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 裴松之注》第十一章 三國志卷十一 魏書十一 袁張涼國田王邴管· 陳壽編繏裴松之注
袁渙字曜卿,陳郡扶樂人也。父滂,為漢司徒。〔一〕當時諸公子多越法度,而渙清靜,舉動必以禮。郡命為功曹,郡中姦吏皆自引去。後辟公府,舉高第,遷侍御史。除譙令,不就。劉備之為豫州,舉渙茂才。後避地江、淮間,為袁術所命。術每有所咨訪,渙常正議,術不能抗,然敬之不敢不禮也。頃之,呂布擊術於阜陵,渙往從之,遂復為布所拘留。布初與劉備和親,後離隙。布欲使渙作書詈辱備,渙不可,再三彊之,不許。布大怒,以兵脅渙曰:「為之則生,不為則死。」渙顏色不變,笑而應之曰:「渙聞唯德可以辱人,不聞以罵。使彼固君子邪,且不恥將軍之言,彼誠小人邪,將復將軍之意,則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渙他日之事劉將軍,猶今日之事將軍也,如一旦去此,復罵將軍,可乎?」布慚而止。
〔一〕 袁宏漢紀曰:滂字公熙,純素寡欲,終不言人之短。當權寵之盛,或以同異致禍,滂獨中立於朝,故愛憎不及焉。
布誅,渙得歸太祖。〔一〕渙言曰:「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義,兼撫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與之死而可與之生。自大亂以來十數年矣,民之欲安,甚於倒懸,然而暴亂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歟!渙聞明君善于救世,故世亂則齊之以義,時偽則鎮之以樸;世異事變,治國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損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雖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誠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內賴公,得免於危亡之禍,然而民未知義,其惟公所以訓之,則天下幸甚!」太祖深納焉。拜為沛南部都尉。
〔一〕 袁氏世紀曰:布之破也,陳群父子時亦在布之軍,見太祖皆拜。渙獨高揖不為禮,太祖甚嚴憚之。時太祖又給眾官車各數乘,使取布軍中物,唯其所欲。眾人皆重載,唯渙取書數百卷。資糧而已,眾人聞之,大慚。渙謂所親曰:「脫我以行陳,令軍發足以為行糧而已,不以此為我有。由是厲名也,大悔恨之。」太祖益以此重焉。
是時新募民開屯田,民不樂,多逃亡。渙白太祖曰:「夫民安土重遷,不可卒變,易以順行,難以逆動,宜順其意,樂之者乃取,不欲者勿彊。」太祖從之,百姓大悅。遷為梁相。渙每敕諸縣:「務存鰥寡高年,表異孝子貞婦。常談曰『世治則禮詳,世亂則禮簡』,全在斟酌之閒耳。方今雖擾攘,難以禮化,然在吾所以為之。」為政崇教訓,恕思而後行,外溫柔而內能斷。〔一〕以病去官,百姓思之。後徵為諫議大夫、丞相軍祭酒。前後得賜甚多,皆散盡之,家無所儲,終不問產業,乏則取之於人,不為皦察之行,然時人服其清。
〔一〕 魏書曰:穀熟長呂岐善朱淵、爰津,遣使行學還,召用之,與相見,出署淵師友祭酒,津決疑祭酒。淵等因各歸家,不受署。岐大怒,將吏民收淵等,皆杖殺之,議者多非焉。渙教勿劾,主簿孫徽等以為「淵等罪不足死,長吏無專殺之義,孔子稱『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謂之師友而加大戮,刑名相伐,不可以訓。」渙教曰:「主簿以不請為罪,此則然矣。謂淵等罪不足死,則非也。夫師友之名,古今有之。然有君之師友,有士大夫之師友。夫君置師友之官者,所以敬其臣也;有罪加於刑焉,國之法也。今不論其罪而謂之戮師友,斯失之矣。主簿取弟子戮師之名,而加君誅臣之實,非其類也。夫聖哲之治,觀時而動,故不必循常,將有權也。閒者世亂,民陵其上,雖務尊君卑臣,猶或未也,而反長世之過,不亦謬乎!」遂不劾。
