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范 (全译评点本)》第三章 卷二 祖宋代 · 司马光
为儿孙积钱财,不如给后代留功德
【原文】为人祖者,莫不思利其后世。然果能利之者,鲜矣。何以言之?今之为后世谋者,不过广营生计以遗之。田畴连阡陌,邸肆跨坊曲,粟麦盈囷仓,金帛充箧笥,慊慊然求之犹未足,施施然自以为子子孙孙累世用之莫能尽也。然不知以义方训其子,以礼法齐其家。自于数十年中勤身苦体以聚之,而子孙于时岁之间奢靡游荡以散之,反笑其祖考之愚不知自娱,又怨其吝啬,无恩于我,而厉虐之也。始则欺绐攘窃,以充其欲;不足,则立券举债于人,俟其死而偿之。观其意,惟患其考之寿也。甚者至于有疾不疗,阴行鸠毒,亦有之矣。然则向之所以利后世者,适足以长子孙之恶而为身祸也。顷尝有士大夫,其先亦国朝名臣也,家甚富而尤吝啬,斗升之粟、尺寸之帛,必身自出纳,锁而封之。昼而佩钥于身,夜则置钥于枕下,病甚,困绝不知人,子孙窃其钥,开藏室,发箧笥,取其财。其人后苏,即扪枕下,求钥不得,愤怒遂卒。其子孙不哭,相与争匿其财,遂致斗讼。其处女蒙首执牒,自讦于府庭,以争嫁资,为乡党笑。盖由子孙自幼及长,惟知有利,不知有义故也。夫生生之资,固人所不能无,然勿求多余,多余希不为累矣。使其子孙果贤耶,岂蔬粝布褐不能自营,至死于道路乎?若其不贤耶,虽积金满堂,奚益哉?多藏以遗子孙,吾见其愚之甚也。然则贤圣皆不顾子孙之匮乏邪?
曰:何为其然也?昔者圣人遗子孙以德以礼,贤人遗子孙以廉以俭。舜自侧微积德至于为帝,子孙保之,享国百世而不绝。周自后稷、公刘、太王、王季、文王,积德累功,至于武王而有天下。其《诗》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言丰德泽,明礼法,以遗后世而安固之也。故能子孙承统八百余年,其支庶犹为天下之显,诸侯棋布于海内。其为利岂不大哉!
【译述】做为人的先祖,没有不希望能够造福于后代的。可是真能造福于后代的却很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今为后代谋利益的那些人,只懂得多积钱财留给后代儿孙。田地连阡陌,商铺遍布街巷,粮食堆满了仓库,财物塞满了箱子,仍然觉得不够,还在苦心谋求。这样他们心里就怡然自得,自以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享用不尽了。但是这些祖辈们却不懂得更重要的是应该用做人的道理来教育子孙,也不懂得用礼法来管理家庭。他们自己几十年辛勤劳作所积累起来的财富,却被那些没有教养的子孙们在短时间内就挥霍殆尽。子孙们反过来讥笑祖辈们愚蠢,不会享受,还埋怨祖辈吝啬小气,曾经对自己不好,虐待了自己。那些家里广有钱财但又没有得到良好教育的后代子孙,大都是一开始欺骗盗窃,以满足自己的私欲,不够的时候,就向他人立券借债,打算等到祖父死后再来还债。仔细考察一下这些子孙们的心思,发现他们只是盼望祖父早死。更有甚者,祖父有病不但不给治疗,反而在暗中投毒,以求早一些得到家里的财产。那些为后代谋利益的祖父们,不但助长了子孙的恶行,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过去有一位士大夫,他的祖先也是当朝名臣,他家里非常富裕但他却很小气,连斗升之粟、尺寸之布,他都要亲自管理。他还把金银财宝锁得严严实实,白天把钥匙装在身上,晚上睡觉时把钥匙放在枕头下边。后来他得了重病,不懂人事,子孙们趁机把他的钥匙偷走,打开密室,找到存放财宝的箱子,偷走了金银财宝。
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就寻找枕头下面的钥匙,可是钥匙已没有了,他于是愤怒地死去了。他的子孙们不但没有为他的死而哭泣,反而因为相互争夺、藏匿财产,打斗、诉讼。就连未嫁人的处女也蒙着头拿着状纸,在公堂之上喊冤叫屈,为自己争夺嫁妆。他们的卑鄙行为受到了乡里的讥笑,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子孙们从小长大,只懂得追逐利益,不知道讲道义。生活中所用的钱财物资,本来是人所必需的,但是也不要去过分贪求。钱财一旦太多了,就会成为拖累。如果子孙们确实贤能,难道他们连粗食布衣都不能自己求得,难道会冻死饿死在路旁吗?倘若子孙们无能,即便是金银堆满屋,又有什么用呢?祖父们积累财富留给子孙后代,足见他们十分愚蠢。难道古代那些先贤都不关心他们的子孙后代的穷富吗?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给后代留下很多财产呢?