡之,属生致素娥,求一会以问休咎。生果以余意致之,素娥曰:“诺。当以甲子正月十二日为期。”届期,余放小舠往。生设酒馔。畅饮毕,余曰:“仙莫爽约乎?”汉昭曰:“必不爽,请安枕以待之。”漏未二下,忽榻前呼曰:“老相公,丫环来矣!”“老相公”,称汉昭也。余披衣起,问之曰:“来者素娥姐乎?”应曰:“是。徐相公请安卧,不消起来。我小姐有诗赠徐相公、周夫人。”诵诗云云。初闻不尽晓,问之,又诵一遍,曰:“小姐更有诗,专赠徐相公的。”诵诗云云。余曰:“亦未尽晓。”又诵一遍,尚有未晓处,问之,一一说明。既而曰:“相公寿有九旬,晚景都佳。”余问曰:“我前世是何等人?”曰:“相公前世是医生,误用药伤人之子。夫人前世是堪舆,误看地,绝人之嗣。是以今世生而不育。然相公忠厚正直,暮年必得一子,只是积德要紧!”时同候会者,周子云槎、仇子长文、陆子求声,各有所问,皆就事直答,不作影响语。语久辞去,濒行,曰:“吾妹秋鸿,即送香水来饮。”顷之,空中忽报曰:“秋鸿送香水在此!”移灯照之,果有一壶在几。手抚壶,壶热如新瀹茶。秋鸿自言,须请许二官来斟。呼许生出,取香水分酌之,气香味甘,仙家所谓琼浆者非乎?闻有步履声,推门入,口唱曲,嫋嫋不绝,出即告去。余留之曰:“秋鸿姐何不歌一曲,使我辈共听好音乎?”秋鸿应声而唱,虽不辨其为何曲,而曼声缥缈,闻者莫不神飞。曲终,飘然去。余录其诗示同人,同人属而和,得诗词若干首,汇录之,颜曰《仙音集》。

噫嘻!子不语怪,恐惑人也。若淑贞之事,怪耶非耶?其形但与许生见,他人未有见者。来也无影,去也无迹,窗户不启,倏而坐人之床。以为怪,则真怪也。然始以情,继以义,所言者中庸之道,所习者人事之常;投以诗词,辄次韵和答。以为非怪,则真非怪也。盖胡者,狐也;美姿容,笃因缘者,淑也;匿其貌,不与他人见者,贞也。狐而近于仙也!夫古人登岳涉海,以求仙而仙未易得会,今余于咫尺间亲为问答,饮香水,聆妙曲,直以为会仙可矣。第其女绿阴,许生所生,非狐矣,后必有出世之时。余果寿,尚得见之否乎?

[张山来曰:狐而贞且淑者,其性也;淹博而知礼义者,则其学也。吾不知其以谁氏为师。]

太恨生传 荆溪徐瑶天璧

太恨生,东海佳公子也。与余形影周旋,神魂冥合,因熟悉生情事。生父司李公,望重一世。生承家学,折节读书,当代名流,咸倾其才调。丰神俊迈,性孤洁寡欲,未尝渔非礼色。

娶元女夫人,婉嫕贞淑,生相敬如宾。夫人尝谓生曰:“吾夙耽清净,苦厌凡缘。膝下芝兰,幸蚤林立,生平志愿已足。当觅一窈窕,备君小星,吾即守木叉戒,绣佛长斋,不复烦君画眉矣。”生曰:“自卿为余家妇,门庭雍睦。方期百年偕老,岂忍令卿诵《白头吟》耶?虽然,卿业有命,余宁矫情?第选妾须德才色皆备乃善。正恐书生命薄,难获奇缘,有辜卿意耳。”

先是太原某,世为洞庭山人,以贫故,赁其妻为生子保媪。未几,某死,遗一女无依,寄养豪右某家。某家妇悍,名曰养女,实婢畜之。女受困百端,无生理。媪恚甚,往争曰:“向固以吾女为若女,而女困辱至此,于义已绝,吾挈女去矣!”某家咸憎女,听媪挈归生家,年十六矣。女虽支离憔悴,而柔婉之态,楚楚动人。夫人一见绝怜之,亲为熏沐。教以女红,无不精致。时戊辰冬,生自茂苑归,问所从来。夫人语之故,因谓生曰:“曩欲为君置妾,而难其选。今此女明慧端懿,乃天赐也。亦有意乎?”生昵而笑曰:“唯卿所命。”生母亦见女贤,密谕媪,欲为生成之。会生仍往茂苑,寻丁外艰,事遂寝。