魏國初建,為郎中令,行御史大夫事。渙言於太祖曰:「今天下大難已除,文武並用,長久之道也。以為可大收篇籍,明先聖之教,以易民視聽,使海內斐然向風,則遠人不服可以文德來之。」太祖善其言。時有傳劉備死者,群臣皆賀;渙以嘗為備舉吏,獨不賀。居官數年卒,太祖為之流涕,賜穀二千斛,一教「以太倉穀千斛賜郎中令之家」,一教「以垣下穀千斛與曜卿家」,外不解其意。教曰:「以太倉穀者,官法也;以垣下穀者,親舊也。」又帝聞渙昔拒呂布之事,問渙從弟敏:「渙勇怯何如?」敏對曰:「渙貌似和柔,然其臨大節,處危難,雖賁育不過也。」渙子侃,亦清粹閒素,有父風,歷位郡守尚書。〔一〕
〔一〕 袁氏世紀曰:渙有四子,侃、宇、奧、準。侃字公然,論議清當,柔而不犯,善與人交。在廢興之間,人之所趣務者,常謙退不為也。時人以是稱之。歷位黃門選部郎,號為清平。稍遷至尚書,早卒。宇字宣厚,精辯有機理,好道家之言,少被病,未官而卒,奧字公榮,行足以厲俗,言約而理當,終於光祿勳。準字孝尼,忠信公正,不恥下問,唯恐人之不勝已。以世事多險,故常恬退而不敢求進。著書十餘萬言,論治世之務,為易、周官、詩傳,及論五經滯義,聖人之微言,以傳於世。此準之自序也。荀綽九州記稱準有雋才,泰始中為給事中。袁氏子孫世有名位,貴達至今。
初,渙從弟霸,公恪有功幹,魏初為大司農,及同郡何夔並知名於時。而霸子亮,夔子曾,與侃復齊聲友善。亮貞固有學行,疾何晏、鄧颺等,著論以譏切之,位至河南尹、尚書。〔一〕霸弟徽,以儒素稱。遭天下亂,避難交州。司徒辟,不至。〔二〕徽弟敏,有武藝而好水功,官至河隄謁者。
〔一〕 晉諸公贊曰:亮子粲,字儀祖,文學博識,累為儒官,至尚書。
〔二〕 袁宏漢紀曰:初,天下將亂,渙慨然歎曰:「漢室陵遲,亂無日矣。苟天下擾攘,逃將安之?若天未喪道,民以義存,唯彊而有禮,可以庇身乎!」徽曰:「古人有言:『知機其神乎』!見機而作,君子所以元吉也。天理盛衰,漢其亡矣!夫有大功必有大事,此又君子之所深識,退藏於密者也。且兵革既興,外患必眾,徽將遠跡山海,以求免身。」及亂作,各行其志。
張範,字公儀,河內脩武人也。祖父歆,為漢司徒。父延,為太尉。太傅袁隗欲以女妻範,範辭不受。性恬靜樂道,忽於榮利,徵命無所就。弟承,字公先,亦知名,以方正徵,拜議郎,遷伊闕都尉。董卓作亂,承欲合徒眾與天下共誅卓。承弟昭時為議郎,適從長安來,謂承曰:「今欲誅卓,眾寡不敵,且起一朝之謀,戰阡陌之民,士不素撫,兵不練習,難以成功。卓阻兵而無義,固不能久;不若擇所歸附,待時而動,然後可以如志。」承然之,乃解印綬閒行歸家,與範避地揚州。袁術備禮招請,範稱疾不往,術不彊屈也。遣承與相見,術問曰:「昔周室陵遲,則有桓、文之霸;秦失其政,漢接而用之。今孤以土地之廣,士民之眾,欲徼福齊桓,擬跡高祖,何如?」承對曰:「在德不在彊。夫能用德以同天下之欲,雖由匹夫之資,而興霸王之功,不足為難。若苟僭擬,干時而動,眾之所棄,誰能興之?」術不悅。是時,太祖將征冀州,術復問曰:「今曹公欲以弊兵數千,敵十萬之眾,可謂不量力矣!子以為何如?」承乃曰:「漢德雖衰,天命未改,今曹公挾天子以令天下,雖敵百萬之眾可也。」術作色不懌,承去之。
太祖平冀州,遣使迎範。範以疾留彭城,遣承詣太祖,太祖表以為諫議大夫。範子陵及承子戩為山東賊所得,範直詣賊請二子,賊以陵還範。範謝曰:「諸君相還兒厚矣。夫人情雖愛其子,然吾憐戩之小,請以陵易之。」賊義其言,悉以還範。太祖自荊州還,範得見於陳,以為議郎,參丞相軍事,甚見敬重。太祖征伐,常令範及邴原留,與世子居守。太祖謂文帝:「舉動必諮此二人。」世子執子孫禮。救恤窮乏,家無所餘,中外孤寡皆歸焉。贈遺無所逆,亦終不用,及去,皆以還之。建安十七年卒。魏國初建,承以丞相參軍祭酒領趙郡太守,政化大行。太祖將西征,徵承參軍事,至長安,病卒。〔一〕
〔一〕 魏書曰:文帝即位,以範子參為郎中。承孫邵,晉中護軍,與舅楊駿俱被誅。事見晉書。
