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第1部分清 · 张潮
虞初新志 清 张潮
自叙
古今小说家言,指不胜偻,大都饾饤人物、补缀欣戚,累牍连篇。非不详赡,然优孟、叔敖,徒得其似而未传其真,强笑不欢,强哭不戚,乌足令耽奇揽异之士心开神释、色飞眉舞哉!况天壤间灏气卷舒,鼓荡激薄,变态万状,一切荒诞奇僻、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古之所有不必今之所无、古之所无忽为今之所有,固不仅飞仙盗侠、牛鬼蛇神如夷坚、艳异所载者为奇矣。此虞初一书,汤临川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点校之以传世,洵有取尔也。独是原本所撰述,尽摭唐人轶事,唐以后无闻焉。临川续之,合为十二卷,其间调笑滑稽、离奇诡异,无不引人着胜。究亦简帙无多,搜采未广,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后志之辑,需之岁月,始可成书。先以虞初新志授梓问世。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事奇而核,文隽而工,写照传神,彷摹毕肖,诚所谓古有而今不必无、古无而今不必不有,且为理之所无,竟为事之所有者,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诚得其真,而非仅得其似也夫!岂强笑不欢强哭不戚、饾饤补缀之稗官小说可同日语哉!学士大夫酬应之余、伊吾之暇,取是篇而浏览之,匪惟涤烦祛倦,抑且纵横俯仰,开拓心胸,具达观而发旷怀也已。康熙癸亥新秋心斋张潮撰
凡例
文人锐志钻研,无非经传子史;学士驰情渔猎,多属世说稗官。虽短咏长歌允称游戏,即填词杂剧备极滑稽,未免数见而不鲜,抑亦常谈而多复。兹集仿虞初之选辑,仿若士之点评,任诞矜奇,率皆实事;搜神拈异,绝不雷同。庶几旧调翻新,敢谓后来居上。
虞初志原本不载选者姓名,汤临川续编未传作者氏号,俱为憾事,或属阙文。载考委宛余编:虞初为汉武帝时小吏,衣黄承辎,采访天下异闻。以是名书,亦犹志怪之帙,即齐谐以为名;集异之书,本夷坚而著号。
一切选家,必以作者年代为准;百凡评次,鲜以其事时世为衡。如史记追溯三代以前,而选文止称一字曰汉是也。故志中之事,或属前时,而纪事之人实生当代,自应入选,讵可或遗。
一事而两见者,叙事固无异同,行文必有详略。如大铁椎传,一见于宁都魏叔子,一见于新安王不庵。二公之文,真如赵璧隋珠,不相上下。顾魏详而王略,则登魏而逸王。只期便于览观,非敢意为轩轾。
赖古堂藏弆结邻诸选,汇其人之文,专系于姓名之下;蜩寄斋尺牍新语三编,别其文之类,分叙于卷页之中。固云整整齐齐,未觉疏疏落落。今兹选错综无次,庶不涉于拘牵;且其事荒诞不经,无庸分夫门类。读书之暇,展卷尽可怡神;倦息之余,披翻自能豁目。
序爵序齿,从来选政所无;或后或先,总以邮简为次。不能虚简以待,亦难缩地以求。随到随评,即付剞劂之手;投函投刺,勿烦酬酢之劳。次第未可拘拘,知交定称尔尔。
文自昭明而后始有选名,书从匡郑以来渐多笺释。盖由流连欣赏,随手腕以加评;抑且阐发揄扬,并胸怀而迸露。
兹集触目赏心,漫附数言于篇末;挥毫拍案,忽加赘语于幅余。或评其事而忼慨激昂,或赏其文而咨嗟唱叹,敢谓发明,聊抒兴趣;既自怡悦,愿共讨论。
鄙人性好幽奇,衷多感愤。故神仙英杰,寓意四怀;外史奇文,写心一启予向有才子、佳人、英雄、神仙四怀诗,及征选外史启。生平罕逢秘本,不惮假抄;偶尔得遇异书,辄为求购。第愧搜罗未广,尤惭辨辑无多。凡有新篇,速祈惠教,并望乞邻而与,无妨举尔所知。
是集只期表彰轶事,传布奇文,非欲借迳沽名,居奇射利。已经入选者,尽多素不相知;将来授梓者,何必尽皆旧识。自当任剞劂之费,不望惠梨枣之资,免致浮沉,早邮珠玉。
海内名家尚多未传之作,坊间定本俱为数见之书,幽人素嗜探奇,尤耽考异。此选之外,尚有嗣选古世说、古文尤雅、古文辞法传集、布粟集、壮游便览诸书,次第告竣,就正有道。凡有缪盭,幸赐教言。
心斋主人识于广陵之诒清堂
总跋
予辑是书竟,不禁喟然而叹也,曰:嗟乎,古人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夫人以穷愁而著书,则其书之所蕴必多抑郁无聊之意,以寓乎其间,读者亦何乐闻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音乎?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阱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聂隐娘辈一泣愬之,惟暂学羼提波罗密,俟之身后而已。于斯时也,苟非得一二奇书消磨岁月,其殆将何以处此乎?然则予第假读书一途以度此穷愁,非敢曰惟穷愁始能从事于铅椠也。夫穷愁之际,尚欲藉书而释,况乎居安处顺心有余闲,几净窗明,焚香静读,其乐为何如乎。因附记于此,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康熙庚辰初夏三在道人张潮识
卷一 姜贞毅先生传:魏禧 大铁椎传:魏禧 徐霞客传:钱谦益 秋声诗自序:林嗣环 盛此公传:周亮工 汤琵琶传:王猷定 小青传:佚名 义猴传:宋曹
卷二 柳敬亭传:吴伟业 汪十四传:徐士俊 武风子传:方亨咸 记老神仙事:方亨咸 瑶宫花史小传:尤侗 九牛坝观觝戏记:彭士望
卷三 马伶传:侯方域 顾玉川传:曹禾 冒姬董小宛传:张明弼 卖酒者传:魏禧 一瓢子传:严首升 宋连璧传:李焕章
卷四 义虎记:王猷定 丁药园外传:林璐 寄畅园闻歌记:余怀 陈小怜传:杜濬 卖花老人传:宗元鼎 神钺记:徐芳 焚琴子传:顾彩 四氏子传:张明弼
卷五 柳夫人小传:徐芳 换心记:徐芳 秦淮健儿传:李渔 山东四女祠记:黄始 鲁颠传:朱一是 林四娘记:林云铭 乞者王翁传:徐芳 雷州盗记:徐芳 花隐道人传:朱一是
卷六 张南垣传:吴伟业 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方苞 郭老仆墓志铭:侯方域 五人传:吴肃公 箫洞虚小传:傅占衡 鬼孝子传:宋曹 黄履庄小传:戴榕
卷七 书戚三郎事:周亮工 象记:林璐 纪周侍御事:陆次云 姚江神灯记:朱一是 记盗:杨衡选 化虎记:徐芳 义犬记:徐芳 奇女子传:徐芳 曲全节义疏:阿毕阮
卷八 江石芸传:吴良枢 耕云子传:洪嘉植 吴孝子传:魏禧 李一足传:王猷定 孝贼传:王猷定 王翠翘传:余怀 戴文进传:毛先舒 髯樵传:顾彩 赵希乾传:甘表 万夫雄打虎传:张惣
卷九 剑侠传:王士祯 皇华纪闻:王士祯 毛女传:陈鼎 宝婺生传:陆次云 王义士传:陈鼎 纪陆子容事:王晫 雌雌儿传:陈鼎 再来诗谶记:沙张白
卷十 筠廊偶笔:宋荦 金忠洁公传:董以宁 核舟记:魏学洢 沈孚中传:陆次云 爱铁道人传:陈鼎 北墅奇书:陆次云 鬼母传:李清 狗皮道士传:陈鼎 烈狐传:陈鼎
卷十一 过百龄传:秦松龄 八大山人传:陈鼎 圆圆传:陆次云 啸翁传:陈鼎 客窗涉笔:佚名 闻见卮言:顾珵美 樵书:来集之 钱塘于生三世事记:陈玉璂 活死人传:陈鼎 义牛传:陈鼎
卷十二 邵士梅传:陆鸣珂 彭望祖传:陈鼎 程弱文传:罗坤 薜衣道人传:陈鼎 刘医记:陈玉璂 湖堧杂记:陆次云 看花述异记:王晫 孝犬传:陈鼎
卷十三 曼殊别志书砖:毛奇龄 补张灵、崔莹合传:黄周星 陈老莲别传:毛奇龄 桑山人传:毛奇龄 李姬传:侯方域 记缢鬼:王明德
卷十四 平苗神异记:王谦 纪老生妄讼:吴陈琰 会仙记:徐喈凤 太恨生传:徐瑶 瘗水盏子志石铭:毛奇龄 姗姗传:黄永
卷十五 记同梦:闺秀钱宜 述怪记:缪彤 哑孝子传:王洁 孝丐传:王晫 乩仙记:洪若皋 中泠泉记:潘介 髯参军传:徐瑶 李丐传:毛际可 书钿阁女子图章前:周亮工 书王安节、王宓草印谱前:周亮工 书姜次生印章前:周亮工
卷十六 因树屋书影:周亮工 记桃核念珠:高士奇 核工记:宋起凤 张南邨先生传:先著 刘酒传:周亮工 记古铁条:詹钟玉 唐仲言传:周亮工 李公起传:周亮工 书郑仰田事:钱谦益 记吴六奇将军事:钮琇
卷十七 记袁枢遇仙始末:毛际可 闵孝子传:吴晋 人觚:钮琇 事觚:钮琇 物觚:钮琇 名捕传:姚口 南游记:孙嘉淦
卷十八 圣师录:王言 海天行记:钮琇
卷十九 七奇图说:南怀仁 讱庵偶笔:汪口口 柳轩丛谈 啸虹笔记 燕觚:钮琇 豫觚:钮琇 秦觚:钮琇 吴觚:钮琇
卷二十 三侬赘人广自序:汪价 板桥杂记:余怀
虞初新志卷一 姜贞毅先生传 宁都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公名埰,姓姜氏,字如农,山东莱阳人也。高祖淮,以御寇功拜怀远将军。父泻里,诸生。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泻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妇、一女皆殉节。事闻,赠泻里光禄寺卿,予祭葬,谥忠肃。
公之将生也,王母李感异梦。其生,衣胞皆白色。三岁失乳。母杨太孺人置水酒床头,夜起饮之,一瓿立尽。万历乙卯,山东大饥,盗蜂起。公时九岁,与兄圻夜读,书声咿唔不绝。盗及门,叹息去。年二十,补诸生第一。明年乡试,经义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摈之。崇祯庚午,举于乡。往见中表李笃培。李负清正名,谓公曰:“子富贵何足异?士大夫立身,要当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举进士,出倪文正元璐门。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知密云县,未行,改仪征县。
公为政廉仁,十年无所取于民,不受竿牍。客至,去,题其馆壁曰:“爱民如子,嫉客若仇。”尝捐俸请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请革过闸粮船纤夫,著为令。旧例,掣盐封引,仪征令皆有赂。公独绝之。商人感激,为代备修河银一万两。下车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于法;窝访之,害遂除。袁公继咸备兵扬州,见,下堂揖之,曰:“吾间行真州,见先生听断,不觉心折矣!”
辛巳,改礼部仪制司主事。明年,巡抚南直隶朱公大典疏表公贤劳。上谕一体考选,因目阁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过也!”三月,上御宏政门召见,应对称旨,擢礼科给事中,赐糕果汤饼。
公既拜官,五月中条上三十疏,上每采纳。十一月,东方告急,公受诏分守德胜门。自元勋以下,惮公不敢归休沐。时宰相大贪婪,都御史黄宗周有“长安黄金贵”之疏。宰相惧,卸其罪于言官,又欲引用逆辅口口相表里为奸恶。公上疏极论罪在大臣,不在言官,并及涿州知府刘三聘疏荐口口事,触首辅怒。又有“上谕:代人规卸、为人出缺,陛下果何见而云然?”及“二十四气蜚语,腾闻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不利于己”等语。上大怒,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极门召见群臣,谓:“埰欺肆,敢于诘问朕何所见,二十四气之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着革职,锦衣卫拿送北镇抚司打问!”时行人司熊开元面劾首辅,既以补牍语不相应,同时下狱,几死,后并得赦。
初,公下北镇抚司狱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积,公僵卧土室,无袱被,身婴三木,血流贯械。九卿台省屡疏救,不报。此处缺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备刑,谳狱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报上。公以诸人皆正人,恐祸不已,忍死弗肯列。气垂绝,唯以指染口血书“死”字,卧阶下。半日稍苏,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毕谳。公终不肯承。
疏入,上大怒,谓考击缓,情实未当,诘责卫司官令再讯,一拶一夹,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谕一小纸曰:“姜埰、熊开元即取毕命,只云病故。”卫臣骆养性具奏,有曰:“即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付所司书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罚?若生杀出匿等,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又密言于诸大臣。而都御史刘宗周上殿力争,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执拗,非对君礼,将下宥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职,放归田。佥都御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愿以身代宗周。上怒,以为雷同罔上,夺职谪籍。而兵部侍郎马公元飙、都给事吴公麟征,开陈大指,婉辞规劝,上心为少移,旋出密旨谕卫司缴昨旨毋行。于是公及开元始得移刑部狱矣。
刑部尚书徐公石麟拟附近充军。上怒。公、开元各杖一百。
是日,特遣大珰曹化淳、王德化监视,众官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锦衣卫各三十员,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执木棍。宣读毕,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中。杖数折,公昏绝不知人。
弟垓,时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饮之。名医吕邦相夜视公,曰:“杖青痕过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创处,七日而痛,为君贺矣!”半月,去败肉斗许,乃苏。邦相曾活黄公道周廷杖,京师号“君子医”也。
大珰复命。上曰:“二臣顾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尧、舜,臣得为关龙逢、比干足矣。”上曰:“两人舌强犹尔!”
明年春,莱阳破,公父死于难。垓请身系狱,而释埰归治丧,不许。台省亦交章请释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狱,公暂出。上召见刑部,以墨笔叉埰、开元名,曰:“此两大恶,奈何释之!”于是再入狱。十二月,首辅伏诛,有新参请释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岂为罪辅哉?”不许。
甲申正月,闯贼猖獗,阁臣李建泰奉命督师山西。上御正阳门,行推毂礼。建泰请释埰、开元,上报可,谪公戍宣州卫。
公过故乡,哭光禄公。闻京师陷,上殉社稷,公恸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吴门,不肯归。会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大铖往被垓劾,必杀公兄弟。复窜走。丁亥,避地徽州,绝食。樵子宋心老时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数十里,走吴孝廉家得一饱。祝发黄山丞相园,而自号“敬亭山人”,盖不敢忘先帝不杀恩也。
后还吴门,终僧服,不与世人接。二子安节、实节,才,亦不令进取。戊子,奉母归莱阳。母疾甚,公默祷,愿减算延母。
山东巡抚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坠马以折股,召疡医,竹箯舁之。使者归报。公夜驰还江南,自号“宣州老兵”。尝欲结庐敬亭山,未果。癸丑夏,公疾病,呼二子谓曰:“吾受命谪戍。今遭世变,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于中心。吾当待尽宣州,以绝吾志。”越数日,则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箦歌》一章,呕血数升而殁,时年六十有七。遗命碑碣神主不题故官,棺用薄材,不营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远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谥曰“贞毅先生”。
公隐居后,多著述,自选所为诗文,刻《敬亭集》藏于家,绝不示人。传甲乙以来殉节诸贤曰《正气集》,自题己亥后诗文曰《餺飥集》,又著《纪事摘缪》。皆藏之。
魏禧曰:公有赠禧序及见怀诸诗,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写寄禧山中也。予客吴门,数信宿公。每阴雨,公股足骨发痛,步趾微跛踌。哀哉!北镇抚司狱廷杖、立枷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胜道哉!宣城沈寿民曰:谥法:秉德不回曰孝。经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归之,可以为孝矣,宜谥曰贞孝”。
[金棕亭曰:余游黄山,访先生祝发处。山僧犹藏手迹数纸。诗格豪放,字画遒劲,真希世宝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压卷,足令全书皆生赤水珠光。] 大铁椎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肋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
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慄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张山来曰:篇中点睛,在三称“吾去矣”句。至其历落入古处,如名手画龙,有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之妙。] 徐霞客传 钱谦益牧斋文津选本
徐霞客者,名宏祖,江阴梧塍里人也。高祖经,与唐寅同举,除名。寅常以倪云林画卷偿博进三千,手迹犹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徭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飏去。
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径山、天目、浙东五泄、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伽,皆几案衣带间物耳。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袱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菁,攀援上下,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崟岩为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玃父为伴侣。儚儚粥粥,口不能道词,与之论山经,辨水脉,拽讨形胜,则划然心开。居平未尝鞶帨为古文辞,行游约数百里,就破壁枯树,燃松拾穗,走笔为记,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画,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
游台、宕还,过陈木叔小寒山。木叔问:“曾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唯唯。质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间道,扪萝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攀绝磴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复上二十余里,其颠罡风逼人,有糜鹿数百群,围绕而宿。三宿而始下。”其与人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皆此类也。
已而游黄山、白岳、九华、匡庐。入闽,登武夷,泛九鲤湖。入楚,谒玄岳。北游齐、鲁、燕、冀、嵩、洛,上华山,下青柯坪。心动趣归,则其母正属疾,啮指相望也。
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于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石斋于黄山。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由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属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访恒山于塞外,尽历九边阨塞。
归,过予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谓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傅会。江河二经,山川两戒,自纪载来,多囿于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后返。小舟如叶,大雨淋湿,要之登陆,不肯,曰:“譬如涧泉暴注,撞击肩背,良足快耳!”