居半载,夫人乘间谓女曰:“吾视汝德性贞醇,体度庄雅,虽名闺淑媛,无以过之,岂宜为庸人妇?吾郎君才品风流,真堪婿汝,当以赤绳系汝两人。幸事获济,即妹视汝,汝盍早自决计?”女沉吟未答,既而泣拜曰:“妾惸惸母子,困苦伶仃,来托宇下。夫人遇妾,谊逾所生,常恨碎骨粉身,不足为报;生死祸福,敢不唯命?今所以不轻一诺者,诚虑人心叵测,事变难知;三生缘浅,好事多磨折耳。幸辱夫人与郎君约,郎君家世清华,先业未竟,当勉图光大,努力青云,慎无以儿女情长,令英雄气短。且太夫人春秋高,承欢养志,端在郎君。讵可牵惹闲情,致乖色养?一也。郎君与夫人,鸡鸣戒旦,鸿案相庄,万一割爱分宠,遗刺《绿衣》,妾罪大矣!二也。郎君外服未阕,大节攸关,妾当珍此女儿身,俟除服后,上启高堂,明成嘉礼。倘稍逞情缘,冒嫌涉疑,妾不足惜,人其谓郎君何?三也。诚如妾言,妾无悔矣。”夫人笑曰:“固知汝有心人也。好自爱。”因具以告生。生惊喜曰:“安得此大学问语!谨受教。”自是生必欲得女,女一意以身委生。而夫人亦唯恐不得当也。

大率女之为人,性殊灵警,而严于举止;情极肫恻,而简于言笑。居常女伴相征逐,女独靓妆凝神,萧然自远。终日坐阁中,专理刺绣,影匿形藏,非媪呼,不入中堂。间遇生,辄遥引,以故终岁同处室中,绝未通一言。生情不自禁,欲得女一晤语,倩夫人为介。女难之。夫人固请曰:“郎君无他意,第欲共汝作良友相酬对耳。”至则俨容端坐,双目瞪视而已。然生亦以远嫌,不敢数请相见。即女见生,必邀夫人与俱,乍语乍默,若近若远。间或并坐月中,偕行花下,各陈慰勉之辞,半吐愁思之句。虽情好愈挚,而燕昵俱忘,历三年不及于乱。夫人每从旁戏曰:“汝两人内密外疏,何乃无风月情?”

生卧室与女妆阁虽隔绝,而室密迩。生中夜朗吟,与女刀尺声,时相答也。女尝谓生:“郎君惊才逸韵,妾如获侍巾帻,永伴文人,素愿已惬。第自恨未娴翰墨,他日香奁中,弗克供捧砚役,奈何?”生笑曰:“以汝夙慧,奚患不识字耶?结褵之后,汝备弟子礼奉余为师,灯前月下,授汝《女论语》、《孝经》及古诗词,何如?”女点首曰:“尚须教我《法华》《多心》诸经也。”随口授《关睢》数章,并解说意义。女微笑覆之,不失一字。生出外,女随夫人过书斋。视几砚上尘,拂拭之;图籍纵横者,整齐之;庭花色悴,则汲水灌之。

性爱焚香,竟体芬郁袭人。雅好淡素妆,荆钗裙布,必整必洁,泊如也。生每遗以香钿诸物,必坚却之,或以夫人命始受。又常倩制一锦囊,不可。强之,则云:“俟两年后为郎制之。”其谨慎识大体如此。

始女寄养某家时,嫉女殊甚,至是闻女美且贤,乃大悔。遂改养女为养媳,诱媪兄及侄,坐侄主婚,而以媒氏属媪甥,更为流言以捍生曰:“女固某家妇也,而生实图之。”生有忤奴利其金,因挟为奇货,于媪前作楚歌,而阴告某家,且授之计。生素以名义自持,又见肘腋间多媒孳之者,犹豫未决。会以事远出,某家闻之,疾令媪甥持五十金为聘,给媪兄劫媪使受,约某日来娶。生归,益错愕,不知所为,夜同夫人谓女曰:“吾向以汝为囊中物,今变起不测,势难复挽,奈何?”女曰:“妾计决矣!倘事势穷促,以死继之;否则祝发空门耳。外此非妾所知。”生曰:“汝奈何轻言死哉?余与汝缠绵情境,三载于兹,居恒晤对,俨若宾师,情固难拋,义则可判。今奸人逐影寻声,将甘心于汝。万一以余故轻生,外间耳食,其以汝为何如人?杀身不足以雪恨,只增余悲耳!且汝纵弗自惜,独不念汝母乎?唯向空王乞命,于计较可。辦香供佛,佘当一以资汝。然汝凄凉禅榻,断送青春,余又不忍令汝出此也。”女欷歔久之,曰:“嗟乎郎君!今生已矣!”面壁长号。生频呼之,不复应。时壬申正月十二夜也。

先是女密藏酖与剪于衽,为女伴所觉,搜去之。至是乃手制女僧冠服,促媪于试灯夕,偕入尼庵。临行,夫人持女痛哭,不忍舍。左右皆掩泣,莫能仰视。生但目送而已,虞辞楚帐,嫱离汉庭,不足喻其悲也。庵内老尼诘其事,不肯为女剃度;哀恳再三,终不许。而某家侦知之,惧有变,急倩媪妯娌趋庵中,防护甚严。女自度不免,中夜起,呼媪哭曰:“母乎!儿至此命也夫!为传语……”语未毕,气结不能出声。媪急抱持之曰:“儿欲何言?”女欲言,复大哭晕绝,如是三。良久始曰:“儿与郎君,迹若路人,分喻知己,生平志念,皎如日星。本期办一死以报郎君,今流离转辗,计无复之。求死不得,求为尼又不得,命之穷也,一至于斯!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儿为郎君,涩眼全枯,惊魂久散,顾念死出无名,徒令枉死城中,增一业案耳。今与郎君恩断义绝矣!天荒地老,永无见期!好谢夫人,善慰郎君,勿复以儿为念,即视儿作已死观可耳。”言讫,母子相抱大恸,仆佛前。而某家人舟适至,蜂拥入庵,挟女而去。

