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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宪宫闱艳史演义》皇二子之历史及其文学与疏狂态度· 天忏生

袁氏第二子克文,字豹岑,亦号抱存,袁之二姨太所出也或云即高丽姨太之子。为人美丰姿工修饰,尤天资过人。幼时读书,即过目成诵,袁甚溺之。曾聘吾扬江都诸生方尔谦字地山为诸子傅,方工词章,善口给语言,尤诙谐百出。每出一语,辄令人绝倒。自为袁傅后,默察诸子性质,皆碌碌,惟克文则赋性疏狂倜傥不群。方以其性情颇与己合,独垂青眼。

克文素谂方非凡庸者,亦倾心事之。以故,师徒间极称契合。

居久之,尽得方之衣钵真传焉。虽负师生名义,而谑浪笑傲无所不至,盖不拘形迹也。会届上已都中名流咸假陶然亭,续永和修楔故事,方亦与其列。是日,曾挈克文与俱,主席者为朱古微侍郎。以即事联句命题,众应之。时克文年甫十四龄,躬兹盛举,不觉见猎心喜,潜告方尔谦,拟附唱和入之列。方笑而介绍于主席者,朱作谑语曰:“孺子亦诗兴勃勃焉?”克文笑曰:“孺子苟不诗兴大作者,亦弗戾止是地。”朱遂使克文次居最末。于是遥吟龙唱,逸兴遄飞矣。比飞觞至克文,克文不假思索,即为之续曰“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底事不成眠。

“阖座皆击节欣赏不置。朱素以词章家名于当世者也,即事诗既成,众又议各著令词一首,请于朱,朱以《闺中春阴出游》命题。盖以是日微雨,亦即景题也。俄而众作成,朱一一阅之。

至克文,著乃《浪淘沙》上下四阕,其词云:“疏雨滴青籢,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罗袖护纤纤,怕拂香奁,香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锁翠,侬也憎嫌。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小步镜台前,双鬓澹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曦拥,故拣阴天。”朱阅毕,笑谓方曰:“此子即公之高足乎?他日定当青胜于蓝也。”方颔之。众又以《酒》《怨妇》为诗题者,克文拈笔成二语,曰:“但使主人能醉客,悔教夫婿觅封侯。”用成语如己出,宛然天造地设,无牵强之病,座客皆自叹弗如。由是,名鹘起。凡都中有诗酒盛会,无不先期折柬邀之戾止。而克文以髻龄童子,竟于文坛上占一位置焉。厥后,其父为民国元首,克文决不与闻政治。出资筑别墅於西直门外,额曰:宣南别舍。其中陈设秦砖汉鼎晋碑唐帖及一切古书,终日惟与三数知己以诗酒自豪,与游者皆一时知名士,如易实甫、谢无量、陈三立、陈石遗等人,当时有宣南七子之称,而以克文居其首。论者拟克文为曹子建,未免推祟过甚,然其风流自赏,谓为名士,殆允无愧色石。

克文与克定固异母所生,而其性质亦迥然大别。克定凡对于人言,最喜铺张扬厉,如己之家世,阿父前清时之官阶与民国时之位置及政绩,无不一一道及。克文则大异是,且颇不以乃兄为然,背地间有微辞,谓克定为纯粹世禄之子。以故,昆弟间时起勃豁。袁尝召诸子至己前,叩以素志。有谓其欲显亲扬名者,有谓其欲厕身政界者,有谓其欲营谋实业者。惟克文则默然无所表见。袁诘之故,克文曰:“儿不愿售世,但求寿世。”袁问以寿世之具若何,克文曰:“名山著述垂示后人,此上焉者。如其不能,则以一蓑一笠放浪江湖,无心利名,不求闻达。一旦长逝,或者留清高之名传诸永久,后世人考其事迹,阅其著作,犹得津津挂诸齿颊间,供其欷虚凭吊。儿之愿也。”袁笑而斥之曰:“若欲博清流之名耶?须知清流大雅,乃名教罪人也。吾不愿闻汝志。”克文喏喏退。由此,袁深恶之。当帝制发生时,克文即首先反对。谓其母曰:“儿必往谏之。”其母急止之,曰:“汝父蓄此志久矣,重以汝兄之怂恿,杨度等之请愿,兹事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汝即往谏之,匪惟无济于事,适足触汝父之怒耳。”克文毅然曰:“儿明知无可挽回,然不如是,不足以尽父子之情。儿实不忍阿兄陷父于不义也。”母弗能止。比进谏,袁不听,且大加申斥,谓:孺子挟书生之见,乌足与论天下事。克定更从旁媒孽之,几遭夏楚。克文返,泣告其母曰:“吾父一意孤行,假筹安两字为期人之具,居然想做袁公路。果尔他日,吾袁氏无噍类矣。儿将从此披发遁入大荒,隐姓埋名,与樵夫牧竖相终始。儿非虑巨。祸将作,预谋安全地以保全首领也。实欲保存袁氏一脉耳。