丙子九月,辞家西迈。僧静闻愿登鸡足礼迦叶,请从焉。遇盗于湘江,静闻被创死。函其骨,负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晒经诸山。复寻金沙江,极于犁牛徼外。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盘江,大约在西南诸夷境,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外方黄金宝塔。又数千里,至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之外,咸称胡国,如述庐、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称沙河阻远,望人马积骨为标识,鬼魅热风,无得免者。玄奘法师受诸魔折,具载本传。霞客信宿往返,如适莽苍。
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树虬根以归,并以《溯江纪源》一编寓予。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短而河源长也。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只南向半支入中国,唯南龙磅礴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其书数万言,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予撮其大略如此。
霞客还滇南,足不良行,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毕。丽江木太守偫餱粮、具筍舆以归。病甚,语问疾者曰:“汉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履,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予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返,具述石斋讼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权记三峰事,有王玄冲者,访南坡僧义海,约登莲花峰。某日届山趾,计五千仞,为一旬之程,既上,煹烟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晓,岳色清明,伫立数息,有白烟一道,起三峰之顶,归二旬而玄冲至,取玉井莲落叶数瓣及池边铁船寸许遗海,负笈而去。玄冲初至,海谓之曰:“兹山削成,自非驭风冯云,无有去理。”玄冲曰:“贤人勿谓天不可登,但虑无其志耳!”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冲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
霞客纪游之书,高可隐几,全属其从兄仲昭仇勘而存之,当为古今游记之最。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张山来曰:叙次生动,觉奇人奇情跃跃纸上。快读一过,恍如置身蓬莱三岛,不必更读霞客游记矣。] 秋声诗自序 晋江林嗣环铁崖文津选本
彻呆子当正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然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诗成,以“秋声”名篇。
适有数客至,不问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举似何声最佳。一客曰:“机声,儿子读书声佳耳。”予曰:“何言之庄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驺声,堂后笙歌声,何如?”予曰:“何言之华也!”又一客曰:“姑妇楸枰声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独嘿嘿,乃取大杯满酌而前曰:“先生喜闻人所未闻,仆请数言为先生抚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讌,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家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嘿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
[张山来曰:绝世奇枝,复得此奇文以传之。读竟,辄浮大白。] 盛此公传 大梁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盛此公,名于斯,南陵人。家故不资。先世有义声。屋以内多藏书,外多良田。此公年十数龄,即能读等身书,有声邑里。长肆力为古文词,虽不中有司尺度,而声称籍甚。然是时,此公但闭户读书,固不出与人见也。
会其尊人捐馆舍,乃抗傸好交。邑里人才智咸出此公下,此公乃以为无足语。去而之秣陵,欲尽交东南士,东南士亦愿交此公。此公以为:“世且乱,吾当见天子,慷慨言当世事。彼经生何足语,会求其人于屠狗间。”于是益散金结客,遂为广陵儿所绐。
是时边事急,广陵儿讽此公出家资备公家缓急。此公故慷慨欲见天子言当世事,乃为所中。久之,事卒不济,而金垂尽。嗒然与世无所合,退而返里闬,里闬又嗤笑之。此公益不复事事,产益落,所为文益不合有司尺度。侘傺无聊,多饮酒,与妇人近。不数年,病矣。少愈,右臂诎伸不已,若指遂不诎伸。此公故工书,丐其书者,辄以左手濡墨,纳右指窍中。见者以为苦,顾其书则益工,时为人据石擘窠书。好为诗,酒后呜呜吟不已。间至秣陵,遴制举义行之,非其志也。
岁在辛未,予自大梁来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诗,语亮曰:“此间有盛此公,工为诗,儿识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独异予,以为恨不十载前识。明年,此公目病,数明晦,或不能视。予窃忧之,讽其勿读书饮酒。此公曰:“如是,不如其遂盲也!”会目病甚,又念母老,乃别予归,意怆然,若不复与予见者。予私以为予当复见之,意以其盲而止耳,孰意遂不复见耶?
此公归,吾师静原相公方督学江以北,耳其名,询之郡大夫,郡大夫以盲告。公曰:“江以北其不盲者何限耶?”于是邑令盲试之,旅诸士进于郡大夫。郡大夫复盲试之,旅诸士进于公。公大奇之,乃得补博士弟子员。
嗟夫!此公盲矣,犹不忘视,屈其二十年锐往之气,俯而与邑之黄口儿扶掖彳亍,旅进旅退,争有司阶前盈尺地而不惭,岂不悲哉!试后,犹寄语予曰:“盲儿无以慰老亲,子毋嗤。”予为悲动者久之。因慨夫祖宗立法过严,士即负奇材,抱异质,魁奇特起,不俯首就有司尺度,他途无由进。又慨夫吾师静原相公,能于成格之中破例待人,使既盲之士犹得出而就有司尺度,且不惜阶前盈尺地,与盲士娓娓不休。嗟夫!此固昌黎代张太祝,望之当世而不得者,今得之公,岂不甚盛举哉!
又明年癸酉,予自秣陵返大梁。闻此公以目久不愈,愈愤激,家益窘乏,无从得医药,于是遂长盲矣。然呜呜吟如往昔。丐其书者,以笔濡墨纳右指窍中,如其不盲时。此公以手扪幅,兔起鹘落,神采奕奕,视不盲时有加,环观者自愧其双眸炯炯也。益好读书,危坐绳床,听他人诵,更番不令休,入耳辄记忆不遗。有所撰述,口授友人,滔滔汩汩,凡数人不能供笔札。
尝以书寄予大梁,至数千言。言“子当不长贫贱。他日拥节江上,取道南陵,魁湖之北,桃源之南,予墓在焉。子当登我堂,拜我老母,为我书石曰:盛此公埋骨处,予愿足矣!他则子之事也,予何言。”予得其书,忽忽如失者数日,知此公将不永矣。
不数日,凶问至,予为位哭之。会予成进士,官山左,不能即至秣陵。比至秣陵,欲买舟省盛母,会乱甚,又不果行。乃使掾往慰盛母。掾归,为予言盛母年且开八袠,妻倍孝谨。故无子,一女先盛没。一老仆,樵以供两孀妇,糠豆不赡,裋褐不完,败屋数楹,不蔽风雨。行道见之盗嗟,而为之友者帛唁阙然。嗟夫天乎!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予解橐金,复促掾往,赎其田之易与族人者,佐盛母饘粥。市石,檄南陵令碑其墓,予自书“盛此公埋骨处”,从其生时请也。
西蜀蝶庵陈公时守宛陵。公在大梁,盖常闻予数言南陵盛此公不置。邑属公,公乃檄令视盛母无恙,手书“盛此公读书处”为额,悬其常危坐绳床侧;复允予请,以其行谊补郡乘。其读书之屋,盖已受值,期以盛母存殁,不能待盛妻也。予归其值,祀此公于中,俾其老仆守之。
此公好为古文词。盲而死,无子弟为之收拾,故多散乱。其所著,如《毛诗名物考》三十卷,《休庵杂钞》十卷,《历法》二卷,《舆地考》十卷,《群书考索》十二卷。今所传者,独《名物考》耳,他皆不传。予遣掾就其家钞遗书。盛母泣而曰:“儿著书咸为人窃去,唯存诗若干卷,老年人坐则悬之肘,卧则枕之。老年人不即填沟壑者,怜吾儿并数寸之书亦不传耳!今且托之周君!”予受而泣,因为之次第寿之梓。
嗟夫!此公能文章,而不以文显;好弯弓驰驱,而不以将名;行谊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征;工为诗,而不以诗辟。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筦簟未占,嗣续中绝。老母寡妻,形影相吊。生平故旧,不为存问。遗书狼籍,行谊莫传。徒存此数卷之诗,悬命于七十余年母氏之手,使不知此公者,读其诗,以为其才且尽于此,而知者因其已然,想其未然,咨嗟太息不能已已。嗟夫!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夫士既不能块然独处,则不得不出而与人交;与人交不受其益,徒为所害如此!此虽其不慎交游所致,然孰非天哉!孰非天哉!天为庸流俾长守富贵,少为姱节奇行者,必阴摧折之,从来久矣!予又何憾于广陵儿哉?此公初名篯,今尺牍中所传盛篯侯是也。
[张山来曰:古今盲而能文者,自左卜以下,推吾家张藉。今得此公,亦不寂寞矣。然诸人仅工诗文,而此公复能书,则尤奇也。] 汤琵琶传 南昌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汤应曾,邳州人,善弹琵琶,故人呼为“汤琵琶”云。贫无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树,构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闻歌声辄哭。已学歌,歌罢又哭。其母问曰:“儿何悲?”应曾曰:“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
世庙时,李东垣善琵琶,江对峰传之,名播京师。江死,陈州蒋山人独传其妙。时周藩有女乐数十部,咸习蒋技,罔有善者,王以为恨。应曾往学之,不期年而成。闻于王,王召见,赐以碧镂牙嵌琵琶,令着宫锦衣,殿上弹《胡笳十八拍》,哀楚动人。王深赏,岁给米万斛,以养其母。应曾由是著名大梁间,所至狭邪争慕其声,咸狎昵之。然颇自矜重,不妄为人奏。
后征西王将军招之幕中,随历嘉峪、张掖、酒泉诸地。每猎及阅士,令弹《塞上》之曲。戏下颜骨打者,善战阵,其临敌,令为壮士声,乃上马杀贼。
一日至榆关,大雪,马上闻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别将军去。夜宿酒楼,不寐,弹琵琶作觱篥声,闻者莫不陨涕。及旦,一邻妇诣楼上,曰:“君岂有所感乎?何声之悲也!妾孀居十载,依于母而母亡,欲委身,无可适者,愿执箕帚为君妇。”应曾曰:“若能为我事母乎?”妇许诺,遂载之归。
襄王闻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泛洞庭,风涛大作,舟人惶扰失措。应曾匡坐弹《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见一老猿,须眉甚古,自丛箐中跳入蓬窗,哀号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跃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辄惆怅不复弹。
已归省母,母尚健而妇已亡,唯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妇亡之夕,有猿啼户外,启户不见。妇谓我曰:『吾待郎不至,闻猿啼,何也?吾殆死?唯久不闻郎琵琶声,倘归,为我一奏石楠之下。』”应曾闻母言,掩抑哀痛不自胜,夕陈酒浆,弹琵琶于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乱,负母鬻食兵间。耳目聋瞽,鼻漏,人不可迩。召之者隔以屏障,听其声而已。
所弹古调百十余曲,大而风雨雷霆,与夫愁人思妇,百虫之号,一草一木之吟,靡不于其声中传之。而尤得意于《楚汉》一曲,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泪之无从也。其感人如此!
应曾年六十余,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见而怜之,载其母同至桃源,后不知所终。
轸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汤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则其情必不深,乌能传于后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复见君曩者衣宫锦之盛矣。明年复访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争贱之,予肃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鲜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后,将投身黄河死矣!”予凄然,许君立传。越五年,乃克为之。呜呼!世之沦落不偶而叹息于知音者,独君也乎哉!
[张山来曰:韩昌黎《颖师琴》诗,欧阳子谓其是听琵琶。予初疑之,盖以琵琶未必能如诗中所云之妙也。今读此文,觉尔汝轩昂,顷刻变换,浔阳江口,尚逊一筹耳。] 小青传 佚名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尔。”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东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常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顷之,从容讽曰:“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纵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子亦宜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无害。”因相顾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无不咨嗟叹息云。
姬自后幽愤凄恻,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叹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以一杯鸩断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袱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虽数昏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旁,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简图书,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久之,复命写图。图成,极妖艳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即取图供榻前,爇名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一恸而绝。时万历壬子岁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袂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悲夫!楚焰诚烈,何不以纪信诳之?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三篇。古诗云:“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绝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使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采,也向秋风斗羽翰。/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天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其《天仙子》词云:“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原不是鸯鸳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双带。”与某夫人书曰:“元元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着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采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灯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千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非自今。结褵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语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飚。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朱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后附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
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读吴口口《紫云歌》,其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则又似实有其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阏疑焉。] 义猴传 盐城宋曹射陵会秋堂文集
建南杨子石袍告予曰:吴越间,有鬈髯丐子,编茅为舍,居于南坡。尝畜一猴,教以盘铃傀儡,演于市以济朝夕。每得食,与猴共,虽严寒暑雨,亦与猴俱。相依为命,若父子然。
如是者十余年,丐子老且病,不能引猴入市。猴每日长跪道旁,乞食养之,久而不变。及丐子死,猴乃悲痛旋绕,如人子躃踊状。哀毕,复长跪道旁,凄声俯首,引掌乞钱。不终日,得钱数贯,悉以绳钱入市中,至棺肆不去。匠果与棺,仍不去,伺担者辄牵其衣裾。担者为舁棺至南坡,殓丐子埋之。猴复于道旁乞食以祭。祭毕,遍拾野之枯薪,廪于墓侧,取向时傀儡置其上焚之,乃长啼数声,自赴烈焰中死。行道之人,莫不惊叹而感其义,爰作义猴冢。
[张山来曰:有功世道之文,如读《徐阿寄传》。]
虞初新志卷二 柳敬亭传 太仓吴伟业梅村梅村文集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盖曹姓。年十五,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缘手尽。有老人,日为醵百钱,从寄食。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
后二十年,金陵有善谈论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常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曰:“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树下者也!”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柳生独以能著。或问生何师,生曰:“吾无师也。吾之师乃儒者云间莫君后光。”莫君言之曰:“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至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柳生乃退就舍,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期月而后请莫君。莫君曰:“子之说未也。闻子说者,欢咍嗢噱,是得子之易也。”又期月,曰:“子之说几矣。闻子说者,危坐变色,毛发尽悚,舌桥然不能下。”又期月,莫君望见惊起曰:“子得之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此说之全矣!”于是听者傥然若有见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莫君曰:“虽以行天下莫能难也!”
已而柳生辞去,之扬州,之杭,之吴。吴最久。之金陵,所至与其豪长者相结,人人昵就生。其处己也,虽甚卑贱,必折节下之;即通显,敖弄无所诎。与人谈,初不甚谐谑,徐举一往事相酬答,淡辞雅对,一座倾靡。诸公以此重之,亦不尽以其技强也。