生自与女诀别后,心摇意乱,忽忽如有失。及媪归述女言,益狂惑失志,触目神伤。夫人忧之,且慰且让曰:“吾本欲为君缔此良因,不图变出非常,累君至是。虽然,君自与女无缘耳。君向不早为之所,因循蹉跌,坐失事机。迨奸人计赚时,以君之力,犹足与争,挺身而前,未必无济。乃袖手任其鼓弄。今大事已去,悔恨何及?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于是为!”生仰天太息曰:“夫人休矣!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自见女后,毕世悃忱,无端倾倒。试问遇合之奇,有如此女者乎?我见犹怜,有如此女者乎?两心相得,有如此女者乎?乃婉娈一室之中,荏苒三年之久,余亦非鲁男子也。所以禁欲窒私、坐怀不乱者,亦冀正始要终,各明本怀耳。事幸垂成,一朝云散,若以丹诚所感,虽灭顶捐躯,亦复奚恤!顾乃咽泪吞声,甘为奸人所卖,诚欲以礼相终始也。鼠牙雀角,适足增羞,抑岂令卖菜佣持我短长乎?今而后,余终当以情死耳!血殷肠裂,骨化形销,此恨绵绵,宁有穷极!卿勿复生别念,纵使贤如络秀,丽若绿珠,不能易此恨矣!”自是益不自聊赖,或竟日枯坐,或彻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余见且伤之,为作《咄咄吟》一卷,《情忏词》一卷,以广其意。且生与女相爱怜若此,而卒不相遇,真堪遗恨千古,乌容秘而不传?而不知者,反以女为生口实。因详述之,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世之情痴有如生者。

幻史氏曰:余观生与女,发乎情,止乎礼义,岂寻常儿女子所得拟乎?当其适然相遭,理既允当,于势又便,况有阃内以作主合,如此而不遇,岂人生快意之事,造物者故厄之,使弗克有终耶?不然,生与女命实不犹耶了然迹其后先言行,女非有意负生者,形禁势格,变至无如何耳。而生也宁守经,毋达权,事固弗易为流俗道。悲夫!语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又感夫以礼相闲者之情,尤不能已已也。

[张山来曰:吾不知太恨生守经之心为何心,不唯有负此女,抑且负元女夫人矣!]

瘗水盏子志石铭 萧山毛奇龄大可

水盏子者,越器也,其器不知造于何代,亦莫按其制。相传隋万宝常析钟律,能叩食器应弦,后人即以水盏入乐。或曰:古有编磬,与水盏同;古金以钟,不以钲;今以钲易金,云钲即编钟也。编钟一变而为方响,再变为钲。水盏子虽不必以瓦,然由变而推,则易石以瓦,或亦非无然者与?《陈诗》云“坎其击缶”,《史记》秦王为赵王击瓦缶,而庄周子乃鼓盆而歌;虽或以节音,非以倚音专声赴奏,有如柷然,然而犹瓦为之。

明兴平伯从子高通,蓄婢住子,能叩食器为《幽州歌》,筝师挡筝在旁,能曲折倚其声。姑苏乐工谋易以铁,不成。乃购食器之能声者,得内府监制成化法器若干,则水浅深分下上清浊,叩以犀匙,凡器八而音周,强名曰“水盏子”。顺治乙酉,王师陷安平,江都随破,家人之在文楼者皆散去,住子投射陂死。康熙甲辰,予遇通于淮阴城,托镇淮将军食。食顷,怀二盏出,供奉器也。中{扌豆}水级,叩之泠泠然,语其事而三叹。镇淮将军命瘗之淮城东唐程将军咬金墓侧,如瘗住子者,而使予志于石。其文曰:

编竹为箫,编石成磬,方响不传,水盏可听。

破十六叶,更为八瓷,中流深浅,高下因之。

五邸渐安,犀槌自撚,戛即函胡,桃将宛转。

试斟渌酒,遥倚素曲,半袖萦锦,五指琢五。

既越蕤板,亦迈徵弄,中曲擗扑,能使神动。

吹角出阵,鸣笳在疆,北鄙好杀,南风不扬。

鸟啼失林,雹裂震地,官渡战亡,安西军溃。

已夺都尉,将邀昭妃,锦车翠幕,驱驰何为?

