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人颐》第十五章 达识集清 · 钱德苍
摄生咏
《孙真人铭》云：“怒甚偏伤气，思多太损神。神虚心易役，气弱病相侵。勿使悲欢极，当今饮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夜寝伤雷鼓（谓叩齿），晨兴漱玉津（谓咽吐）。妖身难犯已，精气自全身。若要无百病，常当节五辛。安神宜悦乐，惜气保和纯。寿禾休言命，修行在本人。时时遵此理，平地可朝真。”
咏寿算
刘潜夫有《方士传》，诗曰：“但闻方士腾空去，不见童男入海回。无药能令炎帝在，有人曾哭老聃来。”
唐子畏题《列仙传》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大家都叫阿回回。”又有句云：“佛祖无奇，但作阴功不作孽；神仙有法，只生欢喜不生愁。无药可延卿相寿，求医也是徒然。有钱难买子孙贤，积玉总为无用。”皆警语，可以唤醒一切。
杜牧之诗
杜牧之诗有“公道世间推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之句，后王威宁乃后其意云：“近来发白无公道，偏向愁人顶上生。”大有理解。
沈石田《老景诗》云：“今日残花昨日开，为思年少坐成呆。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都是妄，无绳系日重堪哀。此情莫向儿曹说，直待儿曹自老来。”
天之将明，必倏然而暗，火之垂灭，必倏然而明。花果树木将死，先一年必花繁而实盛，其气始脱；人病垂没，亦必稍稍健旺。故曰：“老健春寒秋后热，夜半残灯天晓月。”皆主不长久，最不足恃之事。人能觉悟斯语，则倏暗之时非所忧，倏明之顷不足喜。衰之至者，盛之兆也；盛之至者，衰之兆也。凡事退一步，却胜过进几步，虽云人事，实天道也。
咏名利
陆平翁云：“人生如蝶梦，世路总亡羊。”予晨起，偶阅《三国志》得此二句，因思刘曹孙及关张五人，方其鼎立，真可谓盖世英雄。今人代屡更，江山如旧，寥寥千载，人耶鬼耶？以道眼观之，真是蜗牛角上争雄，蝴蝶梦中斗智，可发一大噱！可发一大叹！
吾侪处世，功名富贵，刻不可少。及于钟鸣漏尽时，一回想之，真如梦幻泡影，露滋电光，转瞬而灭，大堪猛省。坡公不云乎？“明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此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每读此赋，未尝不为之废书三叹也。
舞竿妓
曹里看舞竿妓，乃赠诗云：“又被儿童促上竿，今番难似旧时难。劝君着脚须教稳，多少旁人冷眼看。”
士人偶一失足，便累终身。此诗有无限感慨，却有无穷点化，勿草草忽过。
白乐天诗
“亲故欢娱童仆饱，始知官爵为他人。”予谓岂惟官爵，凡多积而不善为我用者，徒为他人造孽，于已惟招怨报耳。
梁萧允曰：“祸之所来，皆生于利。苟不求利，祸从何生？”顾希武曰：“积财可以备患，患亦生于多财。与其因患而破财，孰若不积财而无患。”人以为名言。
“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此昔人《咏钱诗》也。夫钱为人所共爱，势所必然。骨肉亲戚，以之构怨；公卿士夫，以之败名；义夫烈妇，以之失节；劳商远贾，以之殒命；市井交易，以之斗殴。乍去乍来，忽散忽聚，贫富倏更，笼络一世。大抵福人少而祸人多，所以钱字之形，旁有两戈，盖寓金能杀人之意，而人莫之悟也。
陆文达有歌云：“听听听！劳我一生天理定。若还懒惰受饥寒，莫到穷时方怨命，虚空自有神仙听。定定定！衣食生身天付定。酒食贪多折寿元，经营太甚违天命，不如且自安常分。”
刘生居衡岳，或贻以袍，数日，服褐如初。或问之，曰：“吾尝日出，庵门不掩；归就寝，户不扃。自得袍后，出入系念，心常营营，殊不自适。始悟一袍乱我方寸如此，不几为所累乎！”