当是时,士大夫避寇南下,侨金陵者万家。大司马吴桥范公,以本兵开府,名好士;相国何文瑞,阖门避造请。两家引生为上客。客有谓生者曰:“方海内无事,生所谈,皆豪猾大侠、草泽亡命。吾等闻之,笑谓必无是,乃公故善诞耳;孰图今日不幸竟亲见之乎!”生闻其语慨然。属与吴人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生以谈。三人者,酒酣,悲吟击节,意凄怆伤怀。凡北人流离在南者,闻之无不流涕。
未几而有左兵之事。左兵者,宁南伯良玉军。噪而南,寻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守皖者,杜将军弘域,于生为故人。宁南尝奏酒,思得一异客,杜既已泄之矣。会两人用军事不相中,念非生莫可解者,乃檄生至。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居数日,左沉吟不乐,熟视生曰:“生揣我何念?”生曰:“得毋以亡卒入皖而杜将军不法治之乎?”左曰:“然。”生曰:“此非有君侯令,杜将军不敢以专也。生请衔命矣。”驰一骑入杜将军军中,斩数人,乃定。
左幕府多儒生,所为文檄,不甚中窾会。生故不知书,口画便宜辄合。左起卒伍,少孤贫,与母相失,请貤封,不能得其姓,泪承睫不止。生曰:“君侯不闻天子赐姓事乎?此吾说书中故实也。”大喜,立具奏。左武人,即以为知古今、识大体矣。
阮司马怀宁,生旧识也,与左郄而新用事。生还南中,请左曰:“见阮云何?”左无文书,即令口报阮,以捐弃故嫌,图国事于司马也。生归,对如宁南旨,且约结还报。及闻坂矶筑城,则顿足曰:“此示西备,疑必起矣!”后果如其虑焉。
左丧过龙江关,生祠哭已,有迎且拜、拜不肯起者,则其爱将陈秀也。秀尝有急,生活之。具为予言救秀状。始左病恚怒,而秀所犯重,且必死。生莫得榰梧,乃设之以事曰:“今日饮酒不乐,君侯有奇物玩好,请一观可乎?”左曰:“甚善。”出所画己像二,其一“关陇破贼图”也,揽镜自照,叹曰:“良玉,天下健儿也,而今衰!”指其次曰:“吾破贼后,将入山,此图所以志也。”见衲而杖者数童子,从其负瓢笠,且近,则秀也。生佯不省而徐睨为谁,左语之,且告其罪。生曰:“若负恩当死,顾君侯以亲信,即入山且令相从,而杀之,即此图为不全矣!”左颔之。其善用权谲,为人排患解纷率类此。
初,生从武昌归,以客将新道军所来,朝贵皆倾动;顾自安旧节,起居故人无所改。逮江上之变,生所携及留军中者,亡散累千金,再贫困而意气自如。或问之,曰:“吾在盱眙市上时,夜寒藉束藁卧,屝履踵决,行雨雪中,窃不自料以至于此。今虽复落,尚足为生,且有吾技在,宁渠忧贫乎?”乃复来吴中,每被酒,常为人说故宁南时事,则欷歔洒泣。既在军中久,其所谈益习,而无聊不平之气无所用,益发之于书,故晚节尤进云o
旧史氏曰:予从金陵识柳生。同时有杨生季蘅,故医也,亦客于左,奏摄武昌守,拜为真。左因强柳生以官,笑弗就也。杨今去官,仍故业,在南中亦纵横士,与予善。
[张山来曰:戊申之冬,予于金陵友人席间与柳生同饮。予初不识柳生,询之同侪,或曰:“此即《梅村集》中所谓柳某者是也。”滑稽善谈,风生四座,惜未聆其说稗官家言为恨。今读此传,可以想见其掀髯鼓掌时也。] 汪十四传 钱塘徐士俊野君雁楼集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详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闻山上嚆矢声,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心忮之,而莫可谁何也。
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因决计归。归则以田园自娱,绝不问户外事。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剽掠,山径不通。乃踉跄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愿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富,俾啸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汪之马迹焉。
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头陈列鼎俎。乃以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飒沓来。汪正弯弓发矣,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晡,取汪十四头,陈之鼎俎,酬山川雷雨之神。
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夭矫天外,而我凄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汪不遑起谢,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遇一骑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
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京国。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蹂践,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入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簦杖策卫汝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者非一日,略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辄应,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
[张山来曰:吾乡有此异人,大足为新安生色。而文之夭矫奇恣,尤堪与汪十四相副也。] 武风子传 桐城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武风子者,滇南之武定州人也,名恬。先世以军功官于卫。恬以胄子,少学书,已弃弗学。性好闲,不谋荣利。嗜酒,日唯谋醉,箪瓢屡空,晏如也。凡游艺杂技,过目即知之。
滇多产细竹,坚实可为箸。武生以火绘其上,作禽鱼花鸟、山水人物、城门楼阁,精夺鬼工。人奇之,每得其双筹,争购钱数百。于是武生之交戚贫者,因以为利。生顾未尝售也,颇自矜重,一箸成,辄把玩不释,保护如头目。或醉后痛哭,悉焚之,醒复悔,悔而复作。然靳不轻与人。好事者每瞷其谋醉时,置酒招之,造必尽欢。酒酣,以火与箸杂陈于前而不言。生攘臂起,顷刻完数十筹,挥手不顾也。或于酒中以箸相属,则怒,拂衣出,终身不与之见。或遇贫士及释道者流,告以困穷,辄忻然为之,虽累百不倦。于是滇之士夫或相馈遗,皆以武生箸为重。王公大人游于滇者,不得武生箸即不光。
生固落落儒生耳,未尝以“风子”名。丁亥之岁,流贼从蜀败奔,假号于滇,滇士民慴于威,披靡以从。生独匿深菁中不出。贼于民间见其箸,异之,遍召不得,因悬赏索之。或告曰:“曷出以图富贵?”生大笑曰:“我岂作奇技淫巧以悦贼者耶?”侦者闻于贼,系以来。至则白眼仰天,喑无一语。贼命作箸,列金帛于前,设醇醪于右以诱之,不应;陈刀锯以恐之,亦不应。贼怒,挥斩之。缚至市曹,而神色自如,终无一语。时贼帅有侍侧者曰:“腐鼠何足膏斧钺?曷纵之?徐徐当自逞其技也。”释之,而生自此病矣。披发佯狂,垢形秽语,日歌哭行市中,夜逐犬豕与处,人遂皆呼“武风子、武风子”云。
及王师定滇,风子病少瘥,亦稍稍为人作箸以谋醉,人重之逾常时。安定守某者,受贵人属,召为之,不应。守怒,挞之于庭,血流体溃,终不应。自此风子之踪迹无定矣,或琳宫梵舍,或市肆田家,往必数日留,留必作数十箸以谋醉。然出入无时,于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
余尝见其箸作“凌烟阁功臣图”者,箸粗仅及绳,而旌旗铠杖、侍从卫列,无不毕具;至褒公、鄂公,英姿毛发,道子传神,莫或过之。其画细如丝,深绀色,入竹分余如镂。武定太守顾舆山为余言:其作箸时,削炭如笔数十,置烈火中,酒满壶于旁,伺炭末红若锥,左执箸,右执炭,肃肃有声,如蚕食叶,快若风雨,且饮且作。壶干即止,益之复作。饮不用杯杓,以口就壶,不择酒。期醉,醉则伏火而卧,或哭或歌,或说《论语》经书,多奇解。及醒而问之,则他呓语以对。或正作时,酒未尽,忽不知其所往,逾数十日或数月复来,复卒成之。其状貌如中人,年近六十余,拜揖跪起无异,唯与之语,则风子矣。舆山曾作《武异人歌》赠之,故时往还也。但所绘故事,多稗官杂剧,有规以不雅驯者,笑而不答,亦终不易。或曰:“非病风者也,狂人也。”或曰:“共有道者欤?不然,何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耶?”余于是作《武风子传》。
[张山来曰:武生岂真风子耶?不过如昔人饮醇近妇,以寄其牢骚抑郁之态,宜其箸之不轻作也。
邵村先生与先君同年,余幼时曾一聆謦欬。癸亥冬,瓜洲梁子存斋以此传录寄。未几,而何省斋年伯又以刻本邮示。益信奇文欣赏,自有同心也。] 记老神仙事 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蜀中刘文季为余言,昔献贼中有所谓“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续已断之肢与骨,贼众敬如神明焉。其初被掳时,将杀之,——贼掳人,不即杀,审其人,凡一技一艺者皆得免。——神仙比能以泥塑像获免,贼中遂以“塑匠”呼之。
一日,塑匠涤大釜沃水,析屋为薪燎之。水沸,沸凡数,以一榜左右搅成膏。贼众骇,争相传。献贼闻,谓妖人,又将杀之。塑匠曰:“愿一言以死: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杀异士?”献贼异而问之,曰:“臣有异术,能生人。此膏乃仙授,或刀斧,或榜掠,受重创者,臣能顷刻完好。”献贼即榜一人,试之,立验。献贼残忍,日杀人,劓刖人,至笞掠无算。笞凡数百,血肉糜溃,气息仅属者,付塑匠,以白水膏傅之,无不生,且立刻杖而行。军中争趋之,馈遗饮食无虚日,以是衣食囊橐渐充矣。
献贼有爱将某者,攻城,为飞炮所中,去其颏,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与耳!”即生割一人颏,按之,傅以膏,一日而苏,饮噉如未割也。时孙可望在贼为监军,夜被酒,杀一嬖妾。旦行三十里,醒而悔之。道遇塑匠,笑问曰:“监军夜来未醉耶?何有不豫色然?”可望告以故。塑匠曰:“监军果念其人乎?吾当回马觅之。”可望曰:“唉!起营时,尸不知何在,想为犬豕啖矣,何从觅?”塑匠曰:“监军若令我觅,何物犬豕,敢啖贵人乎?”可望曰:“鼠子绐我!汝欲逃耶?我当遣介士押汝觅!”塑匠笑曰:“何处觅?觅何能得?”可望怒曰:“汝何戏我?”塑匠指道旁舁一毡橐曰:“何需觅,即此是也!”可望曰:“已朽之骨,何舁之?”塑匠笑谓:“监军曷启之?”可望下马解毡,则星眸宛转,厌厌如带雨梨花,帐中之魂已返矣。
可望喜噪,一军皆惊。闻于献贼,献曰:“此神仙也,当封之。”口封恐众未知,时营大泽中,下令军中人备一几,以次日集广原。是时贼数十万,令以数十万几累之,择累之最高者谓“拜仙台”。于是衣塑匠以深衣,巾以纶巾,方履丝绦。塑匠身高六尺,广颡阔面,大有须,望之如世所绘社神者然。命之升台,台高且危,塑匠怯不欲登。献贼令军士各持弓矢,引满以向之,曰:“不登,即射!”塑匠不得已,及其半,惴慄惶惧,而万矢拟之如的,不敢止,勉登其上。献贼令三军释弓矢,罗拜其下,呼“老神仙”者三。于时声震天地。自此不复呼“塑匠”,而皆曰“老神仙”矣。
老神仙亦自此不轻试其术。有渠贼某者,战败伤足,胫骨已折,所不断者,皮仅寸耳。求老神仙治,辞以不易。某哀号宛转,盛陈金帛以请。老神仙挥之曰:“此身外物,吾无需。虽然,吾不忍将军之创也。吾无子,将军能养我乎?”某指天而誓,愿终身父事之。老神仙从容解所佩囊,出小锯,锯断其足上下各寸许,取生人胫,度其分寸以接之,傅以药,不数日而愈。自此贼中凡求其药者,皆不敢侈馈遗,争投身为养子矣。
献贼有幸婢曰“老脚”者,美而慧,善书画,脚不甚纤,因名。凡贼中移会侦发文字皆所掌,献贼嬖之。燕处有所思,老脚见其独坐,私往侍之。贼不知为老脚也,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击之,中其腰,折骨剸腹,出肠而死。献贼省之,悔恨惋痛,急召老神仙。老神仙曰:“已死,不能救。”献贼骂曰:“老狡!监军妾不亦已死者乎?汝不能救,当杀汝以殉!”老神仙逡巡曰:“需时日乃可。”献贼急欲其生,限三日。老神仙请期三七。比以酒合药灌之,一七喉间即格格有声。老神仙贺曰:“可救矣,七日当复。”因取水润其肠,纳腹中,引针缝之,傅以药,夹以木板,约以绳,果七日而老脚步履如常时。
及献贼死,贼众溃,从蜀奔滇。生平素德于老神仙者,卫之来滇。永历至,贼众多为伪王侯。老神仙啸傲王侯间,拥厚资,辟室城东隅,累石成山,凿井为池,旁植花木,畜朱鱼数百头。客至浮白,呼鱼出水以娱,醉则高歌而卧,不顾也。
迄永历奔缅甸,老神仙从之行。及腾越,居常向空咄咄,若有所诉。一日谓文季曰:“吾老矣,将奈何?”文季曰:“等死耳,公何惜?但公之异术素靳不与人,致绝其传,是可惜!”老神仙曰:“吾非靳也,吾师授我时有戒也。”因讯其所授之由,曰:“某陈姓,河南邓州人,名家子。少尝入乡塾,性不乐章句。塾侧有塑神佛者,时就与嬉。塾师时扑责之,归而父母复责以不学。不能耐,遂出亡,怅怅无所适,因祷于关帝,得一签,云:『他日王侯却并肩』。自顾一丧家子,何得并肩王侯哉?然神不诬我,与王侯并肩者唯仙人,素闻终南山多隐仙,愿往从之。穷登涉,忍饥寒,遍访无可从者。一日至山后,遥望绝壁上有洞,人出入。因拔荆棘,踞峥岩,达于洞,见一道者坐石上,翛然异凡人。余幸曰:『此吾师也!』因长跪以请。道者不顾,拂袖归洞,余不敢入,即洞口稽首而已。如是者三日,忽一童子持一物示余曰:『师食尔!』状如糕,色白,方仅二寸,味甘如饴。食之,遂不复饥。余窃喜,益信。拜求至七日,道者忽出,问余曰:『痴子,汝欲何为?』余告以求仙。道者哂曰:『去!汝非此中人,何自苦为?』余自念无所归,唯投崖死耳,涕泣以求。已而道者曰:『吾念汝诚,有书一卷授汝,资一生衣食。好为之,勿轻泄,泄则雷击也。速去,毋久留,徒饱虎狼耳!』余得书惊喜,仓皇下山;省之,皆禁方也,可三十页。道延安,人争传某巡抚者有爱女戏鞦迁伤足,骨出于外,医莫能疗,募能疗者,金二百,骡一匹。余往应募,依方试之,果瘥。余于是囊金乘骡归。吾父怒出亡,且疑多金,是时贼已起,谓余必从不义,首于官,将置之法。余族兄孝廉某,白无辜,出狱。讯其故,因出书。余父闻余出,持大杖奔族兄家。余族兄反覆解喻,不信,并陈书以实。余父愈怒,裂书火之。族兄从火中夺得,仅四页。余急怀而逃。今之所用者,皆烬余之四页耳。年久,其四页者亦不知往矣。”
其自述如此。居无何,以疾死。呜呼!不龟手药一也,一以封侯,一不免于洴澼絖,顾所用异耳。向使老神仙能体父志,不陷于贼,挟此术游当世,卢扁、华陀不得专于前矣。惜其狃于货利,遂安神仙之名,而终以贼死。虽然,人之遇仙与不遇仙,唯视福德之厚薄。老神仙得其书而不能全,其福可知矣。尝见稗官所志侯元者,樵山遇老人,授兵法,卒以作贼戮其身,事颇类此。常怪仙人不得其人,即秘其传可也,何往往传非其人以致戕害,仙亦何忍哉!且终南道者亦未必真仙,闻其膏乃以处子--油炼之,火光满室,焰升屋梁,光息而膏成,此岂仙人救人之方乎?《本草》以多用虫鱼,致迟上升十年,况杀人以救人,不独一人,且数百人。是老神仙者,则亦始终一贼而已。
[张山来曰:仙家有禁方而不以传世,则禁方徒虚设耳。若以杀人救人为过,何不去此种类,而止有金石草木之药乎?乃计不出此,而往往传非其人以致遗累,是亦授受之未善也。] 瑶宫花史小传 长洲尤侗展成西堂杂俎
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花史何氏,小名月儿,明初山阳富家女也。年十六,独在花下摘花,为一书生所调,父母怒而谪之,遂赴水死。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此掌文真人唐孙过庭告予云。初降坛,作诗云:“片片落英飞羽客,翩翩独向风前立。缓行徐过小桥东,只恐舂衫香汗湿。”其标韵如此。
花史年少,放诞风流,既为情死,眉黛间常有恨色。性善谐谑,既与予狎暱,嘲戏百出,一座閧堂。间以微词挑之,辄不对,或乱以他语,久而怃然,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寒夜尝与予联句云:“树头落叶舞天衣,萧瑟风篁吟露唏。青火半消残月继,黄钟初罢晓星稀。新寒剪到罗帷急,愁泪弹来香息微。消遣夜深唯有梦,巫山携得片云归。”
自后相对,多作断肠哀怨之语。予戏以尺素贻之,是夜遂梦花史冉冉而来。年可十八、九,头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钿朵,著金缕单丝锦縠,银泥五晕罗裙,鸳鸯袜,五色云霞履。妆束雅淡,神姿艳发,顾盼妩媚,不可描画,搴帷微笑,若欲有言。予胸次忽为一物填压,又似鬼手来捉人臂,惊呼而觉,但见残红明灭,纸窗风声条条,若有弹指而泣者。诘朝问之,云:“吾夜间到君床头两次,君为五脏神所守,觉则退耳。”予问:“五脏神谁何?”花史云:“凡人一身,皆有神守:耳目手足,有神外守;五脏魂魄,有神内守。有缘者神与之亲,无缘者神不与之亲。吾与子情深矣,奈三生石上无一笑缘何!”因泣下唏嘘。
既而言楚江事。楚江,一花史侍儿也,与幼婢小红皆端丽明慧,日侍香案。花史云:“楚江前世与君为邻,两情眷眷不遂,病死。君作一柬,焚告楚江云:『三生如不断,愿结未来缘。』君举孝廉,亦早逝。迄今二十年,可续前盟矣。”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赐以玉珰一事,翠凤履一双。花史赋《鹧鸪天》词送之,云:“整束簪环下碧霄,教人肠断《念奴娇》。曲房空剩残香粉,独对潇湘忆翠翘。寻别话,酌清醪,盈盈徐送小红桥。从今不伴烟霞客,爱向风前斗柳腰。”
楚江和云:“朝餐风露暮凌霄,不羡金门贮阿娇。却恨柳丝牵月线,强移花色点云翘。情犹恋,意如醪,依依不舍旧蓝桥。东君可许归相伴,暂向尘封学楚腰。”
然自楚江下世,花史意致黯然,不复如前日欢洽矣。王母闻其以腴词赠答,切责之,命游神巡察,不许私至,且曰:“尤生不患才少,花儿独患情多。倘涉幽期,恐有山魈木魅之疑也。”自尔踪迹遂绝。予尝览《杜兰香传》,乃湘江三岁女子,为阿母青童携去,后驾钿车诣包山张硕,言本为君作妻,以年命未合,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此与楚江事绝类。而予沦落不偶,无室家之乐,幽婚如梦,忽忽忘之。然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有鼓瑟而至者。而予亦已老矣!岂仙人固好食言耶?抑予尘心未尽,负此蹇修也?
花史诗词甚多,其最著者,《太华行》一篇。先是甲申元日,真人同湘江诸侣游太华山,乐甚,命予两人作长歌记之。予走笔急就,而花史诗故作虫书,亦狡狯伎俩也。真人笑而译之,其辞曰:“登峰当登第一山,婆娑屹立不可攀。巨灵赑屃崪为掌,云气时流十指间,苍龙玉马随风步,黄冠鹤羽皆童颜。半壁飞泉珠雨散,水天相对乘时闲。尔乃坐青莲,游玉田,金鼎石室篆如烟。团团握麈成清谈,铁笛一声江天寒。玉女乘鸾相接引,葡萄火枣列嘉宴。歌一曲,乐万年,进一酌,成百篇。松风枕上听流泉,陶然醉倒不知还。呼吸三光应列斗,巍峨两山一划剖。少阴令德合秋成,气含金爽据丁酉。伊古少昊居此都,蓐收别馆称中阜。何若凌虚此一游,凭风羽化飞飞走。视昔登颠发狂号,垂书作别真堪呕。仙兮仙兮不可及,仿佛斯游不竟口。我向琼宫索记书,大文千言若蝌蚪。”
展子曰:汉史记帐中神君,不见其形,但闻其语而已。至乩仙,并其语不可得闻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尝许予现形,一夕月明竹下,有云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测之哉?——花史每呼予为展子。
[张山来曰:世间唯乩仙一事最为难解。以为真仙,则不当为人所召;以为非仙,则诗句敏而且工,字迹亦多别致。或者慧业文久,死而精魂不散,偶借人间笔墨以消遣光阴耳!古人云:“宁为才鬼,尤胜顽仙”,则谓才鬼为仙亦无不可。] 九牛坝观觝戏记 豫章彭士望达生文瀔
树庐叟负豳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人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花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二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员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偃卧,或一足立,或伛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然唯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一诚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于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佝之承蜩、纪省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溪,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也,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俱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摩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閧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洸,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张山来曰:此技即俗所谓“踹索”者。予尝谓此等人必能作贼,有守土之责者,宜禁止之;纵不欲绝其衣食之路,或毋许入城,听于乡间搬演可耳。
前段叙事简净,后段议论奇辟,自是佳文!]