昔者杞梁,妻赴淄水,朝鲜有妇,堕河而死。

或援箜篌,或形操畅,彼美善怀,与之相向,

身同波澄,技乃响绝。残金断丝,方寸不灭,

爰归黄土,仍歌青台,英雄粉黛,千秋同埋。

昭华之琯,藏于幽陇,元康阮咸,乃閟古塚。

鼓缶无路,招魂有词,彼美而在,尚其依斯。

[张山来曰:八音中唯土无新制,予尝欲以磁器补之。今读此,乃知素有其器也。]

姗姗传 武进黄永云孙

姗姗者,字小姗,周姓,戴溪黄夫人侍儿也。母梦吞素珠一粒,觉而娠,群辈卜之,宜男。及姗姗生,咸贺之曰:“是虽女也,当有福慧。”数岁戏于庭,适夫人敕银工制钗,曰:“如一封书式。”珊珊应声曰:“一封书到便兴师。”夫人为之发粲。自是极怜爱之,亲为剪发裹足,令从女塾学,得近笔墨。稍长,课之绣,金针鸳谱,一见精绝。禀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幼有洁癖,薰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诸同伴近之。昼则旁习女红,夜则随夫人合掌海南大士。既退,但闭阁寝坐,终不闻语声。其静心类如此。

丁亥,姍姗年十五,夫人将为之字。而孝廉黄永云孙者,时以下第归里。云孙故倦游,然门外多长者车辙,问奇屦满,劈笺调墨,日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贤,相与谋之曰:“是欲副余,天下岂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当以礼聘。”而云孙负相如之渴,所好又特异,每曰:“丰肌肥婢,佣奴配耳。昭阳第一安在?吾宁筑避风台俟之。”以故薄游于广陵、姑苏之间,几于红粉成阵,而卒无所遇。

一日为黄夫人六袠初度,云孙以族之犹子,从而捧觞焉。姗姍侍夫人出,常妆便服,迟迟来前。鬂云肤雪,柔若无骨,而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孙瞥见心荡,私自念曰:“其道在迩,求之则远。彼美人者,真国色无双矣!”时亲族毕集,群进而寿。姍姗延伫既久,云孙得数数目之。姗姗面颊发赤,为一流盼而已。礼毕,遽随夫人入。云孙怅然别去,赋《浣溪纱》一阕。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备小星之选,固拒不许。云孙书空无聊,计无所出。乃夫人之长君来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孙,力为之请。夫人曰:“吾以掌上抚之,极不忍使为人作妾。必欲为云孙请者,有珊珊在。”命家妪以其私询之,姗姗不言。妪曰:“是前称寿者恂恂少年,吾闻其才名冠江南,捧砚司花,犹胜党将军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当也。唯夫人命,可乎?”姗姗首肯。先是里中贵子弟,为夫人内姻者,咸愿以金屋贮姍姗。姗姍闻之,辄大恚。至是闻妪言,为一破颜,以是知其心许云孙矣。即报可,云孙大喜过望。湘夫人出私资聘之。

是时适当顺治戊子十月,诸应春官试者,悉北上。云孙将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驾,不得已,治装将去。而闻姗姗忽遘疾,云孙为留竟月,延医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传夫人语曰:“儿疾在我,云孙岂以一女子病而辍试事?”越夕,仆夫趣行,其友许圣本等饯行郊外。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凄然相对,花底温存花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遂去。而姗姍病益剧,医来,犹强起栉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犹举首盼泥金也。既又闻云孙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谕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姗姗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兹。无禄早世,不得长侍阿母,夫复何言?”夫人固问之曰:“岂有思于云孙耶?”姗姗长吁瞪目,顾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顿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试北,非战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梦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瑶池紫府之间。为我谢郎君!生死异路,从此辞矣!”抚枕泪落如雨,自后不复进药,数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孙抵家,湘夫人泪光莹莹然犹在目也。云孙曰:“将无妾面羞郎,来时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语若。”叹曰:“吁!姗姗死矣!”云孙既内伤姗姍,居平忽忽不乐,幽思隐恸,时结于怀。尝以一杯临风告于灵曰:“吾将入海,乞不死药、返魂香以起之,则三神山有大风,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术,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无誓可忆。佳人难再得,当复奈何?”然其后姗姗亦数入梦,是耶非耶?不可向迩。于鳞《李夫人歌》云:“纷被被其徘徊,包红颜其弗明。”两语俱神似。或云:“姗姍从夫人虔修彼法,先以净体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则月下风前,呼之或出。《牡丹亭》一书,不得尽谓汤若士寓言也。姗姗既死三阅月,同里墨庄书史为之传。

论曰:余闻姗姗遗事甚详,其吴娃紫玉之流与?或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此负情侬之言,不足为云孙道也。云孙登堂乍逅,未得再顾,而钟情特甚,岂冶色是溺,盖亦叹为才难者乎?史称阮嗣宗醉眠邻女炉侧,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谓好色不淫,云孙近之矣。

[张山来曰:才嫒遭妒妇,吾甚恨之。今黄夫人贤德如是,而姗姗不克永年,岂彼苍亦妒之耶?]