因为古代圣人懂得留给子孙后代高尚的品德与严格的礼法熏陶,贤人们传给子孙的是廉洁的品质和俭朴的作风。舜出身卑贱却能够努力修养品德,终于当上了帝王。他的子孙们继承他的高尚品德,统治国家历经百代而不灭。周朝从后稷、公刘、太王、王季、文王开始修德积功,到了周武王的时候,终于推翻殷商,夺取了天下。《诗经》里说:“周文王谋及子孙,扶助子孙。”指的就是周文王积累恩德,申明礼法,而且将这笔财产传给后代,使得国家安定、社稷稳固。因而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统治国家八百年。他们的那些旁系亲戚也成了天下的望族,被分封的诸侯遍及海内。周家祖先留给后代的利益难道不大吗? 沃土易被人夺,薄田世代相传
【原文】孙叔敖为楚相,将死,戒其子曰:“王数封我矣,吾不受也。我死,王则封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邱者,此其地不利而名甚恶,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以美地封其子。其子辞,请寝邱,累世不失。
汉相国萧何,买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曰:“今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无为势家所夺。”
【译述】孙叔敖担任楚国相,他快要死的时候告戒他的儿子说:“楚王多次要给我封地,我不接受。我死后,楚王就会赐封地给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接受肥沃的土地。楚越两地的中间有个地方叫寝邱,那里土地贫瘠而且地名也不好,但能够长期拥有的唯有这块土地。”孙叔敖死后,楚王果然把一块好地赐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坚决不要,而向楚王请求寝邱这块薄地。结果好几代人都保有这块封地,而未被人侵夺。
汉代相国萧何,他家购买田产房屋一定要选择荒凉偏僻的地方,家里也很少进行房屋的建筑。萧何解释说:“如果我的后代贤能,他们就会学习我俭朴的作风;即便无能,田产也不会被有势力的大家族夺去。”祖上多留钱财,后代必然怠惰
【原文】太子太傅疏广乞骸骨归乡里,天子赐金二十斤,太子赠以五十斤。
广日令家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相与娱乐。数问其家金余尚有几何,趣卖以共具。居岁余,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冀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大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盖其过而生怨。”
【译述】太子太傅疏广向朝廷请求告老还乡,皇上赐给他黄金二十斤,太子又赐给他五十斤。疏广每天命家里人摆酒设宴,款待本族人、朋友和宾客,与这些人吃酒娱乐。他好几次向家里人询问金子还剩下多少,让家里人把金子都卖掉来治办酒食。这样过了一年多,子孙们悄悄对疏广所敬重和信任的、疏广的兄长说:“子孙们都希望老人在朝廷的时候多挣下些产业田宅,现在家里将皇帝和太子赏赐的一点金子快要吃喝光了,他能够听从您的劝告,您应该劝说老人买一些田地房产,不要把钱都用于吃喝。”疏广的哥哥找机会把儿孙们的意思告诉给了疏广。疏广说:“我难道老糊涂了吗?我难道不懂得为儿孙们打算吗?我是觉得家里本来就有一些田地和房舍,如果他们能够勤俭持家,足够他们的吃喝穿戴,而且生活水平也能和一般人站齐。现在再给他们增添一些家产,他们就会以为家里很有钱,这样只能让那些儿孙们学得懒惰,没有什么好处。
即便是贤惠的人,财产多了也会使他们觉得有依赖而丧失奋发向上的志向;如果是愚蠢的人,财产多了更会因为放纵而增添他们的过失。而且,一般来讲,有钱的人,容易招致别人的怨恨。我就要死了,应该教育他们懂得这些道理。我不愿去增加他们的过失,也不愿让他们成为别人怨恨的对象。” 留下清白给儿孙
【原文】涿郡太守杨震,性公廉,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译述】涿郡太守杨震,秉性公正廉洁,子孙经常粗食步行。杨震的亲朋好友和同乡长者都劝杨震为儿孙们置办些产业。杨震始终不肯,他说:“让我的儿孙后代被世人称为清廉官吏的子孙,将这样的美名留给子孙,这不是很丰厚的遗产么?”