虞初新志卷三 马伶传 商邱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华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某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某,见某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张山来曰:予素不解弈,不解歌,自恨甚拙,因从学于人。虽不能工,然亦自觉有入门处。乃知艺无学而不成者。观马伶事益信。] 顾玉川传 江阴曹禾峨嵋文瀔选本
顾玉川,名大愚,字道民,邑东鄙杨舍人。深目戟髯,类羽人剑客。少遇异人授神行术,三日夜达京师,六日而返。父母怪问之,玉川语之故,袖葡萄、苹果以献。由是里中传以为神。
性任侠,喜施舍,尤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常衣纸衣,行则瑟瑟有声;冠纸冠,方屋而高二尺。或时蓬跣行歌道中,或时幅巾深衣,肩古藤杖,杖悬葫芦,大于身而高于顶,遇风则与偕覆,徐拄杖而起,行歌自如。渡河未尝假舟楫,跨葫芦,以杖导水,上下水面,望之如游云气中。与人言,多方外骇异不根之说,人亦无从诘之。独其顷忽间往返数百里,音问不爽,道路行旅,历历咸见,此足奇也。
明启、祯交,玉川子每游京师,月必一二过,尤厚虞山钱宗伯谦益。宗伯传胪及第第三人,玉川子以其捷音归,归五日而邮报至。邮中诸少年疾驰七日夜,始抵钱氏室,则已泥金焕然,无所获。宗伯言于诸公卿,闻其风者,以识面为幸。
一日远游归,骑白牛,披孔翠裘,戴槲笠如车轮,手棕榈扇,后随一橐驼,背置大葫芦,其旁悬罂缶累累然,种所得奇花草,青葱鲜洁,如山岳自行。邑之人初未识橐驼,拥观以为怪。时学使者方较试,六郡士咸集,群指顾愕眙。忽一人昂然从众中出,纸衣纸冠皆皂色,与玉川相对鼓掌笑,遂挽橐驼上,抱葫芦以行,如凶礼中“方相”然。识者曰:“此梁溪邹公履也。”玉川之好怪而所与游多类此。玉川常乘橐驼往来旁郡县。至毗陵驿,橐驼坠于野厕,百计挽之不能出,乃毁岸出之,而橐驼死矣。后访道入华山,不知所终。或谓玉川实病死于家,诫其子孙讳之也。
[张山来曰:余读《水浒传》,窃慕神行太保戴宗之术,又以为尚不及缩地法。私尝疑之,谓为文人游戏笔墨,未必实有其术。今读此,则是世有其人,惜予不及见耳。] 冒姬董小宛传 金沙张明弼公亮萤芝集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秦淮乐籍中奇女也。七、八岁,母陈氏教以书翰,辄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顾其性好静,每至幽林远壑,多依恋不能去;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居恒揽镜,日语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
时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贵显。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常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己卯,应制在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讌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比辟疆同密之屡访,姬则厌秦淮嚣,徙之金阊。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宪东粤,遂留吴门。闻姬住半塘,再访之,多不值。时姬又患嚣,非受縻于炎炙,则必逃之鼪鼯之径。一日,姬方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辟疆旋以三吴坛坫争相属,凌遽而别。阅屡岁,岁一至吴门,则姬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献贼突破襄樊,特调衡永兵备使者监左镇军。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干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至壬午春,复得调。辟疆喜甚,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无所寄托,偶月夜荡叶舟,随所飘泊。至桐桥内,见小楼如画,閴闭立水涯。无意询岸边人,则云:“此秦淮董姬自黄山归,丧母,抱危病,鐍户二旬余矣!”辟疆闻之,惊喜欲狂。坚叩其门,始得入。比登楼,则灯炧无光,药铛狼籍。启帷见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见辟疆,倦眸审视,泪如雨下,述痛母怀君状,犹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霑,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早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至次日,姬靓妆鲜衣,束行李,屡趣登舟,誓不复返。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
自此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着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与辟疆观竞渡于江山最胜处。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辞。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虽离虎穴,未定归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当,子盍归待之?”姬乃大喜曰:“余归,长斋谢客,茗碗炉香,听子好音。”遂别。
自是杜门茹素,虽有窦霍相檄、佻健横侮,皆假贷贿赂以蝉脱之。短缄细札,责诺寻盟,无月不数至。迫至八月初,姬复孤身挈一妇,从吴买舟江行,逢盗,折舵入苇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复停舟郭外,候辟疆闱事毕,始见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觞姬与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剧《燕子笺》。时秦淮女郎满座,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榜发,辟疆复中副车,而宪副公不赴新调,请告适归;且姬索逋者益众,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劝之归,而以黄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众哗,挟姬匿之,几败事。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唯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时,闻夫人贤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诺已久矣。姬入门后,智慧络绎,上下内外大小罔不妥悦。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闭吟得旬,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无,人所莫办,仓猝之间,靡不立就。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申酉崩坼,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宁使贼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后辟疆虽不死于兵,而濒死于病。姬凡侍药不间寝食者,必百昼夜。事平,始得同归故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病卒。其致病之繇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详辟疆《忆语》《哀词》中,不唯千古神伤,实堪令奉倩、安仁阁笔也。
琴牧子曰:姬殁,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谓父母存,不许人以死,况裀席间物乎?及读辟疆《哀词》,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语也。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棲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虽然,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选十五则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予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坐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定,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词,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密,凡古今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悉,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以终姬志。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尽末后异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片岕。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釒历}”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霑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世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香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筦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登毛}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熳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靡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迴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食。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姬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张山来曰:予雉皋别业与辟疆相邻,辟疆常为予言宛君事甚悉,复以《忆语》见示。予深羡辟疆奇福如许。癸亥秋,又以家公亮传来,谆属入选。快读一过,乃知慧业文人固应有此。因自嗟命薄,不能一缔如此奇缘,能无浩叹?] 卖酒者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万安县有卖酒者,以善酿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问:“汝能饮酒否?”量酌之,曰:“毋盗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倾跌破瓶缶,辄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归。由是远近称长者。
里有事醵饮者,必会其肆。里中有数聚饮,平事不得决者,相对咨嗟,多墨色。卖酒者问曰:“诸君何为数聚饮,平事不得决,相咨嗟也?”聚饮者曰:“吾侪保甲贷乙金,甲逾期不肯偿,将讼,讼则破家,事连吾侪,数姓人不得休矣!”卖酒者曰:“几何数?”曰:“子母四百金。”卖酒者曰:“何忧为?”立出四百金偿之,不责券。乙得金欣然,以为甲终不负己也。四年,甲乃仅偿卖酒者四百金。
客有橐重资于途,甚雪,不能行。闻卖酒者长者,趋寄宿。雪连日,卖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赢钱买酒肉相饮噉。客多负,私怏怏曰:“卖酒者乃不长者耶?然吾已负,且大饮噉,酬吾金也。”雪霁,客偿博所负行。卖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钱买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将不肯大饮噉。”尽取所偿负还之。
术者谈五行,立决人死,疏先后宜死者六人矣。卖酒者将及期,置酒,召所买田舍主毕至,曰:“吾往买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价毋亏乎?”欲赎者视券,价不足者,追偿以金。又召诸子贷者曰:“汝贷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能偿者损其息,贫者立券还之,曰:“毋使我子孙患苦汝也!”及期,卖酒者大会戚友,沐棺更衣待死。卖酒者颜色阳阳如平时,戚友相候视,至夜分,乃散去。其后第八人以下各如期死,卖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闻卖酒者好博,无事则与其三子终日博,喧争无家人礼。或问之,曰:“儿辈嬉,否则博他人家,败吾产矣。”嗟乎!卖酒者匪唯长者,抑亦智士哉!卖酒者姓郭名节,他善事颇众。予闻之欧阳介庵云。
[张山来曰: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卖酒者时值太平,故以长者名耳。叔子谓“匪唯长者,抑亦智士”,诚具眼也!] 一瓢子传 华容严首升平子濑园文集
一瓢道人,不知其姓名。性嗜酒,善画龙,敝衣蓬跣,担筇竹杖,挂一瓢,游鄂渚间,行歌漫骂,学百鸟语,弄群儿聚诟以为乐。顾其神明映彻,怪准奇颜,髯疏疏起,吐语作洪钟声。有时衣新绛衣,从人假驺马,拥大盖,往来市中,观者如堵。
隆庆丁卯,居澧阳,年可七十。澧人异之,或具酒,蓄墨汁,乞一瓢子画,不能得。一日饮龚孝廉园中,颓然以醉,直视沉吟久之。座中顾曰:“此一瓢子画势也。”一瓢子骨相既奇,如蛟人龙子,更卸衣衫,裸而起舞,顾谓座客:“为我高歌《入塞》《出塞》之曲。”又令小儿跳呼,四面交攻。已,信手涂泼,烟雾迷空,座中凛凛生寒气,飞潜见伏,随势而成。署其尾曰“牛舜耕”。问其故,笑而不答。有饮一瓢子酒,年余不能得其画者;久之,画一人科头赤脚,踞地而遗,节骨隐起,作努力状,以赠之。其善谑如此!信口辄成诗,间有异语,多奇中。澧人渐敬之,竞馈问,皆受而弃之。
华阳庄靖王请改馆,一瓢子不可。所居无定处。一日宿文昌祠中,礼文昌像,作梵咒;像落压其脑,乃遗书庄靖,请“速营黄肠,吾将老焉。”王如言为治木。木具,一瓢子坐其中,不覆,令人舁而过市,拱手大呼,与人言别。周遍街巷,迁郊外普贤庵,命众曰:“可覆我?”众不敢覆,视之,已去矣。遂覆而埋之,举之甚轻,如空棺然。澧人为题石于澧水桥头,署“画龙道人一瓢子之墓”,盖隆庆辛未七月也。
或曰:一瓢子,少读书不得志,弃去走海上,从军征倭寇有功,至裨将。后失律,匿于群盗,出没吴楚间。乃以资市妓十余人,卖酒淮扬,所得市门资悉以自奉。诸妓更代侍之。日拥歌舞,具饮食以自豪。凡十余年,始亡去。乞食湖湘间,终于澧。
附:游一瓢传
陈周二游
启、祯之时,楚湖之南澧州,有游食道人,衣结履穿,臭秽不可迩,求乞市中,每日得酒一瓢。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其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或验或不必验,无甚异于人,人亦不之异。以其游食,谓之“游道人”;以其喜酒一瓢,又谓之“游一瓢”也。尝醉中大言曰:“我善画龙。”人或以纸试之,磨墨满瓢,狂噀著纸,又以破袖渍尘浓涂,张纸空中,俟墨干时,烟云吞吐,鳞甲生动,有飞腾破壁之势,得者至今宝之。
偶华阳王过市,前驱呵斥不起。王曰:“得全于酒者得全于天也。天全之人,自非凡品。”舆致宫中,供养致敬。一日,忽举手谢王曰:“吾禄食已尽,后事累王矣!”奄然长逝。王以两石缸函其尸,葬之。半载后,有自都门来者,见游在都,附书于王,果一瓢手迹。王异之,发其缸,空如也,因叹神仙之游戏人间,而人不之识也。
独拙和尚,澧州人,目击其异,并识其诗四绝。一曰:“磨快锄头挖苦参,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无烟火,细嚼梅花当点心。”二曰:“游食多年不害羞,也来城市看妆楼。东风不管人贫贱,一样飞花到白头。”三曰:“破寺无僧好挂瓢,闲时歌舞醉吹箫。黄昏月落秋江里,没个人来问寂寥。”四曰:“门外何人唤老游?老游无事听溪流。而今世事多荆棘,黄叶飞来怕打头。”
[张山来曰:予于《文瀔》中见严作,选后而濑江陈子二游,复以是作见寄。所纪事大同小异,因并录之,以彰瑜、亮云。] 宋连璧传 乐安李焕章象先爽韵居集
宋连璧者,字玉梧,吾乘北郭人也。巨族,诸家率淳谨,璧独以侠行惊里中。性至孝,父鸿胪丞,晚得异疾,日脐出绿汁数合,医不治。有道士衣破絮,至其家,谓璧曰:“是非脔乳熊,莫能疗也。顾山左何从得?君其听之而已。”璧叱曰:“是岂天上物耶?”乃徒步入秦中,深山遇虎,几咥璧;会猎人大至,虎逸去。璧日伺幽箐伏莽,灌木丛祠,踪迹熊穴。窥熊出,潜刃其乳二,怀之出。熊至,璧仓皇惊堕崖谷下,伤两趾,病不能步,而持乳熊如故也。夜宿废庙中,疑户外有拖屐声至,璧曰:“援远人命!援远人命!”屐声入,取袖中草捏之,即爇。璧察之,乃曩所遇道人也。璧大骇:“师何至是?”道士曰:“待尔久矣!”乃以药傅璧足,辄能立。道士授一书,皆符咒,曰:“尔善用,后四十年,与尔会鸠兹之市。”璧遂至家,父吞乳熊肉,瘥。
后数年,父以他病殁。璧愈厌弃世俗,欲为五岳游。乃稍稍理前道人所遗书,能隐形,驱风雷雨,又剪纸为人马甲盾器械。客侍御游公幕府。崔、魏忌侍御,祸家又以侍御匿妖妄报。缇骑至,缚侍御与璧。槛车至河西务,璧曰:“烦诸公致词中贵,我野人不习豪家,欲他往。”诸缇骑急视之,槛屋寂无人矣。璧与侍御亡之淮上,璧曰:“君可归楚中。”取一符付侍御:“急则焚之。”是时璧变姓名为张思任,于是朝廷捕亡者张思任,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乃潜某宗伯家,遇之厚。时权要与宗伯隙,璧曰:“国贼也!”乃走长安上书劾权要险狠倾善类,为逆阉复仇,宜下司寇请室。上大怒,执之,就斩西市。桎梏忽脱地,寂无人矣。是时,璧又变姓名为李抱真,于是朝廷捕亡者李抱真,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辄忆前道人约,至鸠兹市,僦居候道人,且三载。一日,人大呼墙外曰:“此中匿亡者三人,曰宋连璧、张思任、李抱真,可速出!”璧大骇无措,其人已排闼入,则昔所与别道人也。责之曰:“以尔夙有道契,故授之书,尔奈何与党锢事,为天下逋逃客耶?吾以此迟三年始至。”璧顿首谢,愿自此与师永绝世缘,不复恋妻孥矣。道人曰:“不可!尔还里,当再与家人见。”
璧遂携药囊抵家。其妻已丧久,儿梦瑞,璧去方周岁,见不复认。则棲一庙中,曰:“我张思任,后改李抱真,与兹村有缘,故来。”璧同母弟珠,当捕张、李时,亦疑其为兄,终未敢以告人也。至是心动,趣之,急启扉,兄弟各相识,因抚其子,具告所以,留数日去。
[张山来曰:宋连璧虽不当误道人所期,然排解党锢处,亦足见其豪侠。]
虞初新志卷四 义虎记 洪都王猷定于一文津选本
辛丑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麋,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爪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餕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
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三里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
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竟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
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狱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张山来曰:人往往以虎为凶暴之兽,今观此记,乃知世间尚有义虎,人而不如,此余所以有《义虎行》之作也。] 丁药园外传 钱塘林璐鹿庵文瀔选本
丁药园先生,名澎,杭之仁和人也。世奉天方教,戒饮酒,而药园顾嗜酒。饮至一石,貌益庄,言愈谨,人咸异之。诗赋古文辞,自少年未达时,即名播江左。其后仲弟景鸿,季弟潆,皆以诗名。世目之曰“三丁”。至香奁艳句,四方闺秀,尤喜诵药园诗。
家有揽云楼,三丁读书处也。客乍登楼,药园伏案上,疑昼寝。迫而视之,方观书,目去纸才一寸,骤昂首,又不辨某某。客嘲之曰:“卿去丁仪凡几辈?”药园戏持杖逐客,客匿屏后,误逐其仆。药园妇闻之大笑。
一夕娶小妇,药园逼视光丽,心喜甚,出与客赋定情诗。夜半披帏,芗泽袭人,小妇卒无语。诘旦视之,爨下婢也。知为妇所绐,药园又大笑。
延陵大姓遣一姬,能诗,久诵药园诗,誓曰:“主人令吾自择配,愿得如丁君足矣。”阳羡吴参军,与丁世讲也,诡以药园意请约姬,姬许之。丁有侍儿,小字冬青,主讴,善鼓琴。主妇不悦,将遣,府吏纳千金聘之。世方企羡两女子已得所。久之,延陵姬登舟,泣曰:“吾旦夕冀事丁郎,为幕府绐入掖庭,缘已矣!”方扣舷堕水,冬青忽至。延陵姬道故,冬青亦泣曰:“吾故主人翁。”相对泣不止。护骑以告药园,废寝食者累月。然药园数得孺子妾,犹鞅望。主妇贤,家人多不直丁君。
药园居法曹,无事,日作诗。与宋观察荔裳、施大参愚山、严黄门灏亭称“燕台七子”,诗名满京师。吏人窃其牍换鹅炙。灶下养思染指,不获,明日讼于庭,药园复赐吏人鹅炙。
时药园官京师,犹守天方教,同官故以猪肝一片置匕箸。药园短视,吏人以告,获免。
上方册立西宫,念无娴典礼者,调入东省兼主客。主客即古典属国也。贡使至,译问主客为谁?廉知公,持紫貂银鼠美玉象犀,从吏人易公诗归国。长安缙绅以为荣。晨入东省,侍郎李公奭棠从东出,药园从中入,瞠目相视。侍郎遣驺卒问讯,药园趋谢。侍郎笑曰:“是公耶?吾知公短视,奚谢为?”药园退而笑曰:“吾短视与诗名等。”
谪居东,崎岖三千里,邮亭驿壁,读迁客诗,大喜。孺子妾问曰:“得非闻赐环诏耶?”药园曰:“上圣明,赐我游汤沐邑。出关迁客皆才子,此行不患无友。”久之,粮尽,馁而啼。孺子妾慰劳曰:“卿有友,必箪食迎若。”药园笑曰:“恐如卿言,当先以酒疗吾渴。”
初至靖安,卜筑东冈,躬自饭牛,与牧竖同卧起。然暇辄为诗,诗益温厚,无迁谪态。国子藩公闻其名,欲枉见药园,迟不往。一日,乘牛车入城,药园车上执《周易》,骤遇藩公节,低头读《易》不及避。藩公归,语陆子渊曰:“吾今得遇药园先生矣!”子渊问故,藩公曰:“此间安有车上读书,傲然不顾若此人者乎?必药园无疑也。”嗣此西园飞盖,必延药园,饮酒赋诗,礼为上客。
然药园亦困甚,塞上风刺入骨,秋即雨雪,山川林木尽白,河冰合,常不得汲。樵苏不至,五日不爨,取芦粟小米,和雪啮之。然孺子妾辄生子。当尔时,坐茅屋下,日照户,如渥醇酒,然畏风不能视日。日哺,山鬼夜啼,饥鼯声咽,忽闻叩门客,翩然有喜。从隙中窥之,虎方以尾击户。药园危坐自若。
居东凡五迁,家日贫,诗日富。登临眺览,供其笔墨,作《归思轩记》以寓意。友人林璐闻之,曰:“卿归矣!曩者邯郸道上吕仙祠,即卢生受枕处也。仕宦过者,疾驱去以避不祥。卿衔命过其下,停车徐步入。道人方坐蒲团不起。卿异之,索笔题壁曰:『向翁乞取还乡梦,留得凌云化鹤飞』之句,得非诗谶耶?”贻书报药园,惘然悟。又一年始归,果如林生言。
[张山来曰:叙琐屑事,须眉活现,是颊上添毫手也。] 寄畅园闻歌记 莆田余怀澹心曼翁文集
吴门徐生君见,以度曲名闻四方。与余善,著《南曲谱》,索余序。余为之序,有曰: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镂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泪。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自以为不及也。良辅之言曰:“学曲者移宫换吕,此熟后事也。初戒杂,毋务多,迎头拍字,彻板随腔,毋或后先之。长宜圆劲,短宜遒,然毋剽,五音依于四声,毋或矫也。毋艳。”又曰:“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高不难低难,有腔不难无腔难。”又曰:“歇难阁难。”此不传之秘也,良辅尽泄之。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惟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绝于梁溪矣。今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擫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渭滨、吕起渭辈,并以箫管擅名。盖度曲之工,始于玉峰,盛于梁溪者,殆将百年矣。此道不绝如线,而徐生厥起吴门,搴魏赤帜易汉帜,恨良辅不见徐生,不恨徐生不见良辅也。
徐生年六十余,而喉若雏莺静女,松间石上,按拍一歌,缥缈迟迴,吐纳浏亮,飞鸟遏音,游鱼出听,文人骚客,为之惝怳,为之神伤。妙哉技至此乎?一日徐生语余曰:“吾老矣!恐不能复作少年狡狯事。得吾之传者,乃在梁溪。今太史留仙秦公尊人以新公,所蓄歌者六七人是也。君倘游九龙二泉间,不可不见此人,闻此曲。”余心识之久矣!
庚戌九月,道经梁溪,适颖州刘考功公勇,拥大航西门外,留余方舟同游惠山。而吴明府伯成、秦宪使补念、顾孝廉修远及其子文学天石、朱公子子葆、刘处士震修皆在席。太史留仙则挟歌者六七人,乘画舫,抱乐器,凌波而至。会于寄畅之园。于是天际秋冬,木叶微脱,循长廊而观止水,倚峭壁以听响泉。而六七人者,衣青紵衣,躧五丝履,恂恂如书生,绰约若处子,列坐文石,或弹或吹。须臾歌喉乍转,累累如贯珠,行云不流,万籁俱寂。余乃狂叫曰:“徐生徐生,岂欺我哉!”六七人者,各道姓名,敛袖低眉,倾其座客。至于笙笛三弦,十翻箫鼓,则授之李生。李生亦吴人。是夕分韵赋诗,三更乃罢酒。次日复宴集宪使家,六七人又偕来各奏技。余作歌贻之,俾知徐生之言不谬。良辅之道,终盛于梁溪;而留仙父子,风流跌宕,照映九龙二泉间者,与山俱高,与水俱清也!是为记。
[张山来曰:吴俗于中秋夜,善歌者咸集虎丘石上,次第竞所长,唯最后一人为最善。听者止数人,不独忘言,并不容赞。予神往久矣!今读此记,益令我穆然以思,悠然以想也。] 陈小怜传 黄冈杜濬十泉变雅堂集
陈小怜,郯城女子也。年十四,遭兵乱,失所,落狭斜。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大妇知之,恚甚,磨砺白刃,欲得而甘心焉。公子不得已,召媒议遣。居间者以为奇货,遂将小怜入燕中,住西河沿。西河沿,亦斜狭也。
小怜姿慧不凡,遂倾动都人士,声价翔贵。虽达官富人,有华筵上客,欲得小怜一佐酒,必先致意,通殷勤,为期旬日之后,然后得其一至。时燕聚四方之士,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自谓必得当于小怜,小怜弗睇也。
而钱唐知名士范性华者,老成人也,馆于燕。一日以赴某公宴,遘小怜,虽颇异其姿,然平澹遇之耳。范时年五十余,人地固自轩轩,顾貌已苍然,意不在佻达。而小怜一见,独为之心醉,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凡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其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小怜固素谨,忽如此,举坐咸诧异。范反为之跼蹐不自得,笑而左右顾。而小怜自如也。将别,则详问范姓字,归而朝夕诵之。
有潘生者,往来于其家,又素识范,谓小怜曰:“尔念范君如此,盍往访之?”小怜正色曰:“吾既已心许范君终身矣,若猝往,是奔也。姑少待,范君相迎,斯可矣。”潘以其言白范,范犹恐其难致,试走伻探之。直小怜是日有巨公之约,肩舆在门矣,立改其所向,语其妪曰:“某公之约,一唯汝多方辞绝之。我赴范君召,不顾矣。”小怜至范所,语次,谓范君曰:“君知我日者席间注目视君之故乎?”范曰:“初不知。”小怜曰:“吾见君之酷似我故夫也。吾不能舍君矣!”是时小怜年始十七。范答曰:“以子之姿慧,从良固甚善,然当择年相若者,吾岂若偶耶?”小怜应曰:“君误矣!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范大奇其言,叩之,知尝读书,粗通朱子《纲目》。范初无意,至是固已心动矣。因留连旬朔,相与定盟,然后去。
而小怜所与一时宦方与范相忌,闻之,雅不能平,辄计致小怜曲室中,出而扃其户以困之。小怜顾室中,有髹几长丈余,遂泚笔于几上,书“范性华”三字,几千百满之。时宦归而睹几上字,色变不能言。燕中尝作盛会,广召宾友,及狎客妓女皆与。酒酣,客为觞政,下令人各饮满,既酌,自言其心上人为某,不实者,有如酒。次第至小怜,或戏之曰:“尔心上人多矣,莫适言谁也!”小怜嗔曰:“是何言?一人而已!”起持巨觥命满酌,一饮绝沥,覆觞大呼曰:“范性华!”举座相顾,以为此子无所引避矣。其笃挚至于此。
然久之无成事。范于是仰天叹曰:“醇政独非丈夫乎?何遂力不能举一女子,而忍负之也?且小怜与我约者,极不难耳。督过愆期,至于舌敝,金台之下,识范性华者多矣,而将伯之助寂然,又安事交游为?”乃为诗自伤云:“只愁世少黄衫客,李益终为薄倖人。”信乎其为薄倖人矣!小怜以河清难俟,竟为有势者强劫以去,犹留书与范云:“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噫,是可悲矣!