虞初新志卷十五

记同梦 古荡闺秀钱宜在中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几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听y!n然笑曰:“无乃大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冯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

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已。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已,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

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瀹茗,梳扫讫,亟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无欲流传人世邪?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暂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将属同志者咸和焉。

[张山来曰:闺秀顾启姬评云:“丽娘见形于梦,疑是作者化身。”此语可云妙悟。至二人同梦,则尤奇之奇也。吴山吴子以三妇合评《牡丹亭》见寄于予。予爱其三评,无一不佳,直可与若士并传,姑录其《记同梦》以志异。]

述怪记 苏州缪彤<歌起

予同官蒋扶三言:工部郎中郑司直,寓中有物怪凭戾,居多不宁。司直始居之,不信。一日从者病,司直亦不之信。又一日,其亲者病矣,司直不信如故。不数日,司直病作,倏见一物,头大如斗,在壁间。司直以手击之,随手入壁,亦随手出。司直曰:“吾目眩也!”犹不之信。

夜既半,司直呻吟不得卧,忽有两青衣登司直床曰:“王将至。”未几,闻户外传呼甚厉,云故御史某来,人马齐拥而入。二青衣始若惧,继作餽送状,某御史者倏然去。少顷,王至。司直伏枕上,见男女大小出迎驾,旌旗闪烁,驺从呼拥,从外而入,壁上若有阶级,人马层累而登。王金冠紫袍,轩轩而至。歌童舞女数十辈,次第奏乐,珍馐罗列,宾客酬酢,王亲自濯洗举觞。座中大半皆司直同官,既欲邀司直赴宴。司直正辞让间,忽传玉帝旨,敕王入临武闱。王受旨,拜跪如仪。左右拥王去。

留二青衣,以二币餽司直曰:“吾王且去,以公长者,持以奉公。”司直欲受之。青衣跪而请曰:“愿拜君赐!”司直曰:“王之惠也,何故赐汝?”青衣请之再,又曰:“吾等居此已久,公何实逼处此?愿公早移他所。”司直曰:“诺。”又问曰:“汝王入武闱,我当为武闱同考,汝知否?”青衣曰:“君不得与。”遂谢去。司直大呼,左右皆熟睡。不数日,司直病愈,兵部题同考官,列司直名,竟不得与。

司直名端,己亥进士,北直枣强人,今为黔中学使者。予闻扶三言如此。异日质之司直,曰:“良然。”故记之。

[张山来曰:王以二币奉司直,而青衣索之。岂鬼神亦不能禁需索陋規也耶?]

哑孝子传 广阳王洁汲公

崔长生,邳州人,生而瘖,性至孝,人呼为“哑孝子”云。孝子既哑,手复挛,佣工养其父母,出入必面。岁己亥,淮徐大祲,孝子出,行丐于世。人怜之,予以糟糠糁糈,受而纳诸箪;自掘野草,剥木皮以食。归则扶其跛父病母于茅檐,尽倾箪中物,欢然进。箪日不空,父母竟赖以不死。途见字迹必拾,朔望拜毁于先圣棂星门下,而敛其烬于黄河。一日于故纸中得遗金,守待失者不得。匝月,乃易母彘饲之。茁壮蕃息,遂为父母治衣棺。先是知州事孙侯贤,卒于官,归葬,交游一无至。孝子独拜灵輀,徒跣送百里乃返。及其父母殁,哭之恸,三日不食,舁柩葬于中野,遂不知所终。

洧盘外史曰:予闻诸幔坡老圃曰:“孝子之生也,母梦舆盖者至门。”而孝子终贫贱,瘖复挛,人疑之。余固信其天爵之至贵而无复加矣。今士大夫日诵诗书,称说仁义,而晨昏内省,不知于哑孝子何如也!呜呼,可胜叹哉!

[张山来曰:一赞深得史公遗法。]

孝丐传 王晫丹麓

丐不知其邑里,明孝宗时,尝行乞手吴市。凡丐所得食,多不食,每分贮之筒篚中。见者以为异,久之,诘其故,曰:“吾有母在,将以遗之耳。”好事者欲穷其说,迹之行。行里许,至岸旁,竹树扶疏,一敝舟系柳阴下。舟故敝,颇洁,有老媪坐其中。丐坐地,出所贮饮食整理之,捧以登舟,陈食倾酒,跽奉母前。伺母举杯,乃起唱歌,为儿戏以娱母。观其母意,殊安之也。母食尽,然后他求。一日乞道上,无所得,惫甚。有沈隐君孟渊者,哀而与之食,且少周之。丐宁忍饿,终不先母食也。如是者数年,母死,丐不知所终。丐自言沈姓,年可三十许,长洲祝允明纪其事。

论日:世衰道微,人于所昵爱,宴饮务极华侈。尊贵在前,斗酒为寿,伛偻罄折,每伺其颜色以为喜惧。至于于父母,则泊然也。间有自谓能养,或亦等于犬马,且多不顾父母之养者,以视斯丐何如耶?

[张山来曰:古之老莱子,以戏彩娱其亲。今观孝丐所为,知古今人不甚相远。]

乩仙记 临海洪若皋虞邻

“乩”或作“卟”,与“稽”同,卜以问疑也。后人以仙降为批乩,名之曰“乩仙”,亦谓“箕仙”,又谓之“扶鸾”云。凡乩仙多自称吕祖。按吕祖名岩,字洞宾,沔州人,唐礼部侍郎渭之孙。会昌中,两举进士不第,去游庐山,遇异人,得长生诀,遂仙去。故乩仙最善赋诗,喜与读书子言科场事,甚验。