欲舍母而去,儿实有所不忍,欲要母偕行,又恐重伤老父心,奈何?”其母见其情词决绝,恐将实行,因密嘱家人严防之,克文遂不得去。自是,卒不与父面。至袁弥留时,始诣榻前问疾焉。克文居京师,向不与政界诸公道往来。虽一宴会,亦必严词拒绝。一日,有某省请愿代表入京,因有其他要事欲以私人名义见袁面述,因要克文为介,且馈以盛礼。盖某代表误以克文与闻政治也。克文亦知其误,乃使使璧礼而告之故。某代表弗可要求益力。明日,躬往其私宅请谒,辞不获见之。适克文正届午餐,狂吸勃兰地,酒已微醺矣。闻某代表呼以皇子,适触胸中积忿,遂效灌夫之骂座,顾某代表而唶曰:“若以皇子视余乎?眸子盲矣!须知乃公固薄功名富贵而不屑为,岂肯为兹事乎?若欲觐见吾父,先容者不乏其人。若今请托吾,当挫乃公二十年名誉,若当赔偿之。今从宽不汝咎也。若速去,毋来此溷乃公事。”因呼仆从,立逐某出,更举其所馈送之礼物,掷诸大门之外。某代表懊丧万状,徒呼负负而已。

克文在京曾订一所欢,爱情即深,踪迹亦密,闻所欢名秦玉琴。貌仅中人姿,工书翰,精诗词,初为大家姬妾,旋因所夫逝,後不安于室,遂遭大妇斥逐,因赁屋别居。虽未操神女生涯,然暗藏春色,苟有相当之人,亦可屈已相就。以故,克文获与玉琴密迩焉。闻遇合之始,乃由某名士介绍。女极爱才华。以克文颇负文名,一见如故。而克文之观念亦与女同,两人乃结不解缘焉。当初次留髡时,玉琴要克文赋诗以志记念。

克文因赋二章云:“帘卷飞花落砚池,扫肩才子坐璇闺。两山烟雨青如许,犹似双蛾半蹙时。”“诗狂生性与卿同,遗世搜奇兴不穷。闻说绿窗娴剑术,白云深处礼猿公。”玉琴极赞其工。女著有《剩吟草》一卷,出而就正于克文。读之,觉其名篇佳句,美不胜收。五古如《子夜歌》云:“忆君君不来,留君君不住。妾梦出门时,君梦归来路。”五律如《游甘露寺》云:“断崖苍藓路,画意有无间。薄暮客停棹,乱云僧闭关。

鸥心四时静,草色六朝斑。谁与话招隐,沿江渔父还。”其题自画梅花,末句云:“今宵图画里,聚得美人魂。”七言如:“《宿严灵寺》云:古寺秋从黄叶老,隔溪入带断霞来。”其《游山塘》云:“柳外飞花轻似梦,乱随红雨过长亭。”又其《惜春》一绝云:“东风一夜剪红绡,深院何人唱绿腰。二十四番花信里,教人一度一魂销。”又《秋夜感怀》云:“今夜名花总觉空,淡云零落五更风。侍儿不省愁多少,尚说年时烛影红。”《自题小影》云:“白鹤招来驻岁华,云山深处是儿家。四围只爱松阴满,懒去瑶台扫落花。深林一片翠云流,何处装成十二楼。且坐石床闲点笔,任凭松子落高秋。”诸如此类,不可枚举。记其与克文定情之夕,口占二绝云:“宁断红丝不断情,此生情重此身轻。当垆雪得文君耻,只要郎才似长卿。”“炉香袅袅漏迟迟,天上双星欲渡时。晓起笑依花细数,春风开到几枝枝。克文绝爱其才,叹为弗如,嗣乃别营金屋以贮阿娇。”克文无日不来,玉琴亦无克文不乐也。迨其父帝制自为,克文满腔愤满无可发泄,恒寄情于楮墨间。女亦依韵和之,且隐寓劝慰之意,克文始为之稍解。未几,玉琴膺暴疾卒,克文哭之哀,制诗挽之。更遍求海内知名士为文以诔之,亦可谓钟情种子矣。