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语。又力劝范迎其室人来燕中,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徐无山人赞曰:昔晋羊皇后,丑诋故夫以媚刘聪。其死也化为千百亿男子,滔滔者皆是也。陈小怜何人,独不以故夫为讳,而吾友范性华,以似其故夫见许。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噫!是为立传。
[张山来曰:层次转折,无不入妙,尤妙在故夫一语。一见不复再见,是文之有品者。] 卖花老人传 江都宗元鼎定九新柳堂集
卖花老人者,不知何许人。家住维扬琼花观后,茅屋三间,旁有小阁。室中茗碗丹灶,经案绳床,皆楚汉明洁。柴门内,方广二亩,以种草花为业。家尝有五色瓜,云即昔之广陵人邵平种也。所种芍药、玫瑰、虞美人、莺粟、洛阳、夜合、萱草、蝴蝶、夜落、金钱、剪春罗、剪秋罗、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共十数种。早晨担花向红桥坐卖,遇文人墨客,即赠花换诗而归。或遇俗子购之,必数倍其价,得钱沽酒痛醉。余者即散诸乞儿。市人笑为花颠。
尝九日渡江,经旬不归,人问之,答曰:“吾访故人殷七七于铁瓮城中耳。”袖中出杜鹃花一枝,红芬可爱。所往来者有笔道人、珏道人,围棋烹茗为乐。珏道人,疑即唐广陵人李珏,以贩籴为业成仙者。笔道人,疑即宋建炎中颜笔仙耳。昔琼花观中,有黄冠持画一轴献帅守,字皆云章鸟篆不可识。使人尾之,乃入观后井中玉勾洞天深处。相传老人或为童子,或为黄鹤,千年于兹矣。识者谓即黄冠后身云。
[张山来曰:逸趣横溢,澹宕多姿。] 神钺记 旴江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庚辰夏,某乡有不孝子王某,父早丧,仅一老母,婢畜之。每晨拥妻酣睡,而役母使炊,俟熟方起,旦旦如是。小不如意,即恣口谇骂。
生一子,甫数月,母抱之,视釜沸候,儿忽腾跳堕釜中,母知不救,即潜窜。不孝子闻儿叫,起视已死,乃大恨曰:“媪杀我子!”扪厨得刀,遂出。离家百武,有关帝庙。母见不孝子至,闪入庙,伏神座下。不孝子撚刀入,忽帝旁周将军像,从座跃下,提刀砍不孝子倒,正中其项。庙祝闻刀声铮然,趋出,则不孝子流血满地,而周将军一足尚在门限外未入。呼问老母,具述其事,盖几不免而神救之也。
自是远近喧传其庙周将军灵爽。庙以金重装其像,足仍门外如故。信州居民,近是乡者,日裹粮走谒。予过玉山,居停叶七十为道其异。
夫帝庙,非西市也,神之刀,非斧钺也;木偶之将军,非有血气知觉指臂运动也。然异变所激,则金可使飞,土可使跃,块然之手足可使踰阈而搏。假令神不馘是子,其母且不免;神视子之剸刃其母而不之救,无为贵神矣。然必无是也。即使更入他庙,神之斧亦皆能跳而馘之也。苏子瞻云:“掘井得泉,水非专在于是。”而世不察,或疑为诞,或以为像之灵爽若是而奔走之,皆窥管刻剑而不达于感应之义者也。数十年前,吾郡有祖母抱孙堕池中死者,畏其子之怒,避去。子藏椎僻径石罅中,诱其母归过之,索椎,手既入,石辄合不可出。雷火下焚其面,乃自声罪,宛转石间,数日死。以理言,石岂开合啮人之物哉?罪逆之至,凡其所触皆为难矣。
[张山来曰:阅至不孝子弑逆处,令人发指眦裂;读至神钺砍颈处,令人拍案称快!世之敢于悖逆者,皆以为未必即有报应耳。则曷不取是篇而读之也?
又曰:吾乡有一人,负其至戚者,已非一端,而犹谓未足,又欲挟强而贷。至戚不能缄默,因诉其族人。此人遂大诟,遂逼其母死于至戚之家。其母固孀居而姑息者也,虽未如其言,而此言则亦难逭于神钺者矣。吾愿世之为母者,慎毋姑息而自贻伊戚也。] 焚琴子传 梁溪顾彩天石辟疆园文钞
焚琴子者,姓章氏,闽之诸生也。为人磊落不羁,伤心善哭,类古之唐衢、谢翱,而才情过之。为诗文,下笔累千言,皆感人心脾。
庚子乡试,文已为主司所赏。及观五策,指陈时事太过,至斥耿氏以为包藏叛志。主司乃惧不敢录,遂下第。生遂弃诸生不为。登鼓山所谓天风海涛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声曰:“今天下将有变,得如余者数辈,委以兵农财赋诸大政,犹可镇定。顾乃郁郁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儿曹口臭者登廊庙而食肉,诚何为哉!诚何为哉!余且烧其诗书,绝笔不为文矣!”既而三藩继叛。闽亦疲于兵革,悉如生所料云。
生既不得志,出游于潮,过潮刺史韩文公庙,读其《逐鳄文》,哭之。又历韶、惠、广、雷诸郡,悲岭海之烟瘴,思寇莱公谪雷时,枯竹生笋,蜡泪成堆,风流如在也,则又哭之哀。听鹧鸪作“行不得哥哥”声,则抗音而哭以乱其鸣。
久之,学琴于惠州僧上振,得其音节之妙,遂归,变姓名,以琴游八闽。王公大人争延致而听其琴。有愿从而学者,虽善,然终莫能及也。久之,有将军自满洲来,驻防闽省,嗜琴,厚礼延生,使鼓琴于幕下。将军据上坐,而置一座于旁,命生坐。生怒目视将军曰:“吾博通万卷书,而明公唯知马上用剑槊,吾岂为若门下士耶?奈何不以宾礼见而屈于旁,吾不能鼓琴矣!”奋衣径出,不顾。将军惭,下与抗礼谢罪,强留之。乃踞上坐为一鼓琴。将军称善,左右无不竦听。然其声凄怆噍杀,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雝雝如鸾凤鸣。今枝上无螳螂捕蝉,而弦中忽变西北肃杀声,何也?岂军中殆将有警耶?”抚琴毕,三军之士皆为嗟叹,有流涕者。生尽醉,痛哭上马而去。将军赠之金,不受。后此军沦于海澄焉。
久之,闽人目生为琴师,虽江浙间,颇多闻其名者。然当道不以礼遇,招亦不往,往亦不为久留。常酒后耳热,摔琴于地,引满大卮,放言高论,惊其座宾。谈古今得失,虽老师宿儒,深通经济者,不能难也。
其最爱童子曰金兰,亦善琴,独得生传,常负奚囊从生游数千里外。生诗成,金兰辄缮录之盈帙。客访生不遇,金兰代为款接,以生惊人句示人。由是人颇异之,以为抱负非常之士,不得志而隐于琴。然当事卒莫有荐之者,竟佯狂以卒云。
生笃于伉俪,妇陈氏,少生十岁,亦颇知书嗜音。生尝入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鬓影萧疏,顾而乐之,以为闺房清课,亦人生韵事。忽一日谓其妇曰:“吾向闻红颜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岁行在卯当死。岂汝亦天上人,不久当去耶?”因感慨悲伤,为弹《别鹄离鸾》之曲,曰:“琴音和,吾与汝尚无恙,然第七弦无故忽绝,少而慧者当之。”居数日,金兰死。生抚尸一哭,不胜其悲,吐血数斗,曰:“吾死后,《广陵散》绝矣。”遂焚其琴,不复鼓也。因自号“焚琴子”。生至康熙丁巳,年四十九,竟卒。闻其妇先亡一岁云。
顾子曰:焚琴子之事,余盖闻之漳州陈别驾云。别驾为余言最详,因嘱余亟为立传,殆古之有心人也。观生之少而肆于文,文不得志而游,一寄于琴,再寄于哭,卒之无有识生之才而用之者,宜其伤于情而碎于琴也。然生流风余韵,宛在丹山碧水之间,迄今登鼓山之亭,如闻其哭焉。生其化鹤而来归乎?松风夜弦,空林鬼哭,生何往而不在也?悲哉!
[张山来曰:予尝观文人之不得志者,往往怨尤侘傺作不平之鸣。心窃议之,以为若辈即使得志,亦未必能有所树立,仅与肉食者等耳。今观焚琴子能预识耿氏于未叛之先,则其器识,诚有度越寻常者,未可谓此中无人也。] 四氏子传 金坛张明弼琴牧萤芝集
四氏子,万历初吴人也。有姓名,四氏子者,人名之,因以为名焉。氏子家虽贫,亦产清门,凡缨緌之徒,初皆与游。
顾其体中,痴黠各半,亦复各时。方其黠也,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也,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妻孥无协志者。其父痛谕之,不从,则挝之,氏子亦报挝焉。久之,恒挝其父。既而著为论曰:“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又立论:“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耳!”故氏子遇当世大儒,其声名经旸谷、达濛汜者,皆极力訾诟之。且作嗔拳笑面曰:“是才不如我,而名居吾上,何也?”或相见至有受其大诟者。
氏子既挝父母,詈兄嫂,诋諆当世之岳立者,国人皆鄙之,渐不与游。氏子游甚困,其兄割资食之。氏子未厌,有所如皆枳棘,则益卞急自恣,弃书不读,但好《世说》《水浒》。尝有人扣其门,氏子则怒曰:“谁敢扣若爷门耶?”曰:“我也!”曰:“谁为我?我为谁?”急取大棒击其胫。出行,见人有俯首者,曰:“避我耳!”詈之,答詈则相搏。见仰首者,曰:“骄我耶?”亦詈之,答詈亦相搏。故氏子有所之辄挂阂。既乃以所搏人自嫁于众曰:“彼为彼妻之厚我也,而仇我;虽然,岂予罪哉?”因出袖中一物曰:“此某妻之臂饰,誂我者也。”轻薄者竞传之,剧言苦语,各以加人,遂令邑少洁门。其妻,中庸人也,稍劝之,氏子则手格之曰:“吾厚其妻,尔乃厚其夫乎?”其子年长,皆心诽之,不敢言。已而邑之人皆知其诡也,则家相告曰:“慎毋与四氏子游。有与立谈者,死期必至矣!”其怨家亦相告曰:“此秽豕也,昔有犬豕卧偃厕中,见狮子过,则负溲溺以侮之,狮子不敢近也。今氏子负秽来,谨避之而已,勿与角也。”于是氏子居都会中,若空庐;行巷市间,唯逢鸡犬草木,不能逢一人也。氏子游益困,则念《世说》中祖珽获髻上叵罗、袖中金叠,因遇物即怀之。人或率众追夺,指名于千百人之前,他人丑之,思入壁罅,氏子坦然徐步,不以屑意也。又欲作南塘夜出梁山筑栅之事,终岁召人,人无肯与同役者。
如此十余年,颇自悔。其所亲因从容语之曰:“若为儒,而挝父母,何也?”曰:“吾与父母戏耳,何尝尽力挞之哉?且悔挝之,必沽酒以释之。”“若詈兄嫂,何也?”曰:“吾亦戏耳!且子视吾兄嫂之身,有吾詈迹者,吾当罪。”“子之尽绝六亲百朋,又何也?”曰:“吾初皆戏耳。乃吾六亲百朋,无一达人,见我辄物而不化。彼绝我,我宁绝彼耶?”其人曰:“子每诋通人达士,以为不如子,又奈何?”氏子曰:“尽戏也。吾戏言江水不如吾沼,江与沼不移位,岂非戏耶?”其人曰:“若子戏则尽然矣,今日者,名败身辱,父兄不以为子弟,交游不以为朋友,处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烟断粮绝。子何不尽以戏周旋之,顾怨尤侘傺乃尔耶?”氏子默然无以应。
无何,其长子某,少亦韶令,将弱忽得狂疾,终日喃喃詈人。然听其所詈,则皆其父也。其父至,则枚数其罪而挞之。氏子号叫,不得免,或言惨于氏子父被挞时。氏子械子囚诸室,则以一木为其父,诘之曰:“父母可挝乎?”代应之曰:“不可!”曰:“是宜挞!”日挞至百数,其余罪皆然。数年,竟狂死。
外史氏曰:吾犹及识四氏子,身短不盈四尺,其目莹然若攫食之鸱,颐颊矜长若索斗之鸡;其气如含瓦砾,抱荆棘,有触即摘射。邑人谓其顽嚚不友,似浑敦;不可教诲,不知话言,似梼杌;恶言诬善,贪冒货贿,又似穷奇、饕餮。以为兼有四氏之长,故目为“四氏子”。而四氏子不肯受也,曰:“凡吾所为皆戏耳!”虽然,四氏子戏,其子数木之罪而且挞之,岂亦戏狂耶?或以戏谏耶?今死矣!亦可云戏死耶?夫其父则狂,而反号其子为狂;其子父木而挞之则戏,而其父反以诸罪为戏,皆惑也。吾疑天公之愦愦久矣,今乃以其子之口与手,作天之口与手而日数之,日挞之,又酷巧。嗟乎!天公则诚戏耳,四氏子乌乎戏?
[张山来曰:世岂真有若人耶?然观“吾犹及识之”云云,则是真有其人矣。乃知天生若人,诚近于戏,当亦未尝不悔之耳。后乃假手其子以巧报之,则彼苍之文过也。]
虞初新志卷五 柳夫人小传 徐芳仲光藏山集
柳夫人字某,虞山钱牧斋宗伯爱姬也。慧倩工词翰。在章台日,色艺冠绝一时。才隽奔走枇杷花下,车马如烟,以一厕扫眉才子列为重。或投竿衒饵,效玉皇书仙之句,纸啣尾属,柳视之蔑如也。即空吴越无当者,独心许虞山,曰:“隆准公即未夐绝今古,亦一代颠倒英雄手。”而宗伯公亦雅重之,曰:“昔人以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吾可当世失此人乎?”遂因缘委币。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赏,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榕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宗伯于柳不字,凡有题识,多署“柳君”。吴中人宠柳之遇,称之直曰“柳夫人”。
宗伯生平善逋,晚岁多难,益就窭蹙。嗣君孝廉某故文弱,乡里豪黠颇心易之,又嗛宗伯公墙宇孤峻,结侣伺衅。丙午某月,宗伯公即世。有众骤起,以责逋为口实,噪而环宗伯门,搪撞诟谇,极于虣辱。孝廉魂魄丧失,莫知所出。柳夫人于宗伯易篑日,已蓄殉意,至是泫然起曰:“我当之!”好语诸恶少:“尚书宁尽负若曹金?即负,固尚书事,无与诸儿女!身在,第少需之。”诸恶少闻柳夫人语,谓得所欲,锋稍戢,然环如故。柳中夜刺血书讼牍,遣急足诣郡邑告难,而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旦日,郡邑得牍,又闻柳夫人死,遣隶四出,捕诸恶少,问杀人罪。皆雉窜兔脱,不敢复履界地。构尽得释。孝廉君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吴人士嘉其志烈,争作诗诔美之,至累帙云。
东海生曰:柳夫人可谓不负虞山矣哉!或谓情之所钟,生怜死捐,缠绵毕命,若连理枝、雉朝飞、双鸳鸯之属,时有之矣。然柳于虞山岂其伦耶?夫七尺腐躯,归于等尽。而掷之当,侯赢以存弱赵,杵臼以立藐孤,秀实以缓奉天之危,纪信以脱荥阳之难。或轻于鸿羽,或重于泰山,各视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组下报尚书,而纾其身后之祸,可不谓重与?所云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闻择所从。耆卿、月仙,齐丘、散花女,得所从矣,而节无闻。韩香、幼玉、张红红、罗爱爱之流,节可录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唯张尚书燕子一楼,然红粉成灰,尚在白杨可柱之后。夫玉容黄土之不惜,而顾以从死之名为地下虑,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随,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寻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节覆。遂志赴义,争乎一决。柳夫人存不必称,而没以馨,委蜕如遗,岂不壮哉!
[张山来曰:前半如柳萦花笑,后半如笳响剑鸣,柳夫人可以不死矣!] 换心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万历中,徽州进士某太翁,性卞急,家故饶赀,而不谐于族。其足两腓瘦削无肉,或笑之曰:“此相当乞。”翁心恨之。生一子,即进士公,教之读书,性奇僿,咿唔十数载,寻常书卷,都不能辨句读。或益嘲笑之曰:“是儿富贵,行当逼人。”翁闻益恚。
有远族侄某,负文名,翁厚币延致,使师之,曰:“此子可教则教,必不可,当质语予,无为久羁。”侄受命,训牖百方,而懵如故。岁暮辞去,曰:“某力竭矣。且叔产固丰,而弟即鲁,不失田舍翁,奈何以此相强?”翁曰:“然!”退而嗔语妇曰:“生不肖子,乃翁真乞矣!”趣治具饯师,而私觅大梃,靠壁间,若有所待。盖公恨进士辱己,意且扑杀之,而以产施僧寺,作终老计。母知翁方怒,未可返,呼进士窃语,使他避。
进士甫新娶,是夜合户筹议,欲留;恐祸不测,欲去,无所之,则夫妇相持大哭,不觉夜半。倦极假寐,见有金甲神拥巨斧,排闼入,捽其胸,劈之,抉其心出,又别取一心纳之,大惊而寤。
次日,翁延侄饮为别。翁先返,进士前送至数里,最后牵衣流涕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师何忍某之归而就死?”师矍然曰:“安得此达者言?”进士曰:“此自某意。且某此时,颇觉胸次开朗,愿更从师卒业。”因述夜来梦。师叩以所授书,辄能记诵,乃大骇,亟与俱返。
翁闻剥啄声,掣梃门俟。已闻师返,则延入。师具以途中所闻告。翁以为谬,试之良然,乃大喜。自是敏颖大著,不数岁,补邑诸生。又数岁,联捷成进士。报至之日,翁坐胡床,大笑曰:“乃公自是免于乞矣!”因张口哑哑而逝。
族子某为郡从事,庚辰与予遇山左道中,缕述之。古今未闻有换心者,有之自此始。精诚所激,人穷而神应之。进士之奇颖,进士之奇愚逼而出也,所谓德慧存乎疢疾者也。或曰:“今天下之心,可换者多矣,安得一一捽其胸剖之,易其残者而使仁,易其污者而使廉,易其奸回邪佞者而使忠厚正直?”愚山子曰:“若是,神之斧日不暇给矣!且今天下之心皆是矣,又安所得仁者廉者忠若直者而纳之,而因易之哉?”