临川聂大年东轩著座右铭云：“短不可护，护则终短；长不可矜，矜则不长。尤人不如尤已，好圆不如好方。周晦则莫与争智，伪谦则莫与争强。多言者，老氏所戒；欲讷者，仲尼所臧。妄动有悔，如何静而勿动？大刚则折，曷若柔而勿刚？吾见进而不已者败，未见退而自足者亡。为善斯游君子之域，为恶则入小人之乡。吾侪书诸绅以自警，刻盘盂而若伤。惟常存于座右，庶夙夜之不忘。”
咏酒诗
黄贞父《题醉翁图赞》曰：“酒酒酒！诚好友。闭而眼，扪而口。潦倒衣冠，模糊好丑。多不辞一石，少不拒五斗。提携域外乾坤，断送入间卯酉。破除万事总皆非，沉冥一念夫何有。盖东坡名之为‘无漏之仙’，而我呼之为‘独醒之友’。”
东坡在徐州，参寥自钱塘访之，坡令一妓戏之，并求诗为赠。乃口占一绝云：“多谢尊前窈窕娘，休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坡公深为叹服。
白乐天卜居诗
莫嫌地窄园亭小，莫厌家贫活计微。大有高门空锁宅，主人到老不曾归。
咏田宅
成化初，邢宥为苏郡守，以民多隐田，立清丈法。或投诗讽之云：“量尽山田与水田，只留沧海和青天。如今哪有闲洲渚，寄语沙鸥莫浪眠。”邢闻之，遂辍丈。
天台宋氏，家本富，后贫甚，鬻舍于邻，契成，因作诗云：“自叹年来刺骨贫，吾庐今已属西邻。殷勤说向园中柳，他日相逢是路人。”
“莫造园，莫造屋，何用经营兴土木。造屋人在堂，拆屋人在腹，但知造时乐，不见拆时辱。”
“休占田，休占地，占得田地增家计。东西南北恣兼并，谁知户役随田至。生前反为子孙谋，身后反为子孙累。”觉隐有诗云：“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产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又有收人在后头。”观此真堪醒悟。
汉时龚舍见蜘蛛萦网，有虫触之而死，叹曰：“仕宦，人之罗网也，不退与虫何异。”即挂冠而归，时人谓之“蜘蛛隐”。不惟见虫触而死可以起悟，即蜘蛛结网，经营何等劳碌，布置何等周密，操心何等险刻，立志何等贪狡，及为人一卷，影响全无。今人忙忙碌碌，积聚一生，到钟鸣漏尽却与蜘蛛无异。龚公卓见及此，所以翩然高隐，志识迥出凡辈。
安 分
汉疏广告归，将朝廷所赐黄金买酒请族人故旧，相与娱乐。或劝为子孙立产，答曰：“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富者，众之怨也。吾既无以教化子孙，不欲增其过而敛怨。况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故乐与乡党共飨之，以尽我余日，不亦可乎？”
王参政伯大尝作四留铭云：“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因自号为“留耕道人”。
更斋三譬
事者，闲之反也，人若有事，则此身便不安闲。随尔风雨疾病，不得不奔驰料理。不能上无公逋，下无私负。和羹淡菜，胜似珍馐；曲肱安寝，赛如高枕。古云：“富则多事”，又云：“无事为福”，深有味乎斯言。以此一譬，则有事可化为无事，而况本无所事，何幸如之。
病者，健之反也，人若有病，则此躯怎能康健？随尔饮食起居，不由不呼号困顿。苟能四体兼强，五官并适，步履优游，可当车马。举动便利，无异神仙。古云：“愁能致病”，又云：“病足伤生”，深有会于斯言。以此一譬，则有病可几于无病，而况实无所病，何乐如之。
死者，生之反也，人若将死，则此心更不由我做主。随尔妻孥田宅，锦花世界，不怕不尽行抛撇。苟能色空空色，水月镜花；尘缘不扰，参破迷关；爱根荡涤，扫除障碍，古云：“随尔宦情浓，归时带不来，由你生趣重，死时装不去。”深有悟乎斯言。以此一譬，则贪嗔渐断，烦恼减除，宽既可解，恩亦可释，自然忿怒遽息，情欲顿消。不求生而转可生，常忆死而反不死，何快如之！
第十三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