儿孙自有儿孙福
【原文】南唐德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周本,好施。或劝之曰:“公春秋高,宜少留余赀以遗子孙。”本曰:“吾系草,事吴武王,位至将相,谁遗之乎?”
【译述】南唐德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周本乐善好施。有人劝他说:“您年纪已高,应留些财产给子孙后代。”周本说:“我当年穿着草鞋,跟随吴武王,后来官至将相,有谁留下财产给我呢?”
由俭入奢易,又奢入俭难
【原文】近故张文节公为宰相,所居堂室,不蔽风雨;服用饮膳,与始为河阳书记时无异。其所亲或规之曰:“公月入俸禄几何,而自奉俭薄如此。外人不以公清俭为美,反以为有公孙布被之诈。”文节叹曰:“以吾今日之禄,虽侯服王食,何忧不足?然人情由俭入奢则易,由奢入俭则难。此禄安能常恃,一旦失之,家人既习于奢,不能顿俭,必至失所,曷若无失其常!吾虽违世,家人犹如今日乎!”闻者服其远虑。此皆以德业遗子孙者也,所得顾不多乎?
【译述】新近去世的张文节公担任宰相的时候,居住的房屋破旧到不能遮蔽风雨;衣服和膳食,也跟他担任河阳书记时没有什么两样。他的亲戚规劝他说:“你一个月的俸禄那么多,日常生活竟至如此俭朴。外人不但不把你的清廉俭朴看作美德,相反还以为你像公孙弘一样在沽名钓誉呢!”文节感叹地说:“凭我现在的俸禄,要想穿王侯的衣服、吃美味佳肴,何愁没有钱?可是我知道人的性情一般都是由俭朴转向奢侈容易接受,由奢侈转为俭朴就很难适应。我现在的俸禄怎会永远保有?一旦失去俸禄,家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奢侈的生活,不能马上转为俭朴,必然会出现问题。既然这样,哪如就保持这样的生活习惯呢!这样,即便我离开人世,我的家人也还能像现在一样愉快地生活下去。”听者都佩服他的深谋远虑。这些例子都是长辈们把德行和事业留给子孙后代的典范,他们所得到的难道说不多吗?
福禄不要全占尽,留下一些给儿孙
【原文】晋光禄大夫张澄,当葬父,郭璞为占墓地曰:“葬某处,年过百岁,位至三司,而子孙不蕃;某处,年几减半,位裁乡校,而累世贵显。”
澄乃葬其劣处,位止光禄,年六十四而亡。其子孙昌炽,公侯将相,至梁陈不绝,虽未必因葬地而然,足见其爱子孙厚于身矣。先公既登侍从,常曰:“吾所得已多,当留以子孙。”处心如此,其顾念后世不亦深乎!
【译述】晋代光禄大夫张澄,安葬父亲的时候,颇懂占卜之术的郭璞为他占卜墓地说:“你父亲如果葬在甲地,你可以年过百岁,官至三司,但子孙后代却不兴旺。若葬在乙地,你的寿命要减去一半,而且只能担任乡学小官,可是你的子孙后代会显贵。”张澄就将父亲埋在不好的甲地,果然,他只做了光禄大夫,仅活了六十四岁就去世了。但是他的那些子孙后代都很兴旺发达,官至公侯将相的,至梁、陈时代都代有其人。尽管这些不一定只是因为葬地的缘故,但是从中足以看出张澄疼爱儿孙胜过爱护自己。先父做了侍从之后,常常说:“我本人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应该留一些福禄给子孙后代。”他考虑得如此长远,顾念后世之情不也是很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