克文文学既优,而酒量尤豪。在京时,凡无政治上臭味者,每有宴会,但得折柬邀之,彼无不欣然而至。席间,议论风生,更含有滑稽的意味。苟出一语,满座必为之喷饭。至酒酣耳热之际,则疏狂尤甚。克文有父执某公者,前清老官僚也。至于民国时代,彼遂以遗老自居,绝对不厕身政海。以故,克文恒与之过从焉。顾某公有一种特性,对于新人物辄鄙夷不屑道。

设其人为前清科甲出身,彼悉礼貌有加。克文当束发受书时,即薄科举而弗为,虽经师父督责,卒未表一矜。故某公常以质美未学讥之。克文以其为父执,弗与之较。然其心实厌恶其腐败也。一日,陈石遗有诗酒会,克文曾与其列。某公亦在座焉。 酒半酣,某公适触发胸中郁抑,又痛诋新人物不置,且语侵克文。克文不耐其噪聒,因以冷语诘之曰:“是地乃诗酒会,非谈论国家大事处,其中更无一新人物在,公言果何所指耶?然吾以为近今新人物,固无一是者。为问从前旧人物当国时,其内政若何?外交若何?措施国计民生之能力之手腕又若何?

公试有以语我来。如谓有所做为,何以爱新觉罗氏二百数十年之大好河山,适于此时颠覆哉!吾谓断送清祚,盖一般旧人物之成绩,公亦与有功焉。”某公受此讥嘲,虽无正当理由与之论难,而心实不服。于是强辩不已。克文笑而不答。及赋诗,乃借题发挥语语有激射痛骂某公,而夹以诙谐之笔,使人无地自容。某公懊丧至不可名状,欲藉笔墨以抵制之,而气令智昏,百觅竟无一语,乃不俟散会即去。克文拍手笑曰:“老奴今日急煞矣。”其疏狂有如此者。

克文性嗜骨董,凡彝鼎金石碑贴字画等物,苟有当意者,不惜出重金购置之。以故,各省贩卖骨董家皆齐集都下登门求售。其私第中另粪除客室三楹,床帐被褥陈设极完备,以供远道古玩客下榻于此。更设有常餐,任客享用,不取值。惟俟交易就绪後,除应给之门例二成回扣外,酌量予若干为仆从酬劳。

大率视买卖之大小定酬资之多寡而已。故仆从对于来客,辄加意优待之。固仰体主人之意旨,实因有利可图也。一日,有吉林客,赍一玉佛,报至阍者,介之入见。克文视玉佛长可三尺余,系羊脂琢成,色纯白,无瑕疵之可指,真旷代罕有之物也。

于是爱不释手。因询以价值若干。客自述此玉佛为先世传家宝,素秘不示人,近以生计维艰不得已乃求善价而沽。拟得值回籍设一市廛,藉资谋生。闻公子为当世大赏鉴家,故不辞跋涉而来求售。公子果爱此者,请给我五万元代价。克文知其为希世物,因慨然予以三万元。客嫌其少,请益之。双方增减至四万元,客始首肯,即钱物两交而去。未几,清宫有以失宝事赴地检厅提起诉讼,所开之失单内确有克文购买之羊脂玉佛一尊。 先是,克文购此玉佛也,曾出而以示其契友及各骨董家,藉资炫耀,盖嗜古者之普通癖也。自清官之盗案发生后,有好事者曾泄其事于地检厅,厅长正欲缉盗追赃,闻是耗,拟往晤克文。

时袁氏方帝制自为,势焰熏天,设一旦以兹事陈请,恐获罪戾,因未敢造次。再三思议,惟有转白司法总长请示办理。总长径诣克文,告之故,且叩以有无其事。克文曰:“事诚有之,然此玉佛余系以四万元购诸吉林客者。至为请宫失窃物,吾乌乎知。清宫果需此,盖以原值偿我,吾亦可割爱畀之。若曰不给金而取之,然则是宝物乃为吾所窃乎?余誓不可。”总长曰:“吾有一说,在公子姑俯听之。方今元首将晋位为天子,凡清宫宝物悉得为袁氏所有,何论区区一玉佛乎?公子此时曷不欲取姑与耶?且案关失窃,公子虽出资购自他人之手,然事涉嫌疑,彼清宫纵不敢直接与公子大开谈判,然谁保人不从而议其后也。公子一澄思之。”克文不可。总长乃邀于克定,间接白之袁,袁怒克文无状,使人传语克文曰:“速将此物出,否则法律具在,余不能为汝庇也。”克文知乃兄与闻兹事,玉佛必为之中途攘夺,心颇不甘。于是思得一策,亟邀总长至,出玉佛置案上,曰:“清宫将索还故物乎?”曰:“然。”克文不俟其词毕,遽取玉佛掷地,锵然一声,断数截矣。总长惊愕曰:“公子胡为?”克文曰:“吾拚掷四万元於虚耗,清宫牺牲一玉佛。揆诸公理私谊,两方面损失甚均平。君盍掇拾此片片玉宵璧之也。”总长徐徐曰:“公子亦太恶作剧矣。”乃命侍者检碎玉而去。