予邑有诸生,姓张名报韩,字元振,善请吕祖,云传自金坛贵游子,而咒乃吕祖亲授。持咒极熟,随意写符请之,无不立应。同时有庠生朱日昌、董万宪、王人玉暨予兄涞,咸传符咒,称大仙弟子。凡仙降,先赋诗,喜饮酒行令索句,输者罚巨觥,或罚跪。月三八,命题作文。郡城有白云山,文毕,仙命送置山中某岩穴处。次日往携,咸仙亲笔所评者。凡有所遗赠,悉批云“取于某岩某穴中”。仙弟子各赠以自写呂纯阳小像一幅,悬奉于家。一日于白云山书院楼中,批既久,咸未食。仙曰:“汝辈饿乎?”群曰:“然。”曰:“予为汝辈乞之。”停乩数刻,复批曰:“可于窗前取而分啖之。”视之,盖竹箬盘贮松花饼数十枚也。叩其由来,曰:“予适向天台国清寺僧处乞与之耳。”群食之,腹殊饱畅。复一日,各予以葫芦一,仙桃数枚。其葫芦皆五色彩紬拈成者,内衔赤城山硃砂数粒。桃亦不甚大,味与凡桃等。

久之,请于予家楼上。凡请仙,必须楼,所谓“仙人好楼居”者也。予年方舞勺,登楼礼谒,批云:“此子可教。”随命予名若皋。凡为仙弟子者,其名咸仙所命云。因令予同会文,題“不忮不求”至“何足以臧”。艺完,命送置于白云山土地香炉下。次早往领,独取予文,圈点叠加,备极褒美。其硃紫色,其笔如悬针倒薤,字法绝似螳螂张膝、蜻蜒点水,不类人间所为。末注“三千六百九十日予言始验”。予绝不之信。

先君极敬重之。每仙降,先君必登楼礼四拜,饮酒必令尽欢而散。是时先君年望六,次年偶往乡,染时疫归,发热三日,不汗。六日热甚,发谵,医人咸却走,计无所施。或言祈之仙,符方发,扶乩,乩跃入地。再持起,纵横乱击,持者手破流血,沙盘皆碎裂。予辈俯伏哀求,方大批云:“尔父病亟,何不早请我?”予辈复俯伏谢过,随批云:“急取梯来,向楼檐某行瓦中,取予药方下。”即如言取下黄纸一卷,药方一道,灵符三道,皆紫硃所书,与前批评文章笔迹无异。其药件皆人所常服者,随令抄誊,赴坊取药,原方焚之。复命取水一碗,用桃仁七枚,捣碎和之,焚三灵符于其内,饮父。嘱饮后,手持木杵,向床中四旁击之。予辈捧水至床前,父素信仙,一吸而尽。复如言持杵左右前后击。仙停乩以待,曰:“汗乎?”视之,果大汗如雨。随命服汤药。既服,复停乩以待,曰:“睡乎?”视之果睡。即命取白米煮粥以俟。少顷,举乩曰:“睡觉乎?”视之,复曰:“睡已觉。”曰:“急进粥。尔父病瘳矣。”予退。命“碧桃子守尔家。”因供碧桃仙于家。碧桃嗜水,朝夕奉水一大碗,无他供也。未三日,而父服食如平时,一似未尝病者。他日设酒食酬谢仙,父伏地,感而且泣。未几,仙赠父小像,墨迹甚淡,视之如影,然酷肖父状,上书“九天紫府纯阳道人赠。”其词曰:“灵雨飘衣,清歌满谷。鹤之餐云,鹿之咽月。先生一蓬莱客,为人间谪仙耶?今少炙其貌,深测其衷;若难以形容,只谱片词,为吾售也。赞曰:脸臞而衷腴,所举又若拘。其语言落华而务实,至接物宏以宽。温温安安,浑浑漫漫,继繁兰桂,鸿渐于磐。近天子之龙飞,庆上国光辉。其容舒舒,其象如愚。是武城墨士,弦歌片隅;抑西河先生,课古诗书?称泗杏之通儒,盛哉猗与!”父什袭之不轻亵。迨沧桑之会,张生既物故,王生、董生亦相继亡,仙久不请。顺治戊子,予登贤书。壬辰会试,予兄复请,问予捷南宫与否。仙亦降,但不似向者之灵显也,但批“中阿”二字。再叩,并不答。是科予落第,予邻何公纮度、陈公璜中式,盖析何与陈姓之半,而成“阿”字也。乙未会试,复问如前,批诗云:“大固崔巍正展旗,春光逗发远为期。君家福分非轻浅,先报琼林第一枝。”是科,予果隽南宫。兄辈又请问予殿试某甲,则批一“里”字。再问,则云:“二十二十又二里。”及闻报,则二甲四十二名也。盖“里”字移两画于上成二甲。更逆数是年三月某日揭晓之期,以验仙之所云三千六百九十日者,殆晷刻不爽云。诚足奇哉!

予思乩仙灵验者亦多矣,未有亲能以物相授受者也。夫葫芦、仙桃、小像之类,藏之岩穴中,无论已。若窗前松饼,檐上药方,有人挟之而至乎?抑凌空而飞至乎?且评阅文章,其笔墨奚自而来也?岂天上亦有文房乎?或曰:“笔仙墨仙,类工于笔墨,有资于文章之用。其人咸仙去,则天上安得无笔墨?况吕祖游湘潭、鄂岳间,多卖纸墨于市以混迹,纸墨有,则他物可概知矣。”予曰:“然则诚仙乎?”或曰:“以子之大人病且踣,呼吸之间,能令立起,非仙而能若是乎?”或之言虽如此,然予闻食仙桃者,可百岁而上之;张生、王生、董生,咸食桃者也,均不能周甲子,则仙不仙又未可必也。是予终不能辨,姑记之以俟后之辨之者。

[张山来曰:吕祖能诗,能书,能饮,能行觞政,皆所优为。独是“八股”一道,不识何以亦能评阅?岂一能则无所不能耶?]