[张山来曰:有形之心不能换,无形之心未尝不可换。人果肯换其无形者,安知不又有神焉并其有形者而换之耶?则谓进士公为自换其心也可。] 秦淮健儿传 金华李渔笠翁笠翁一家言
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饮啜。周岁怙恃交失,鞠于外氏。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遂呼为“健儿”。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号,各抱头归,愬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之劳,则可耳。”乃至父兄前,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颠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乡人閧焉。
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扑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时已弱冠矣。
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盗?”索之,则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狭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于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居里。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噱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菲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
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马!”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弟兄?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辄恧恧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尚识故人耶?”健儿不敢应。后生曰:“畴昔途中,解囊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岂攘攫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剑努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则难堪。”众乃止。时爨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数挠,株已卧矣,遂拔剑砍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其何许人。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张山来曰:尝见稗官中,有赵东山夸技顺城门,其事与此相类。甚矣,毋谓秦无人也!] 山东四女祠记 姑苏黄始静御听莺堂集
丙辰十月,出都门,畏陆行之劳悴也,舍而之舟。舟行六七日,将至黄河崖。过一村,风急不得行,遂泊舟。人曰:“此四女镇也。”初未详“四女”何以名。
泊少间,风息。卧舟中,闷甚。起行崖岸间,一望荒沙,市人皆闭户,无憩立所。迄市尾一古祠,若无人焉者。入门,閴如也。庭一碑,藤藓网布。碑前古树,半无枝叶,秃而龙身。右转得一径,进则老屋三楹而已。中座像二,一老翁,庞眉而古衣冠;一老媪,白发高髻,咸非近世饰。独两旁侍坐者四人,虽儒衣儒冠,而修眉皓齿,皎若好女子。心颇疑之,无从询其说。乃扪藤剥藓,拭其文读之,盖明成化年碑也。碑载汉景帝时,地有傅姓长者,好善,年五十,无子,生四女,皆明慧知礼。寿日觞父,父曰:“吾五十无子,奚寿为?”四女愀然曰:“父期于子者,为终养计也。儿即女,亦可代子职养父母,父母其勿忧。”明日,俱改男子装,四女共矢不嫁,以侍其亲。时佛未入中国,唯读五经百家周秦以上书,博览奥义如大儒。间则行善事,德化洽于乡里。庭前古柏树,叶生龙爪,树身生鳞,金色灿然。乡里咸骇异,以为孝感所致。如是者三十年。一日,天神鼓乐降于庭,树化为龙,载翁媪及四女上升而去。里人感之,遂为建祠,今所树趾,遗迹也。
呜呼!自汉景帝迄今,不知千几百年,及遍考东国舆图纪载,都无所谓“四女祠”者,而孝感之报,徒得之于荒烟蔓草中。乃知古人轶事,其湮没不传者概不乏云。
[张山来曰:昔汉缇萦上书赎父罪,因除肉刑,此只一人耳,不难自行其意。今四女同心,尤为仅见也。] 鲁颠传 海宁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颠不知何里人,独行吴越间,体上裸,披单大襆,襆中圆一孔,下体着絮厚裩,污重染,不易也。鬓飞蓬,足跣而跳。手一龟,龟习颠,颠俯首则龟昂,鼻息相接以为常。颠所过,群儿什百怪随之。颠即踞地展襆,头出中孔,伸缩象龟行,群儿狎且笑。又坦腹命群儿拳。腹坚,群儿争拳之,痛;更击以石,石碎,腹橐橐然。颠喜酒,酒鼻饮。群儿愿观颠鼻饮,多就家索酒酒颠也。夜倒悬桥梁或城女墙卧,鼾鼾焉。
横江徐氏者,好事人也,要颠归,问吐纳水火之术,不答,唯日戏群儿如故。颠食尽一器,徐故予大器,无问多寡,食辄尽。又故以肥腻冷水诸不可口物内器,无问多寡予颠,颠亦食辄尽。问颠:“浴乎?”曰:“浴。”然殿人浴。微窥之,见颠方呼呼然,俯水面饮前浴人垢,不更去己垢也。夜无桥梁城女墙,则悬足架上,垂首卧。夜分人定,即溺。人乘颠起,入问之,颠语庄,微及日用细碎,卒不答吐纳水火事。
在吴越十余年,人皆识之。一日过华亭,太守方岳贡出见市儿数百哗曰:“颠来!颠来!”怪问颠,不答。再问,再不答。以为惑民,系且杖,杖下而颠死矣。后有人入杭之西山,复见颠曳杖躄躄行。朱子曰:颠,吾知其不死。
[张山来曰:世人谓颠为颠,吾知颠必以世人为颠;则谓颠非倒卧而世人为倒卧,亦无不可。] 林四娘记 三山林云铭西仲损斋焚馀
晋江陈公宝钥,号绿厓。康熙二年,任山东青州道佥事。夜辄闻传桶有敲击声,问之,则寂无应者。其仆不胜扰,持枪往伺,欲刺之。是夜但闻怒詈声,已而推中门突入,则见有鬼,青面獠牙,赤体挺立,头及屋檐。仆震骇,失枪仆地。陈急出,诃之曰:“此朝廷公署,汝何方妖魅,敢擅至此?”鬼笑曰:“闻尊仆欲见刺,特来受枪耳。”陈怒,思檄兵格之。甫起念,鬼又笑曰:“檄兵格我,计何疏也?”陈愈怒。迟明,调标兵二十名守门。抵夜,鬼却从墙角出,长仅三尺许,头大如轮,口张如箕,双眸开合有光,媻跚于地,冷气袭人。兵大呼发炮矢,炮火不燃。检韔中矢,又无一存者。鬼反持弓回射,矢如雨集,俱向众兵头面掠过,亦不之伤。兵惧奔溃。
陈又延神巫作法驱遣,夜宿署中。时腊月严寒,陈甫就寝,鬼直诣巫卧所,攫去衾毡衣裤。巫窘急呼救。陈不得已,出为哀祈。鬼笑曰:“闻此神巫乃有法者也,技止此乎?”遂掷还所攫。次日,神巫惭惧,辞去。自后署中飞炮掷瓦,晨昏不宁。或见墙覆栋崩,急避之,仍无他故。陈患焉。
嗣余有同年友刘望龄赴都,取道青州,询知其故,谓陈曰:“君自取患耳!天下之理,有阳则有阴。若不急于驱遣,亦未扰扰至此。”语未竟,鬼出谢之。刘视其狞恶可畏,劝令改易颜面,鬼即辞入暗室中。少选复出,则一国色丽人,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而至。衣皆鲛绡雾縠,亦无缝缀之迹,香气飘扬,莫可名状。自称为林四娘,有一仆名实道,一婢名东姑,皆有影无形。唯四娘则与生人了无异相也。陈日与欢饮赋诗,亲狎备至,唯不及乱而已。凡署中文牒,多出其手,遇久年疑狱,则为廉访始末,陈一讯皆服。观风试士,衡文甲乙悉当,名誉大振。
先是陈需次燕邸,贷京商二千缗。商急索,不能应,议偿其半,不允。四娘出责之曰:“陈公岂负债者?顾一时力不及耳。若必取盈,陷其图利败检,于汝安乎?我鬼也,不从吾言,力能祸汝!”京商素不信鬼,笑曰:“汝乃丽人,以鬼怖我?若果鬼也,当知我在京庐舍职业。”四娘曰:“庐舍职业,何难详道?汝近日于某处行一负心之事,说出恐就死耳。”京商大骇,辞去。陈密叩商所为,终不泄,其隐人之恶如此。
性耽吟咏,所著诗,多感慨凄楚之音,人不忍读。凡吾闽有访陈者,必与狎饮。临别则赠诗,其中度词,日后多验。有一士人悦其姿容,偶起淫念。四娘怒曰:“此獠何得无礼?”喝令杖责。士人歘然仆地,号痛求哀,两臂杖痕周匝。举坐为之请,乃呼婢东姑持药饮之,了无痛苦,仍与欢饮如初。
陈叩其为神始末,答曰:“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祯年间,父为江宁府库官,逋帑下狱。我与表兄某悉力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烈魂不散耳。与君有桑梓之谊而来,非偶然也。”计在署十有八月而别,别后陈每思慕不置。康熙六年,陈补任江南驿传道,为余述其事,属记之。
林子曰:《左氏传》言涉鬼神,后儒病其诬。余窃疑天下大矣,二百四十余年中,岂无一二人出于见闻所不及乎?今陈公绿厓,正士也,非能造言语者。且吾乡士人,往往有亲见之者。王龙溪云:神怪之事,圣人不语。力与乱明明是有,怪与神岂得云无?鬼能见形预人事,不可谓非神怪矣。然强魄暂留人间,终归变灭,不能久存。是在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之外,非可以常理推究,言有言无,皆惑也。此圣人所以不语也夫?
[张山来曰:先君明季时客楚抚军署中,宾客杂遝,室无空虚。旁有园,扃鐍甚固。先君谓众客曰:“曷不迁入此中,俾稍稍舒眉乎?”或答曰:“此内有鬼,是以未敢耳。”因询其状,乃知前抚军有女,及笄而死,遂葬此中。每际清风明月,辄见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如不胜情。人惧其为祟,故常扃之。先君大喜曰:“审若是,是故我所祷祀而求者也!”遂请独居其内,日以二小童给侍,夜则遣去,冀有所遇,而卒无见闻。事载《天山楼随笔》。今林四娘独能变现若此,则又何也?岂必无罪而冤死者乃能为厉耶?] 乞者王翁传 建昌徐芳仲光悬榻编
洒口王氏,樵郡大姓也。其先世某翁,尝行乞至拏口陈长者家。日尚早,小憩门首。有顷户启,一小环捧盆水,向外倾洒去。有声铿然,随水堕地,视之,金钏也。翁大喜,复念此钏必主妇洗妆置盆中,而环不知,倘主妇索钏不得,而疑环盗,或挞之急,且有变。吾贫人,横得重资,未必能享,而贻环累,以至不测,大不祥。遂留以待。久之,微闻户内喧声,似有所诃责。斯须,前环出,流血被面,望溪便掷。翁急前,持抱问故。环掷愈力,曰:“主妇失钏,而枉予盗。予何处得钏?与挞死,宁溺死!”翁曰:“然,钏在,毋恐。”乃出诸袖中,俾持入,且曰:“待子于此久矣。”环入报,主妇以为谩,遣童出问翁,具以实对。
事闻长者,长者曰:“世安得有此人?”亟召入,居然壮男子也。因问:“若能为我任奔走乎?”对曰:“幸甚!”于是使司门户稽察,辄胜任。则又使出入市贾,征责租课,又辄称。长者益喜,遂以前环妻之,而使主庄佃某所。翁益殚竭心力以谨恪报。长者知翁可任,益亲爱,待以家人礼,诸钱谷会计之重要者,悉以寄之。
翁任事既久,橐渐裕,而所娶环生数子,皆颖敏。既长,使之分道商贩,遂大富,致产巨万。翁乃谢陈氏事,携环与子归洒口,为素封家。享年耄耋,孙曾辈读书为诸生者十余人,翁皆及亲见之,今门第人文之盛,与陈颉云。
噫!一乞人得金环值数十金,可以饱矣,返之奚为哉?愚山子曰:翁非特廉也,仁且智也:其不取非有,廉也;逆计主妇之重责环,环急且死,而候其出救之,以白其枉而脱其祸,仁也;救环得环,而免于乞,智也。使翁匿环而往,十数金止矣,卒岁之奉耳,视此所得孰多乎?方其逡巡户外时,岂尝计及此哉?而报随之,谓天之无心,又安可也?今之读书明礼义,据地豪盛,长喙铦距,择弱肉而食之,至于冤楚死丧,宛转当前而不顾者,盖有之矣。况彼遗而我遇,取之自然者乎?吾故不敢鄙夷于乞而直翁之。夫乞而贤,即翁之可也。
或曰:王氏,大姓也,而其祖贫至于乞,此其子孙之所深讳,而子暴之,无乃不可乎?愚山子曰:不然!人唯其行之可传而名,亦唯其品之可尊而贵。名与贵不关其所遭,关其人之贤不肖也。若翁之所行,是古之大贤,王氏子孙当世世师之,又奚讳乎?师其廉仁且智者,以穷则守身,而达则善世,何行之弗成焉?乞宁足讳也?彼行之不道,虽荣显贵势,若操、惇、莽、卞、杞、桧之流,乃真乞人之所不为,而其子孙所羞以为祖父者!
[张山来曰:东坡有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然则可以陪乞儿者,皆足以陪玉帝者也。盖乞人一种,非至愚无用之流,即其大慈悲而有守者,不屑为倡优隶卒,不肯为机械以攫人财,不得不出于行乞之一途耳。至王翁之高行,则又为此中翘楚矣。] 雷州盗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雷于粤为最远郡。崇祯初,金陵人某以部曹出守,舟入江遇盗。知其守也,杀之,并歼其从者,独留其妻女。以众中一最黠者为伪守,持牒往,而群诡为仆,人莫能察也。抵郡逾月,甚廉干,有治状,雷人相庆得贤太守。其寮属暨监司使,咸诵重之。未几,太守出示禁游客,所隶毋得纳金陵人只履,否者虽至戚必坐。于是雷人益信服新太守乃能严介若此也。
亡何,守之子至,入境,无敢舍者。问之,知其禁也,心惑之。诘朝守出,子道视,非父也,讯其籍里名姓,则皆父。子悟曰:“噫!是盗矣!”然不敢暴语,密以白监司使。监司曰:“止!吾旦日饭守而出子。”于是戒吏,以卒环太守舍,而伏甲酒所。旦日,太守入谒,监司饮之酒,出其子质,不辨也。守窘,拟起为变,而伏甲发,就坐捽之。其卒之环守者,亦破署入。贼数十人,卒起格斗,胥逸去,仅获其七。狱具如律,械送金陵杀之。于是雷之人乃知向之守,非守也,盗云。
东陵生闻而叹曰:“异哉!盗乃能守若此乎?今之守非盗也,而其行鲜不盗也,则无宁以盗守矣!其贼守,盗也;其守而贤,即犹愈他守也。”或曰:“彼非贤也,将间而括其藏与其郡人之资以逸。”曰:“有之,今之守亦孰有不括其郡之藏若赀而逸者哉?”愚山子曰:甚哉东陵生言也!推其意,足以砥守。
[张山来曰:以国法论之,此群盗咸杀无赦;以民情论之,则或尽歼群从。而宽其为守之一人,差足以报其治状耳。若今之大夫,虽不罹国法,而未尝不被杀于庶民之心中也。] 花隐道人传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道人姓高氏,名昽,字公旦。其先晋人也,商于扬,家焉。至道人,贫矣,徙商而读。顾读异书,不喜沾沾行墨,能以己意断古今事。见世窃儒冠目瞆瞆然者,弃去羞与伍。慕朱家、郭解为人,尚侠轻财,急人困。然砥行,慎交游。里中少年有不逞者,始畏道人知,既事蹶张,则又求道人。道人予其自新,亦时援手,故扬人倾心。四方贤豪来者,闻道人名,多结欢焉。
甲申,知乱将作,移家避南徐。时阃帅鳞集江上,争罗致道人幕下。道人知事不可为,蠖伏自污,卒得以全。乙酉,扬中兵祸惨,民鸟兽散。道人独先众入城访亲知,吊死扶伤,阴行善多。
然道人是时感念深矣。自以遭时变乱,年壮志摧,流离困折,无复风尘驰骤之思。乃筑室黄子湖中,弃其鲜肥素习,衣大布衣,箨冠草履,曳杖篱落间。挽渔父牧儿与饮,饮辄醉,放歌湖滨,湖水为沸扬,似鸣不平者。
未几,岁大涝,居沉于水。道人曰:“未闻巢父买山而隐,独支遁见讥耶?古之大隐,有隐市者,吾何为不然?”爰走扬城东南隅,卜地宅之,躬荷锸拨瓦砾,结庐数楹。一几一榻,张琴列古书画。携一妻二子婆娑偃息其中,陶陶然乐也。
宅旁筑匡墙,围地数亩,值菊五百本。一仆长须赤脚,善橐驼之术,道人率之艺植灌溉。夏日当午,虫有长颈鸟喙寇菊颠者,秋有白皙如蚕啖菊根者,必伺而攻去之。二为渠魁,他虫种种咸治无赦。道人察其患害,而保护朝夕,故菊茂于常。始自蓓蕾以及烂熳,其列也如屏,散也如星,叠也如锦;其色如玉,如金,如霞,如雪;其味如元酒;其香如檐蔔。道人洞开其门,门如市;虚辟其堂,堂如肆。往来如织,观者如堵。不见主人,见其扁额曰“花隐”,咸谓之花隐道人,若忘其昔之为高公旦者。
其友梅溪朱一是诮之曰:“子隐于花,则善矣。然花隐之名益著,得非畏影而走日中者耶?吾见子之愈走而影不息也!”道人嘻然笑而不答。
[张山来曰:从来隐于花者,类多高人韵士,而菊则尤与隐者相宜。妙在全不蹈袭渊明只字,所以为高。]
虞初新志卷六 张南垣传 吴伟业骏公梅村文集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
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至,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而得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盼骇栗。
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可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抟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坂,陵阜陂陁,板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绝嶂垒垒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塘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凋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宜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
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以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调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
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木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棂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随。后有过者,辄叹惜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
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跱平磩,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亘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河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是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
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张山来曰:垒山垒石,另有一种学问,其胸中丘壑,较之画家为难。盖画则远近高卑,疏密险易,可以自主;此则必合地宜,因石性,物多不当弃其有余,物少不必补其不足,又必酌主人之贫富,随主人之性情,犹必借群工之手,是以难耳。况画家所长,不在蹊径而在笔墨。予尝以画上之景作实境视,殊有不堪游览者。犹之诗中烟雨穷愁字面,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若园亭之胜,则止赖布景得宜,不能乞灵于他物,岂画家可比乎?] 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 桐城方苞望溪
杜先生岑尝言:归安茅止生习于高阳孙少师道公。天启二年,以大学士经略蓟辽,置酒别亲宾,会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为国庆,而今重有忧。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备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虽毁身家,责难逭,况俭觳乎?吾见客食皆凿,而公独饭粗,饰小名以镇物,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谢曰:“先生诲我甚当,然非敢以为名也。好衣甘食,吾为秀才时固不厌。自成进士,释褐而归,念此身已不为己有。而朝廷多故,边关日骇,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饥劳,不能以身率众。自是不敢适口体,强自勗厉,以至于今,十有九年矣。”
呜呼!公之气折逆奄,明周万事,合智谋忠勇之士以尽其材,用危困疮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贤中,犹有伦比。至于诚能动物,所纠所斥,退无怨言,叛将远人,咸喻其志,而革心无贰,则自汉诸葛武侯而后,规模气象,唯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忧民体国之实心,自然而忾乎天下者,非躬豪杰之才,而慨乎有闻于圣人之道,孰能与于此?然唯二三执政,与中枢边境,事同一体之人,实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鱼。”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鱼之可格,可不惧哉?