克文放诞风流,不修边幅。居京时,尝布衣草履,独自携酒一瓶,肴核数事,徒步出西直门外往清华园一带游览。遇田间野老,则邀之席地坐,询其姓氏,叩以里居,促膝絮絮话桑麻事。更与之言里巷琐屑以为乐。至兴高采烈时,则拍掌狂笑,或出酒肴陈列地上,邀与共饮。饮毕,辄伪作厉色,向之索钱,谓此一酒一肴,其值不资,须偿我十金也。不则行捉将官里去。

野老惧甚,泣而长跽求免。克文乘其匍匐地上时,急走而去。

有顷,野老始蹒跚起,不见克文。方左右顾,即遥睹其立于数十步外。笑而言曰:“适与子偶尔恶作剧,汝勿介介。酒瓶一具,姑为我收存之。明日行,携佳酿来与尔倾杯一醉。汝仍于此地候我也。”言已径去。野老初不知其为何如人,第觉其举动奇异,憨嘻跳掷,乃呼之为疯汉。厥後,克文每届出,必有小儿十数辈尾随于後,大呼疯汉不止。克文毫不以为忤,竟矢口笑应之。且行,小儿且益众,更围绕数匝不得脱。探怀取铜元掷草地上,小儿争拾之,乃乘隙归。

相传克文夙闻苏州小万柳堂收藏甚当,欲往参观。只以与主人廉泉氏素未谋面,又未便唐突从事。乃藉一纸书为介,因驰函致廉泉述已意。廉泉素知其为风雅士也,立即答覆。谓公如下顾仆,当下榻以待。克文得书,只携短僮一,束装南下。

既抵苏,假逆旅以安被袱。明日,亲诣廉宅,声称欲谒主人。

阍者见其衣履朴素,知非显者,先叩以来谒主人何事,克文告之故,阍者笑曰:“穷措大,亦赏鉴骨董乎?骨董真不值一钱矣!”克文聆其语,亦不之怒,第询以主人在家否。阍者首他顾,若未闻。既而,徐徐冰语曰:“若询吾主人乎?吾主人于昨日偕友既往无锡惠泉山去矣。若来胡晚,盍去数日后再来也。

“克文曰:“渠约我至,胡为又他去,诚百思莫得其故。”阍者闻是语,急致词曰:“主人既与先生有成约,则客果为谁?

速告我。”克文乃出名刺一予之。阍者曰:“实告客,主人尚未首途,吾入白之,客稍待。于是匆匆入,少顷,则见廉泉已倒屣出迎矣,肃客登堂,倍极优礼。阍者至此,始悉所谓穷措大者,乃当今未来之皇二子。趋承奔走,奉命唯谨。克文以冷语浸之曰:“若胡前倨而后恭也?”阍者弗敢声,惟匍匐谢过自挝。克文转笑慰之。与廉泉决不道其最初之无理状。王缃倚之入京也,挟其玩世不恭之状态,尽人而戏侮之,即袁氏亦受其狎。一日,熊希龄宴王于六国饭店,遍邀京师名下士列座,克文亦与其列。时王缃绮高坐席间,抵掌雄谈,大有旁若无人之概。谓近顷天下无一通人,幸赖有己为中流砥柱。他日死后,则斯文坠地,继起恐无其人。时诸名士第唯唯而已。惟克文力斥其所言之非,于是相与舌战。至一刻钟之久,两方虽未见胜负,然湘绮欲出一语以折之竟弗能。因询熊希龄曰:“此子何人?”熊以袁氏二子对。湘绮曰:“不图彼竟生此跨宠儿,是子真不弱也。较乃父之不学无术,奚翅霄壤。今而后,吾不敢轻视天下士矣。”克文亦逊谢之。及王居京师数月,每届暇时,必折柬邀克文叙话,吐咳风生,庄谐杂出。或赋诗填词,敲诗钟。凡诸著作,皆能标新领异,王谓其为后来之秀。迨王返湘南,克文曾为之俎饯,并赠诗志别,亦艺中之佳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