中泠泉记 安庆潘介幼石

中泠,伯刍所谓“第一泉”也。昔人游金山,吸中泠,胸腋皆有仙气,其知味者乎?庚辰春正月,予将有澄江之行。初四日,自真州抵润州。舟中望金山,波心一峰,突兀云表,飞阁流丹,夕阳映紫,踌躇不肯舣岸。但不知中泠一勺,清澈何所耳?

次日觅小舟,破浪登山。周石廊一匝,听涛声噌吰,激石哮吼。迤逦从石磴陟第二层,穿茶肆中数圻,得见世所谓中泠者:瓦亭覆井,石龙蟠井阑,鳞甲飞动。寺僧争汲井水入肆。是日也,吴人谓钱神诞,争诣寺中为寿。摩肩连袵,不下数万人,茶坊满不纳客。凡三往,得伺便饮数瓯。细啜之,味与江水无异。予心窃疑之,默然起,履巉陟险,穷尽金山之胜。力疲小憩,仰观石上苍苔剥蚀中依稀数行,磨刷认之,乃知古人所品,别在郭璞墓间。其法于子午二辰,用铜瓶长绠入石窟中,寻若干尺,始得真泉。若浅深先后少不如法,即非中泠正味。不禁爽然,汗下浃背,然亦无从得铜瓶长绠如古人法,而吸之而饮之也。郭公爪发,故在山足西南隅洪涛巨浪中,乱石嶙岣,森森若奇鬼异兽,去金山数武,而徘徊踯躅,空复望洋,盖杳乎不可即矣!日暮归舟,悒怏若有所失,自恨不逮古人。佛印谈禅,坡公解带,尔时酒瓮茶铛,皆挟中泠香气,奈何不获亲见之也!

越数日,舟自澄江还,同舟憨道人者,有物藏破衲中,琅琅有声。索视之,则水葫芦也:朱中黄外,径五寸许,高不盈尺;旁三耳,铜纽连环,亘丈余,三分入环,耳中一缕,勾盖上铜圈,上下随绠机转动;铜丸一枚,系葫芦旁,其一绾盖上。怪问之,祕不告人。良久,谓余曰:“能从我乎?愿分中泠一斛。”予跃然起,拱手敬谢。遂别诸子,从道人上夜行船。

两日抵润州,则谯鼓鸡矣。是夕上元节,雨后迟月出不见,然天光初霁,不甚晦冥。鼓三下,小舟直向郭墓。石峻水怒,舟不得泊,携手彳亍,蹑江心石五六步,石窍洞洞然。道人曰:“此中泠泉窟也。”取葫芦沉石窟中,铜丸旁镇,葫芦横侧,下约丈许。道人发绠上机,则铜丸中镇,葫芦仰盛。又发第二机,则盖下覆之,筍合若胶漆不可解。乃徐徐收铜绠,启视之,水盎然满。亟旋舟就岸,烹以瓦铛,须臾沸起,就道人瘿瓢微吸之,但觉清香一片,从齿颊间沁入心胃。二三盏后,則薰风满两腋,顿觉尘襟涤净。乃喟然曰:“水哉水哉!古人诚不我欺也!嗟乎,天地之灵秀,有所聚必有所藏,乃至拔而为山,穴而为泉,山不徒山,而峙于江心;泉不徒泉,而巽乎江水层叠之下。而顾令屠狗卖浆、菜佣伧父,皆得领兹山、味兹泉,则人人皆有仙气矣!今古以来,真才埋没,赝鼎争传,独中泠泉也乎哉?”

次日辰刻,道人别去,予亦发棹渡江。而邻舟一贵介,方狐裘箕踞,命俊童敲火,煮井上中泠未熟也。道人姓张,其先盖闽人云。

[张山来曰:吾乡赵桓夫先生,谓金山江心水,与郭璞墓无异。因以两巨舟相并,中离二尺许,以大木横絙其上,中亦空二尺许,如井状。以有盖锡甖一,上系大长绳,别一小长绳系其盖。绳之长,凡若干丈,缒于井。绳尽,先曳小绳起其盖,而水已满甖,徐曳大绳,则所汲皆江心水矣。想以郭璞墓不得汲之之法耳。若遇此道人,效其制,当更佳也。]

髯参军传 无锡徐瑶天璧

蒋翁性好酒,家贫无所得酒,辄过余索饮。闻说少时所见闻事,多新奇可喜,而髯参军尤奇。作《髯参军传》。

明思宗时,公子某,不著其姓氏云。公子之子,与蒋翁友,困悉公子遇髯参军事。先是公子奔走某相国门,从京师持三千金归,道遇一僧,状狰狞,所肩行李,铁扁拐,光黑甚重;伺公子信宿。公子初弗介意也。会抵一旅舍,公子先驱入,止右厢。僧继至,就右厢炕上卧。旅舍主人密呼公子告曰:“客必从京师来。囊中必有金,不则若奚俱至?”公子始心动,仓皇失措。主人劝公子勿恋金饮酒。

