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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集解》第十一章 外篇胠箧第十清代 · 王先谦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司马云:“从旁开为胠。”苏舆云:“说文:‘匮,匣也。’俗加木作柜。”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释文:“广雅云:‘缄、縢,皆绳也。’李云:‘扃,关。鐍,钮也。’知音智。”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释文:“三苍云:‘揭,举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也与邪同。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李云:“耒,犁。耨,锄也。”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成云:“阖,合也。”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成云:“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又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郑玄云:‘二十五家为闾,二千五百家为州,万二千五百家为乡。’”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释文:“自陈恒弑简公之时,数至庄子着书之日,其后人为齐君者已历十二世。”姚云:“自田常至王建十世,上合桓子无宇、厘子乞为十二世。田氏自桓子始大,故合言十二世。”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崔云:“读若拖,或作施字。胣,裂也。淮南子曰:‘苌弘铍裂而死。’”子胥靡,释文:“密池反。崔云:‘烂之于江中。’”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郭云:“言暴乱之君亦得据君人之威,以戮贤人,而莫之敢亢者,皆圣法之由也。向无圣法,则桀、纣焉得守斯位而放其毒,使天下侧目哉!”苏舆云:“圣法寄于刑赏,而桀、纣用法以戮贤。”故盗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成云:“何往非道?”夫妄意室中之藏,成云:“起妄心,斟量商度,有无必中。”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俞云:“此竭字当读为‘竭其尾’之竭。说文豕下云:‘竭其尾,故谓之豕。’唇竭,谓反举其唇以向上。”鲁酒薄而邯郸围,释文:“许慎注淮南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成云:“钩,腰带钩也。”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王引之云:“‘存焉’当作‘焉存’。焉,于是也。言仁义于是乎存也。古书如此句法甚多。(不备录。)此四句诛、侯为韵,门、存为韵,其韵皆在句末。史记游侠传作‘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仁义存’,是其明证也。”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成云:“逐,随也。”宣云:“揭,举也。”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止之。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明,示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释文:“擿,义与掷同。”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释文:“殚,尽也。”擢乱六律,铄绝竽瑟,成云:“擢,拔也。”释文:“铄绝,烧断之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李云:“攦,折也。”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成云:“人师分内,咸有其巧。譬犹蜘网、蜣丸,岂关工匠!”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成云:“物不丧真,人皆自得,率性全理,故与玄道混同。”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崔云:“不消坏也。”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成云:“累,忧患也。”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自炫所得。而以爚乱天下者也,释文:“三苍云:‘爚,火光消也。’”法之所无用也。宣云:“以正法言之,皆当去。”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司马云:“此十二氏,皆古帝王。”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崔云“赢,裹也。”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内弃其亲,若吴起;外去其主,若虞卿。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轨,车辙迹。结,交也。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好知以扰物,无道以靖之。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李云:“兔网曰毕,缴射曰弋,弩牙曰机。”郭嵩焘云:“说文:‘率,捕鸟毕也。’诗:‘毕之罗之。’鸟罟亦谓之毕。李说非。”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王念孙云:“钩当作钓,钓即钩也。释文:‘钓,钩也。’今正文作钩,后人妄改。”说详读书杂志。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李云:“削格,所以施罗网也。”郭嵩焘云:“说文系传云:‘长枝为格。’削格,谓刮削之。削格、罗落,皆所以遮要禽兽。汉书晁错传‘为中周虎落’,颜注:‘谓遮落之。’”释文:“罝,本又作罦。尔雅:‘兔罟谓之罝,罬谓之罦。罦,覆车也。’郭璞云:‘今翻车。’”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郭庆藩云:“荀子非十二子篇‘知而险’,议兵篇‘是渐之也’,正论篇‘上凶险则下渐诈矣’。‘知诈渐毒’四字义同,皆谓欺诈也。释文:‘颉滑,不正之语。解垢,诡曲之辞。’”案:颉,“黠”借字。故天下每每大乱,李云:“每每,犹昏昏也。”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成云:“烁,销也。堕,坏也。”惴耎之虫,释文:“惴耎,谓无足虫。”肖翘之物,李云:“翾飞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李云:“种种,谨悫貌。役役,鬼黠貌。”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郭云:“啍啍,以己诲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