黄冈杜苍略先生,客金陵,习明季诸前辈遗事。尝言崇祯某年,余中丞集生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公造次必于礼法,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昵近公,公徐曰:“无用尔。”侧身向内,息数十调,即酣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旁公。俄顷,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公絷于金陵,在狱日诵《尚书》《周易》,数月,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仆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时自怼。无何,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语在缙绅间,时以为美谈焉。
[金棕亭曰;甘食悦色,人情所不能已者,而两公淡嗜好之性,出于自然,故为千古第一流人物。觉闵仲叔之不受猪肝,颜叔子之蒸尽摍屋,尚未免为食色所累。望溪文直接史迁,今连缀二事,亦宛然龙门合传之体。] 郭老仆墓志铭 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郭老仆死,而葬于城北之金家桥,其主人为志其墓而铭之日:
老仆名尚,十八岁事予祖太常公。方司徒公之少而应秀才试,以及举孝廉、登进士第,老仆皆身从之。司徒公仕,而西抵秦凉之塞,南按黔方,北尽黄花、居庸边镇上,老仆又皆从。司徒公尝道经华山,攀崖悬洞而陟其颠,老仆则手挽铁索从焉。华山老道士,年百八十岁矣,谓司徒公曰:“公贵人也,然生平丰于功业,啬于福用,当腰围玉而陪天子饭,此后一月难作。凡有五大难,过此可耄耋。此仆当济公于难者也,幸善视之。”
然老仆殊不事事,司徒公尝遣视南圃之墅。久之,所司皆荒失。命人迹之,则老仆自携琵琶,与一妇人饮于鹿邑之城门楼。司徒公怒,斥之不使近。戊辰,赴官京师,老仆固请从,至则酣饮于城隍市。司徒公朝所命,老仆暮归,醉而尽忘之。司徒公怒而骂,老仆则倚壁而鼾,鼾声与司徒公之骂声更相间也。积二岁余,以为常。
司徒公为乌程相所构,下狱,顾谓诸仆曰:“尔辈皆衣食我,今谁当从乎?”老仆涕泣拜于堂下。司徒公熟视曰:“嘻!尔岂其人耶?”老仆前曰:“主人盛时安所事老仆,老仆亦酣醉耳。今老仆且先犬马死,主人又患难,岂尚不尽心力?主人不忆老道士言乎?”自此不饮酒,亦不与其家相通,从司徒于狱者七年。乌程相与韩城相相继秉政,皆苛深,讬诸缇校诇察往事,士大夫亲朋奴仆,往往避匿去。老仆常衣敝衣,星出月入,以事司徒公。
初,燕女有姚氏者,数嫁不终,饶于财。每曰:“我当嫁官人耳。”老仆乃伪为官人,娶之。日取其财易酒食,交欢诸缇校者,故得始终不及于难。后姚氏察知其伪,大哭,骂老仆,以手提其耳,啮其面,面上痕常满。及司徒公出视师,乃以老仆为军官。冠将军冠,服将军服,以见姚氏,姚氏则大喜。老仆入谢司徒公曰:“老仆嗜饮酒,今七年不饮酒,此后愿日夜倍饮酒以偿之。”久之,饮酒积病,遂以死,年五十七。老仆有四子,其次尝犯军法当死,诸大帅卜从善等,罗拜司徒公曰:“非愿公绌法,乃军中欲请之以劝忠义也。”当是时,郭老仆之名播两河云。
铭曰:汝士大夫之师,而乃居于奴;奴乎奴乎,奴尚则有,士大夫卒无!
[张山来曰:老仆之奇,不在后之戒酒,而在前之饮酒。盖戒酒犹属忠义之士所能,若饮酒则大有学问在。苟非日饮亡何,则当司徒盛时,其播恶造业,当不一而足矣。] 五人传 宣城吴肃公晴岩街南文集
天启朝,逆珰魏忠贤扇虐,诸卿大夫以忠直被刑戮,怨愤彻闾里,匹夫匹妇,发竖心伤。然未有公然发愤,抗中贵、殴缇骑,不恤其身家之殒、唯义之殉,若苏民之于吏部周公顺昌者也。尝读《颂天胪笔》,及询之吴父老,未尝不击节慨慕之云。
初,吏部负人望,谒告家居,时切齿朝事。令不便于民者,辄言之当事。苏人德之。会都谏魏公大中被逮,所过州邑莫敢通。吏部轻舠候吴门,相持恸哭,骂忠贤不去口,为约婚姻,奉炙酒,累日乃去。珰闻之,怒。珰所私御史倪文焕,劾吏部党奸人,削籍。苏固已人人自慑矣。天启六年,织造中使李实,以忠贤旨,复坐讲学聚徒,与都御史高公攀龙、御史周公宗建、谕德缪公昌期、御史黄公尊素、李公应升,俱逮治。诏使至苏,吏部慷慨自若。而苏民无少长皆愤,五人其最烈云。五人者,曰颜佩韦,曰马杰,曰沈扬,曰杨念如,曰周文元。
佩韦贾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从父兄贾,而独以任侠游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骇罢肆。而诏使张应龙、文之炳者虐于民,民益怒,顾莫敢先发。佩韦于是爇香行泣于市,周城而呼曰:“有为吏部直者来!”市中或议,或询,或泣,或切齿詈,或搏颡吁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为赆,或趣装走京师挝登闻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
洎宣诏,诸生王节、杨廷枢、文震亨、徐汧、袁征等窃计曰:“人心怒矣。吾徒当为谒两台,以释众怒。”又谓父老毋过激,激只益重吏部祸。父老皆曰:“诺!”乃相与诣西署,将请于巡抚、都御史。巡抚者毛一鹭,珰私人也。
是日,吏部囚服,同吴令陈文瑞由县至西署,佩韦率众随之,而马杰亦已先击柝呼市中,从者合万余人。会天雨,阴惨昼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躏,泥淖没胫骭。吏部舁肩舆,众争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劳苦诸父老。佩韦等大哭,声震数里。
移时抵西署,署设帏幕仪仗。应龙与诸缇骑立庭上,气张甚,最下陈锒铛钮镣诸具,众目属哽咽。节、震亨等前白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珰就逮,祸且不测。百姓怨痛,无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请释之以慰民乎?”一鹭曰:“奈圣怒何?”诸生曰:“今日之事,实东厂矫诏。且吏部无辜,徒以口舌贾祸。明公剀切上陈,幸而得请,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请,而直道犹存天壤,明公所获多矣!'一鹭周张无以对,而缇骑以目相视,耳语谓“若辈何为者?”讶一鹭不以法绳之。而杨念如、沈扬两人者,攘臂直前,诉且泣曰:“必得请乃已!”念如故阊门鬻衣人,扬故牙侩,皆不习吏部,并不习佩韦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缇骑怒叱之。忽众中闻大声骂“忠贤逆贼逆贼!”则马杰也。缇骑大惊曰:“鼠辈敢尔!速断尔颈矣!”遂手锒铛,掷阶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槛报东厂!”佩韦等曰:“旨出朝廷,顾出东厂耶?”乃大哗。而吏部舆人周文元者,先是闻吏部逮,号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跃出直前夺械。缇骑笞之,伤其额,文元愤,众亦俱愤,遂起击之炳。之炳跳,众群拥而登,栏楣俱折,脱屐掷堂上,若矢石落。自缇骑出京师,久骄横,所至凌轹,郡邑长唯唯俟命。苏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跄走。一匿署阁,缘桷,桷动,惊而堕,念如格杀之。一踰垣仆淖中,蹴以屐,脑裂而毙。其匿厕中、翳荆棘者,俱搜得杀之。一鹭、吉皆走匿。王节等知事败,而当众气方张之时,即欲前谕止不可得。诸父老练事者,亦旋悔,稍稍散。
是日也,缇骑之逮御史黄公尊素者,适舟次胥江,掠于郛,执市人挞之。郛人闻城中之殴缇骑也,亦殴之,焚其舟,挤水中。
次日雨霁,乡大夫素服谒两台,策所以敉地方,而一鹭则夜已密书飞骑白东厂,且草疏告变矣。檄下县曰:“谁为柝声聚众者?谁为爇香号泣者?谁为骁雄贾勇、党罪囚而戕天使者?必悉诛无赦!”
始,众以吏部故,用义气相感发,五人一呼,千百为群;闻捕诛,稍稍惧。五人毅然出自承曰:我颜佩韦,我马杰,我沈扬,我杨念如,我周文元。俱就系,曰:“吾侪小人,从吏部死,死且不朽!”及吏部死诏狱,五人亦斩于吴市,谈笑自若。先刑一日,暴风雨,太湖水溢,而广陵人则言文焕家居昼坐,忽忽见五人严装仗剑,旌旆导吏部来,忽不见。庭井石阑,飞起舞空中,良久乃堕,声轰如雷。
明年,烈皇帝即位,忠贤伏诛,吏部子茂兰刺血上冤状。诏恤吏部,诛文焕。苏士大夫即所夷珰祠废址,裒五人身首,合葬而竖石表之,至今称“五人之墓”云。
街史氏曰:奄寺之祸,古有弑君覆国者矣。而何物魏逆,威焰所愒,俾率土靡然。廉耻道丧,振古为极矣!向使中朝士大夫悉五人者,则肆诸市朝何为哉?五人姓名具而“人”之,无亦以人道之所存,不于彼而于此欤?
[张山来曰: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 箫洞虚小传 临川傅占衡湘帆堂集
今箫非箫也,盖古“尺八”。近予临川车衮擅其巧,今世称“洞虚子”者是也。
衮,戴湖村人,字龙文。幼涉学,凡艺近文史者皆工,而尤妙于竹,凡竹之属皆善,而最善者窍尺八也。自言年七岁,弄俗箫成声,辄恶其声。十岁时得吴市箫吹之,亦不厌已意。然好弥甚,至妨语食。剡刳刻镂,大变旧法。昼则操造水滨怪石旁,或入幽岫林樾苍蒨中。当月野霜庭、鸟睡虫醒之际,启塞抑按,未尝去手。一日悟其法,起舞拍床,骂前人聋钝,不闻此妙矣。
顷之,其乡人持一管万里外,遇解音客,购之万钱双绢。自是洞虚子箫闻天下。顾产僻左,足不到吴越歌舞场,客居十指不给。其后俗箫稍稍窃其粗似,丹碧之,名“洞虚”,乱吴市中,暴得直。而真洞虚子家故贫自若也。时澹荡以酒人客高门雅士间,语次骂座,众欲殴之。已而闻箫声,满坐皆欢,又相与洗盏更酌。盖其为人如此。
四方之知洞虚子者,至今莫知其何许人也。其箫表里濯治,得议制之妙;无瑕声,无累气,饰以行草秀句,山水渔钓,宫观烟树,人物花鸟虫豸杂工,写描勒入神。而其独得之妙在选竹,竹至千尺取十一,盖有柯亭、爨下遗识乎?啸咏之顷,辄以斤锯自随。园公林监或訾病之,好事者赏其僻,不问也。
予尝得二焉,其一潇湘合流,八景分峙,隙间题咏,毫发可数;其一十八尊者图,李龙眠笔、苏子瞻赞、秦太虚记皆具。尝置酒倚琴而吹之,因谓:“子是艺如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余粉黛皆土耳。昔人品庾信月明孤吹,然非洞虚箫,宁称子山文乎?”衮大喜,遂别作一枝遗予,彤以一丘一壑,一觞一咏,而题其上云:“青筠欲托王褒赋,明月吹成庾信文。”且曰:“箫之寿计年计十,人之寿计十计百,先生作传,洞虚之寿不可计。敢请!”予笑诺之,因访其利病最要处。衮乃曰:“箫孔下出贯纶者两,宜差后而斜睨,勿作中而径往。”予爱其聪巧绝伦,戏为《箫洞虚传》传之。嗟夫!恐亦如流马木牛,尺寸具诸葛书中,人不能用也。
[张山来曰:此日之箫,其贯纶处,皆近后而斜睨,无居中者。其殆皆本于车君耶?
又曰:黄九烟先生为予言:韩翁能吹铁箫,冠服诡异,时而衣大袖红衫,如豪富公子,时而破衲褴褛,如贫乞儿。予闻而异之,因访焉。面城而居,败屋一楹,几上置大小竹管若干具,皆有窍,长四五六寸不等。裂片楮三四寸许者,书箫谱,约三四十字,堆满几案。翁衣貉裘,冠狐帽,如营伍中人,语操北音。予请聆其技,乃出铁箫者三。其二制与常箫等,左右手各握一具,以鼻吹,音无参差也。其一约长二尺余,口吹。余因询其所裁竹管,答云:“竹不论长短皆可吹,但须因材剜窍耳。予箫谱止四五句,熟之则诸曲皆可合也。尚有铁琴一,今在真州,未携来,不能为君奏矣。学予技,颇能医病。抚军某患目疾,予授以吹箫而愈。制府某患齿病,予授以吹箫而愈。所治者非一人矣!”复为余言:“今医家每以王道治病,王道性燥烈,恐反增疾。予则纯以霸道治之,是药皆取其魂而去其质,仅轻清之气耳。”予因知翁未尝读书,误谓“霸”为“王”,谓“王”为“霸”也。因读《箫洞虚传》,附记于此。] 鬼孝子传 宋曹射陵会秋堂集
海宁陆冰修述闽中高云客之言曰:其乡有鬼孝子者,生七八岁,父亡于外。家无宿粮,孝子即能以力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将束冠,聘某氏女,未及娶,孝子忽以疾死。自是母无所依。有邻人某者,将娶之,谓媒者曰:“若之夫久相失矣,若之子又卒亡矣,若之家无三尺之童,且无衣无食矣!若其何以自终乎?予欲与若偕老,若其许之乎?”媒者悉以告其母,母将许之。孝子是夜忽声作于室,呜呜然环榻而告母曰:“儿虽死,儿心未死也。儿与母形相隔,魂相依也。邻人欲夺吾母,母遂将从之乎?”母惊哭曰:“失身岂吾素志?始汝父死,赖有汝;汝死,吾复何赖?汝为我谋,我何以生?”孝子曰:“儿之生,曾以力养吾母,亦曾以余力聘某氏女。儿不幸早丧,母无所依,某当归吾聘资为母生计。”母曰:“如不应何?”孝子曰:“儿当语之。”是夜果见异于某家。某倍偿前资,以归其母。母于是自给。
三年许,资尽,母复呼孝子之魂而告之。孝子曰:“儿生能以力养吾母,死亦能以力养吾母。”母曰:“吾儿鬼矣,乌能复以力养?”孝子曰:“母当市中,语担者曰:尔倍平日所担,吾儿当佐汝。”母果入市语担者。担者曰:“若儿死矣,乌能佐吾担?”其母曰:“请试之。”担者果增以倍,孝子阴佐之,担者疾走如平日。因以所获钱谷,归半于其母。孝子日佐之无间,母以是自给至老。
呜呼!孝子当父死后,能尽孺慕之孝以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迨身死后,复能精魂周旋其母,俾母获全生平之节;而且以死力佐担养母,以至于老,岂非孝子之为德,非死之所能间乎?爰记其事而传之。
[张山来曰:予尝谓鬼胜于人,以人不能为鬼之事,而鬼能为人之事也。然世之贲志以殁者,不能凭依于人以为厉,岂真如子产所云“用物精多,则魂魄强,否且反是”耶?今鬼孝子竟能自行其志,可以为鬼道中开一法门矣。] 黄履庄小传 武林戴榕文昭奇器目略
黄子履庄,予姑表行也,少聪颖,读书不数过,即能背诵。尤喜出新意,作诸技巧。七八岁时,尝背塾师,暗窃匠氏刀锥,凿木人长寸许,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动,观者异以为神。十岁外,先姑父弃世,来广陵,与予同居。因闻泰西几何比例、轮捩机轴之学,而其巧因以益进。尝作小物自怡,见者多竞出重价求购。体素病,不耐人事,恶剧嬲,因竟不作,于是所制始不可多得。
所制亦多,予不能悉记。犹记其解双轮小车一辆,长三尺许,约可坐一人,不烦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轴旁曲拐,则复行如初。随住随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门侧,卷卧如常,唯人入户,触机则立吠不止。吠之声与真无二,虽黠者不能辨其为真与伪也。作木鸟,置竹笼中,能自跳舞飞鸣,鸣如画眉,凄越可听。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从下上射如线,高五六尺,移时不断。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载。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异书,或有异传。而予与处者最久且狎,绝不见其书。叩其从来,亦竟无师傅,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动者如天,静者如地,灵明者如人,赜者如万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为源,而且为之主宰,如画之有师,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为至奇。”予惊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黄子之奇,固自有其独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学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动,必有所以动者;地非自静,必有所以静者。”黄子之奇,必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黄子性简默,喜思。与予处,予尝纷然谈说,而黄子则独坐静思。观其初思求入,亦戛戛似难,既而思得,则笑舞从之。如一思碍而不得,必拥衾达旦,务得而后已焉。黄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则性出也。
黄子生丙申,于今二十八岁,其年月日时,与予生期毫发无异,亦奇也,因附书之。
附:奇器目略
一、验器冷热燥湿,皆以肤验,而不可以目验者,今则以目验之。
验冷热器:此器能诊试虚实,分别气候,证诸药之性情。其用甚广,另有专书。
验燥湿器:内有一针,能左右旋,燥则左旋,湿则右旋,毫发不爽,并可预证阴晴。
一、诸镜德之崇卑,唯友见之;面之媸妍,唯镜见之。镜之用,止于见己,而亦可以见物,故作诸镜以广之。
千里镜:大小不等。
取火镜:向太阳取火。
临画镜
取水镜:向太阴取水。
显微镜
多物镜
瑞光镜:制法大小不等,大者径五六尺,夜以灯照之,光射数里,其用甚巨。冬月人坐光中,遍体生温,如在太阳之下。
一、诸画画以饰观,或平面而见为深远,或一面而见为多面,皆画之变也。
远视画
旁视画
镜中画
管窥镜画:全不似画,以管窥之,则生动如真。
上下画:一画上下观之,则成二画。
三面画:一画三面观之,则成三画。
一、玩器器虽玩而理则诚。夫玩以理出,君子亦无废乎玩矣。
自动戏:内音乐俱备,不烦人力,而节奏自然。
真画:人物鸟兽,皆能自动,与真无二。
灯衢:作小屋一间,内悬灯数盏。人入其中,如至通衢大市,人烟稠杂,灯火连绵,一望数里。
自行驱暑扇:不烦人力,而一室皆风。
木人掌扇
一、水法农必借水而成,水之用大矣,而亦可为诸玩。作水器。
龙尾车:一人能转多车,灌田最便。
一线泉:制法不等。
柳枝泉:水上射复下,如柳枝然。
山鸟鸣:声如山鸟。
鸾凤吟:声如鸾凤。
报时水。
瀑布水
一、造器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况目中所列诸器,有非寻常斤斧所能造者。作造器之器。
方圆规矩
就小画大规矩
就大画小规矩
画八角六角规矩
造诸镜规矩
造法条器
[张山来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吴子师邵,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黄子履庄。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且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技,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
原本奇器目略颇详,兹偶录数条,以见一斑云。]
虞初新志卷七 书戚三郎事 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江阴城陷,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唯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救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
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
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戚虽愦然,心识其为比邻钱翁、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刃,行且去,郎活矣!”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邻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关帝命以援予者。
因强起,跋躄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若将离者,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唯帝终有以庇予!”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槥,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宫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槥。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