坐甫定,忽一虬髯,身长八尺余,腰大十围,须尽赤,激张如蝟。即座上掷弓刀,呼酒食甚急,叱叱作雷声。公子益惊怖,股栗欲仆。髯微顾曰:“君神色俱殊,度有急。盍言之?”公子屏息若瘖。主人乃为述持金遇僧状。髯曰:“僧今安在?”则指右厢卧炕上者。顾公子无动,直提刀排闼入,骂曰:“钝贼!胡不拾粪道上,而行劫耶?”因弄其铁扁拐,屈之成环,掷炕上曰:“若直此,听若取客金!不直,则亟引项就刃!”僧僵卧不动,良久,始匍匐下地,请死。顾视扁拐成环,泣下,请益哀。髯笑曰:“故料若不能直此。聊为若直之。去!无污乃公刃!”公子、主人皆咋舌,从门外观,已复趋前罗拜,请姓名。髯笑不答,令俱就寝。

旦日,请护公子行,公子大喜。至扬州,谓公子曰:“君今但去无患,吾行矣。”公子叩头谢曰:“某受客大恩,无以报,愿进三百金为寿。且从此抵某家,计四日耳。盍俱渡江而南?”髯笑曰:“吾起家行阵,今只身来,为幕府标官。设贪金,岂止三百哉?吾凭限迫,不能从。或缘公事过江,则访君,幸为我具面十五斤,生彘二口,酒一石。”公子不得已与别。

居数月而髯果至,呼公子曰:“饥甚!”公子亟进面、生彘、酒,如前约。髯立饮酒至尽,即所佩刀,刺杀生彘,而手自揉面作饼,且炙且啖,尽其半。公子曰:“参军力可拔山,度举几百钧?”髯曰:“吾亦不能料举几百钧。虽然,请试之。”乃站庭槛上,而令数十人撞之,屹立不少动。曰:“未尽也!”复竖二指,中开一寸,以绳绕一匝,数健儿迸力曳两头,倔强如铁,不能劫半分。于是公子进曰:“今天下盗贼蜂起,朝廷亟用兵,以參军威武,杀贼中原,如拉朽耳!今首相某,吾师也,吾驰一纸书,旦夕且挂大将军印,乌用隶人麾下为?”髯仰天大笑,徐谓公子曰:“君顾某相国门下士耶?吾行矣!”

论曰:蒋翁所称髯参军,殆真奇杰非常之士矣乎?当思宗时,如参军者,自不乏人。诚得十数辈为大将,建义旗,进止自如,贼固不足平。乃当日握重兵者,率皆选软凡庸,退苶不前,何无一人类参军也?即有一二摧锋陷阵之士,而朝廷之上,顾束缚之,不克以功名终,坐使天下流离,辗转以至于亡。呜呼!是谁之过欤?是谁之过欤?

[张山来曰:唐铸万先生评云:“句句为髯写生,而着眼全在公子、相国,此绝顶识力也。”此评已尽此文之胜,不必再措一辞矣。]

李丐传 遂安毛际可鹤舫

李丐,江西人,邑里名字无可考。往来江汉三十载,常如五十许人。随身一瓢外无长物。每乞牛肉彘膏,并捕鼠生啖之,余纳诸败袄中,盛暑色味不变。遇纸笔即书,语无伦次,或杂一二字如符箓。余间以意测之,始成诗。人与之语,皆不答。某郡丞使人渡江,强邀至署中,留数日,辞出。郡丞与以轻葛文舄。插花满头,徜徉过市。儿童竞夺之,辄抱头匿笑,不予。未几,葛敝,缕缕风雪中自若。或曰:“李丐向为诸生,有声,屡试不第,有所托而逃。”然读其诗,似深山高衲,不与阳狂玩世者比,终不测其何如人也。余于友人邸舍中,物色得之,为佘书扇,相对竟日,卒无他语。

诗附录

瀑泉今古说庐台,顿向云居绝顶来。潭逼五龙时怒吼,势摧三峡更喧豗。横奔月窟千堆雪,倒泻银河万道雷。锁断鸥峰悬白练,遥看珠网挂层台。

潋滟湖光数顷浮,谁知曲涌万峰头。豁开古殿当前月,散作空山不尽流。金壁影摇冰镜里,鱼龙深在广寒秋。一轮直接曹溪路,白浪家风遍大洲。

何年鞭石架长虹,碧落无门却许通。曾是御风人去后,故留鸟道碍虚空。

银台金殿影交加,处处晴光映宝华。家业现成归便得,才生疑虑隔天涯。

披云坐月太奢华,旅汲清泉吃苦茶。无事山行空眼底,草鞋跟断又归家。

罗列香花百宝台,台中泥塑佛如来。重重妙影随机现,都在众生心地开。

千崖雨湿松添老,一味秋声菊转新。莫谓山中无甲子,素珠粒粒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