戚数得帝佑,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舟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佑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借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幸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
抵升洲,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妻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陷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顾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仿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
某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榜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戚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值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
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于门。郝方立球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譤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乃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于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妇是矣!”食顷,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妇相抱痛哭,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
郝见妻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顾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于力,妇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予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也。”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向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手逸,金尽,妇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成之心尽,我即倍费成金,无愧于成矣。”张颔之,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得恃予。”
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墙,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成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语乡里音过曰:“戚三郎属予寻妇,今安所得耶?”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里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今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来。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即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耶?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值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挽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佑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2”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故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即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其与尔友夫妇俱还。此二十金,即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遂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暱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害,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
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赀,族子利之,咸以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竟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以纪之,戚尽镌于祠石。
[张山来曰:关帝能宛转嘿佑戚郎,则曷不于其妇被掳时显示神威耶?岂数当有难,有不可免者邪?又岂必待祈祷而
后应耶?然终不可谓非帝佑也。] 象记 林璐鹿庵
国家大朝会,陈设卤簿,驯象所引象列门外,各以品秩分左右。百官入,钟鸣鞭响,群象鼻相交,无一人敢阑入者。朝散,各以先后归,有罪则宣敕杖之,伏而受杖。此其所从来远矣。
黔中人昔为余言,守土者以期贡象,必入山告语之曰:“朝廷诏汝备禁卫,将授官于汝。”象俯贴足,如许诺状,即驯而行,无能捕捉也。
思陵时,将贡象,先期语之,一象许诺;会明亡,不果进。皇朝定鼎,征贡象,象数头诺而来前。一象呼之不至,迟数日,翩然来取其牝,盖山中偶也;候已竟去。守土者廉知其期又当来,乃先期语之曰:“今天子神圣,薄海内外知天命有归,带甲者率先以军降,守土者次第以城降。汝异类,敢抗天子不赴耶?”至期来,竟复去。守土者异之,设大炮于衢,语之曰:“汝爱妻,数数来,汝再逸去,当死炮下!”象闻之,徐行伏炮台下,若待以举炮者。
呜呼,异矣!夫人未有不爱其妻者,爱妻并爱吾身,谁能以其所爱,易其所至爱?而今见之于一象!呜呼,异矣!闻其言,退而为之记。
[张山来曰:闻象房群象,皆行清礼,三跪九叩首;独一老象不能,犹作汉人跪拜云。因录此文,附记于此。
世人画象,虽庞大而带妩媚。及现真象,殊属笨伯,尤恨其皮色秽浊,不似有识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吾于观象亦云。] 纪周侍御事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明天启时,御史周公宗建,屡疏击魏阉,夺职被逮,箠楚至不能出声。许显纯向公厉声曰:“此时复能詈魏上公不识一丁否?”卒毙于狱。七月还尸,家中讣音未至。
有清江浦舟子,接一秀士,许以一金雇舟。问其姓氏、自何所来。曰:“我周季侯,自京师来。”又问吴中被逮诸公状,颦蹙曰:“俱死矣!”又问魏监,曰:“伊罪恶贯盈,不久显戮矣。”至吴江,入门不出。舟子呼之,家人出,询知其故,曰:“季侯吾主人也,赴逮在京,安有此事?”喧闹间,夫人急出曰:“良有是事。昨梦侍御还家,备言死状,且云:上帝鉴其忠直,俾为神吴郡。舟子许其一金,为我酬之,勿失信也。”出金与之,举家环哭。舟人亦哭曰:“吾得载忠魂,生平奇事,肯受金耶?”夫人曰:“侍御生平清介。汝不受直,非其心也。”舟子拜领而去。 姚江神灯记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往余闻姚江有神灯,以为诞。询邑人,曰:“有之。四三月间始见,东郊岳庙为盛。”余候其时,携同辈往,数数不获遇。庙僧曰:“天骤热,将雨,遇矣。”
余又候热往,日暝抵庙。登山颠玉皇殿,凭高俯眺。忽见二灯冉冉从庙出,若悬予足底。回首四望,俱有所见,如晨星落落布野。已渐稠密,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纪极矣。有一灯独行者,有并携二灯者;有百什灯排列徐徐,若官人出行,卤簿前导者;有若二队相值,各分去者;有相值若揖若语而别者;有高擎者,有下移者;有置灯憩坐者,有穿林踏险而行者;有渡江者,始渡若揭衣踌躇,登岸则速者。其光或颓若有所幪,或光动若庭燎,或灭或复明;或数灯合为一,或一分为数;或迎风疾行,焰反向而炽;或徐行则敛,或驻则渐微;或排列一线,若星桥灯市;或独燃幽处,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或高在山半若悬竿,或出江间丛苇中若渔火;或远,或近在数十步内,熟视灯下,若有二足影,喁喁若闻语声,而实无语。余见灯聚处,使人疾趋视,则无有。其人回视余所在,反有之,余不觉也。至初更钟鸣,则尽灭。
呜呼,其神耶?非神耶?以余所见,洵神也。然神之德盛,塞天地,贯古今,无乎不在,而必姚江,必东郊,必四三月,必热将雨始见,是岂神耶?夫儒者探赜索隐,采传闻、览怪志,其疑惑聚讼宜也。余目所经见,且久立凝睇,而不知所由然,求为博物君子,不其难耶?抑诚有不可知者耶?不可知,则神矣。余故详述焉,以质世之多闻者。其年丙戌,其月癸巳,其日己卯。同游者,为年友湛侯子君进,及密、沈、叶三君,俞秀才咫颜,余门下士。
[张山来曰:吾乡有灵金山,每岁以六月十八日建醮施食,檄召诸鬼。鬼火群起,倏合倏分。其文乃韩国公李善长读书山中时所撰。久之,其板漶漫至不可识。道士别镌一板,焚之而鬼不至,因仍以旧板刷文重读,燐火复炽。迄今每遇醮坛,则新旧二檄并焚云。可见鬼神一道,与人互相感通。姚江神灯,非妄言也。] 记盗 泾阳杨衡选圣藻手授钞本
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辟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杯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盖盗者,迫于饥寒,或为仇恶报怨,不得已而为之。盗而名士,盗亦奇矣。
南城萧明彝先生,家世为显官,厚其赀,庾于田。时当秋获,挈其爱妾,刈于乡之别墅。有少年三人,自屋而下,启其户,连进十数辈,曰:“萧先生睡耶?”就榻促之起,为先生着衣裳,进冠履,若执僮仆役,甚谨,曰:“先生有如君,男女之际,不可使窥外事,请键其室。”迎先生至外厅,设坐,面南向,爇烛其下,曰:“某读先生今古文,可一一为先生诵之,最佳者无如某篇。某篇之中,有某转某句,非巧思不能道。尝于某显曹处私伺先生宴,连饮十五犀觥,诸公不及也。江南藩司碑记,唯先生文为绝笔。”
左右有恐吓先生者,其盗魁力止之,曰:“此萧先生,不可以常态惊也。”索酒肴相啖食。先生为之陈庖厨。饮酣,曰:“某等闻先生名久矣!不惜千金路费至此,可出其囊橐以偿吾愿。”先生曰:“昨有四百金稻谷价,惜来迟耳,今早已送之城中。此所留者,仅羹酒之需,不过二十七金,人参八两,玉带一围而已,愿持赠诸豪士。”左右疑有埋藏者,盗魁曰:“此先生真实语也,不须疑。”启其箧,如数。
夜将半,先生倦,且恐。盗魁曰:“先生倦乎?我为先生起舞。”解长服,甲铠绣鲜,金光灿耀夺人目。拔双剑,起舞厅中,往来近先生鼻端,迹其状,如项庄鸿门意在沛公时也。良久乃止。先生待益恭,盗益重先生。自启户论文,始终敬礼先生,卒不敢犯如此。
先生房委曲,四顾夜黑,持灯周书幌曰:“此窗棂宜向某处上下,此楼宜对某方,所惜鸠工时少经营耳。”登楼,窥先生藏书,见《名臣奏议》《忠臣谱》二集,曰:“吾愿得此。”笔筒中旧置网巾二副,纳之袖中。字画多时贤为者,曰:“乌用此玷辱书斋?”择其不佳者毁裂之。有美人一幅,乃名笔,曰:“此不可多觏者。”罗君某写有小楷扇一柄,藏笔床侧。曰:“吾与此公有旧好,宜珍之。”亦携之去。
将出门,邀先生送。先生强留曰:“若辈皆少年豪侠,待至明日归取四百金相遗何如?”盗魁曰:“世从无其事,余何能待?”请姓名,不答,曰:“后会有期。惜先生老,若少壮,当与之同往。”先生出走里许,见木舟二,泊溪日,尽登,摇橹而去。语作吴下音。
嗟乎!盗而如是,可以常盗目之哉?吾恐盗虚声者,灭礼义,弃《诗》《书》,反不若是之深于文也!谓之曰“名士之盗”。
[张山来曰:有盗如此,即开门揖之,似亦无不可者。虽然,天下岂少此辈哉?独恨蹈其实而讳其名,且所欲无餍,固不若此辈之直而且廉耳。] 化虎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年来予乡多虎,啮人甚众,及行脚历闽、楚、晋、豫皆然。或曰:“是帝所役,以襄戈镝所不及。”或曰:“为在猛鬼厉魄激郁而化。”是二者,疑皆有之,而无如危子允臧所述黄翁事尤异。
黄翁者,密溪人,去樵城十余里。生三子,俱壮矣。乙未春,使耕田山中,晨出酉返,如是数日。一夕,邻子谓翁曰:“田芜弗治,倘无意乎?”翁曰:“儿曹日躬耒耜,奚芜也?”邻子曰:“未也。”翁心怪。诘旦,三子出,翁密尾,侦其所往。则见入山林中,祛衣挂树,随变为虎,哮跃四出。翁大恐,奔归,窃告邻子,拒户匿处。迨夜,三子归,呼门良久,不应。邻子谕之曰:“若翁不尔子矣!”问其故,以所见告。三子曰:“有之,帝命所驱,不自由也。”因呜咽呼翁曰:“罔极之恩,宁不思报?无如父名早在劫中,儿辈数日远出,正求其人可以代者。既尔逗露,不可复止。然某所衣领中,有小册,幸为简付。不然,父固不利,儿皆坐是死矣。”翁因取烛觅衣领中,果得小册,皆是樵郡应伤虎者,而翁名在第二。翁曰:“奈何?”三子曰:“第开门,当自有策。”翁勉听,三子受册泣拜,因告翁曰:“此俱帝命。父当蒙厚衣数重,勿结带,加黄纸其上,匍伏虔祷,儿自有救父法。”翁如言,三子次第从后跃过,各啣一衣,虎吼而出,遂不复返。翁至今犹在。
自昔以人化虎,多有之矣,如封邰、李微辈,即皆易皮换面而去,未有溷处人中若三子者。且帝既以伤人役之,而又列其父册中,尤极难处之事。而三子求代不得,又曲尽以全之,可谓形易而心不易者矣。天下固有五官四体居然皆人,而君父当前,竟不相识者。岂既已虎矣,而犹有恩之不可负哉?虽然,三子既虎矣,奈何列翁名册中,岂司此者偶忘之乎?又岂年来气数之变,虽负恩之大,至于戕贼其父,帝亦恣其所为而不甚问也?则非予之所敢知也。
[张山来曰:三子求可以代父者,其计甚拙。设代者当死于虎,则仅足蔽其本辜,未可以代其父罪。设彼不当死于虎,而三子枉法以杀之,则是父罪未免,而己先罹于法矣,将若之何?] 义犬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丙申秋,有太原客南贾还,策一卫,橐金可五六百。偶过中牟县境,憩道左。有少年人,以梃荷犬至,亦偕憩。犬向客咿哑,若望救者。客买放之。少年窥客装重,潜蹑至僻处,以梃搏杀之,曳至小桥水中,盖以沙苇,负橐去。
犬见客死,阴尾少年至其家,识之,却诣县中。适县令升座,衙班甚肃,犬直前据地叫号,若哭若诉,驱之不去。令曰:“尔何冤?吾遣吏随尔。”犬导隶出,至客死所,向水而吠。隶掀苇得尸,还报,顾无从得贼。
犬亦复至,号掷如故。令曰:“若能知贼乎?我且遣隶随尔。”犬又出,令又遣数隶尾去。行二十余里,至一僻村人家,犬竟入,逢一少年,跳而啮其臂,衣碎血濡。隶因絏之到县,具供杀客状。问其金,尚在,就家取之。因于橐中得小籍,知其邑里姓字。令乃抵少年辟,而籍其橐归库。
犬复至令前吠不已,令因思曰:“客死,其家固在,此橐金安属?犬吠,将无是乎?”乃复遣隶直往太原,此犬亦随去。既至,其家方知客死,又知橐金无恙,大感恸。客有子,束装偕隶至,贼已瘐死狱中。令乃取橐验而付之。其犬仍尾其子至,扶榇偕返,还往数千里,旅食肆宿,与人无异。
论曰:夫人赴几在智,观变在忍。祸起仓卒,张皇震慑而不知所出,智不足也;不忍忿忿之心,蹈义赴难,而规画疏略,志虽诚而谋卒无济,忍不足也。故曰成事难。使犬当少年戕客之时,奋其牙齿以与贼角,糜身巨梃而不之避,烈矣,然于客无补。啣哀茹痛,疾走控吁,而于贼之窟宅未能晓识,纵令当事怜而听我,荒畦漫野,于何索之?冤难达,贼不可得也。唯明有报贼之心,而不骤起以骇之。知县之可诉,而姑忍以候,逡巡追蹑以识其处,贼已在吾目中,而后走诉之。已落吾彀中,而后奋怒于一啮,而仇可得,金可还,太原之问可通,而客之榇可以归矣。其经营细稳,不必痛之遽伸,而务其忠之克济,是荆轲、聂政之所不能全,子房、豫让诸人所不得遂,而竟遂之者也。岂独狺讼公庭,旅走数千里外之奇且壮哉?夫人孰不怀忠,而遇变则渝;孰不负才,而应猝则乱。智取其深,勇取其沉,以此临天下事,何弗办焉?予既悲客,又甚羡客之有是犬也而胜人也。
[张山来曰:义犬事不一而足,特录此篇者,以其事为尤奇也。
又曰:犬固义矣,而此令亦有良心。设墨吏当之,此金尚能归客之子乎?] 奇女子传 建昌徐芳仲光悬榻编
奇女子者,丰城杨氏女,归李氏子为妇。谭兵围南昌,游骑四出,掠丁男实军。妇为小校王某所得。校山东人,故有妻;妇曲意事之,甚见昵,已生一子矣。
亡何,校家渐落,从军去。妇诡语妻曰:“生事萧条,恨不身生羽翼。”妻曰:“何也?”妇曰:“妾故夫本大家,先世遗资良厚,当播越时,曾以金珠数斛,潜瘗密室。今夫死妾掳,栋宇皆烬,此中重宝,瓦石同没。使得徙而之此,妾与夫人,何患不富乎?”妻艳之曰:“果尔,盍遣人发之?”妇曰:“此妾手营,无人识也。”嗟惜而罢。他日妻又问,妇曰:“妾固筹之,欲得此金,非妾行不可。妾妇人,安能远出?必易服,往还且数月,而此呱呱,何堪久掷?”妻大喜曰:“第行耳,若子吾自抚之。”妇故绻恋不肯,妻恿愈力,乃择日释笄薙辫,鞾袴腰弓刀,从两健儿,跃马而南。
渡章江,去家数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饮两健儿,皆醉,夜潜起骈馘之。驰骑至里,以马策挝家门大叫。夫从牖罅瞷视,见是少年将军,不敢出。里老数辈,稍前谒问。妇曰:“别有勾当,不关公等。”门启,妇歇马中堂,踞坐索故夫,呼叱甚厉。里中疑有他故,恐相累,共促夫出。夫伛偻前谒,伏地不敢起。妇曰:“颇识吾否?”夫对曰:“万死不能识将军。”妇曰:“试认之。”夫谢不敢,侧目微睇,惘然失措。妇叹曰:“真不识矣!”于是推几前抱夫起,痛哭曰:“妾非他,妾,君被掠杨氏妇也。”具述其易装巧脱状,一时喧动里中。亲识更阗门,贺李氏子再得妇。
事闻邑令,为给牒奖许。绅士之贤者,多妇义略,相率为诗歌美之,皆曰:“奇女子!奇女子!”云。此甲午年事。
论日:《易》有之:“妇人之义,从一而终”。邮亭之妇,以引腕小嫌,举刀自断其臂;其肯隐忍驱掠,为厮养生子乎?女行如此,节不足称矣。然人之情,于近则昵之,所远则益疏而掷之。妇巾帼婉弱,异地飘堕,以数千里雨绝星分,势无回合;乃能谲谋幻出,弭耳豢槛之中,飏翮绦笼之外,弄愚妇如转丸,剪凶雏若折朽,其深智沉勇,有壮男子不办者矣!彼台柳之假手虞候,乐昌之乞怜半镜,奄奄气色,视此孰多乎?女子如此,不谓之奇不可也。往盱郡之变,里中有长年,为卒絷驾一舟,舟所载掠得妇十数人,膏首袨服,笑语吃吃,无有几微惨悴见颜面者。长年退而叹息。而某村少妇归一弁,夫闻,百计营入,以重金求赎。妇见夫,瞠目曰:“此非吾夫!”夫骇走,几于不免。盖情迁腹变,其甚者又如此矣!且天下之得新捐故,仇其夫不肯一顾者岂少乎?抑如柳先生所传河间妇者,自昔已如是耶?
或曰:“女子不忘夫,是矣。而舍其子,无乃忍乎?”东海生日:此所以奇也。非是子无以信其妻,而故夫不可见矣。厮养之子,奚子也。世之不能为女子者,皆其不能舍者也。女子之以金珠艳其妻,想奇;巾帼而介胄,胆奇;夜醉馘两健儿,手奇;抵家不遽识夫,踞而骇之,而后哭之,始终结撰,亦无不奇。然尤更奇于舍其子。夫唯其能舍,斯所以能取也欤?
[张山来曰:拙庵之论备矣。尤妙在小校从军去后,始露其谋。设非然者,则小校必偕之而行矣。] 曲全节义疏 阿毕阮 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