涼茂字伯方,山陽昌邑人也。少好學,論議常據經典,以處是非。太祖辟為司空掾,舉高第,補侍御史。時泰山多盜賊,以茂為泰山太守,旬月之間,襁負而至者千餘家。〔一〕轉為樂浪太守。公孫度在遼東,擅留茂,不遣之官,然茂終不為屈。度謂茂及諸將曰:「聞曹公遠征,鄴無守備,今吾欲以步卒三萬,騎萬匹,直指鄴,誰能禦之?」諸將皆曰:「然。」〔二〕又顧謂茂曰:「於君意何如?」茂答曰:「比者海內大亂,社稷將傾,將軍擁十萬之眾,安坐而觀成敗,夫為人臣者,固若是邪!曹公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率義兵為天下誅殘賊,功高而德廣,可謂無二矣。以海內初定,民始安集,故未責將軍之罪耳!而將軍乃欲稱兵西向,則存亡之效,不崇朝而決。將軍其勉之!」諸將聞茂言,皆震動。良久,度曰:「涼君言是也。」後徵遷為魏郡太守、甘陵相,所在有績。文帝為五官將,茂以選為長史,遷左軍師。魏國初建,遷尚書僕射,後為中尉奉常。文帝在東宮,茂復為太子太傅,甚見敬禮。卒官。〔三〕
〔一〕 博物記曰:襁,織縷為之,廣八寸,長尺二,以約小兒於背上,負之而行。
〔二〕 臣松之案此傳云公孫度聞曹公遠征,鄴無守備,則太祖定鄴後也。案度傳,度以建安九年卒,太祖亦以此年定鄴,自後遠征,唯有北征柳城耳。征柳城之年,度已不復在矣。
〔三〕 英雄記曰:茂名在八友中。
國淵字子尼,樂安蓋人也。師事鄭玄。〔一〕後與邴原、管寧等避亂遼東。〔二〕既還舊土,太祖辟為司空掾屬,每於公朝論議,常直言正色,退無私焉。太祖欲廣置屯田,使淵典其事。淵屢陳損益,相土處民,計民置吏,明功課之法,五年中倉廩豐實,百姓競勸樂業。太祖征關中,以淵為居府長史,統留事。田銀、蘇伯反河間,銀等既破,後有餘黨,皆應伏法。淵以為非首惡,請不行刑。太祖從之,賴淵得生者千餘人。破賊文書,舊以一為十,及淵上首級,如其實數。太祖問其故,淵曰:「夫征討外寇,多其斬獲之數者,欲以大武功,且示民聽也。河間在封域之內,銀等叛逆,雖克捷有功,淵竊恥之。」太祖大悅,遷魏郡太守。
〔一〕 玄別傳曰:淵始未知名,玄稱之曰:「國子尼,美才也,吾觀其人,必為國器。」
〔二〕 魏書曰:淵篤學好古,在遼東,常講學於山巖,士人多推慕之,由此知名。
時有投書誹謗者,太祖疾之,欲必知其主。淵請留其本書,而不宣露。其書多引二京賦,淵敕功曹曰:「此郡既大,今在都輦,而少學問者。其簡開解年少,欲遣就師。」功曹差三人,臨遣引見,訓以「所學未及,二京賦,博物之書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師,可求能讀者從受之。」又密喻旨。旬日得能讀者,遂往受業。吏因請使作箋,比方其書,與投書人同手。收攝案問,具得情理。遷太僕。居列卿位,布衣蔬食,祿賜散之舊故宗族,以恭儉自守,卒官。〔一〕
〔一〕 魏書曰:太祖以其子泰為郎。
田疇字子泰,右北平無終人也。好讀書,善擊劍。初平元年,義兵起,董卓遷帝于長安。幽州牧劉虞歎曰:「賊臣作亂,朝廷播蕩,四海俄然,莫有固志。身備宗室遺老,不得自同於眾。今欲奉使展效臣節,安得不辱命之士乎?」眾議咸曰:「田疇雖年少,多稱其奇。」疇時年二十二矣。虞乃備禮請與相見,大悅之,遂署為從事,具其車騎。將行,疇曰:「今道路阻絕,寇虜縱橫,稱官奉使,為眾所指名。願以私行,期於得達而已。」虞從之。疇乃歸,自選其家客與年少之勇壯慕從者二十騎俱往。虞自出祖而遣之。〔一〕既取道,疇乃更上西關,出塞,傍北方,直趣朔方,循閒徑去,遂至長安致命。詔拜騎都尉。疇以為天子方蒙塵未安,不可以荷佩榮寵,固辭不受。朝廷高其義。三府並辟,皆不就。得報,馳還,未至,虞已為公孫瓚所害。疇至,謁祭虞墓,陳發章表,哭泣而去。瓚聞之大怒,購求獲疇,謂曰:「汝何自哭劉虞墓,而不送章報於我也?」疇答曰:「漢室衰穨,人懷異心,唯劉公不失忠節。章報所言,於將軍未美,恐非所樂聞,故不進也。且將軍方舉大事以求所欲,既滅無罪之君,又讎守義之臣,誠行此事,則燕、趙之士將皆蹈東海而死耳,豈忍有從將軍者乎!」瓚壯其對,釋不誅也。拘之軍下,禁其故人莫得與通。或說瓚曰:「田疇義士,君弗能禮,而又囚之,恐失眾心。」瓚乃縱遣疇。
〔一〕 先賢行狀曰:疇將行,引虞密與議。疇因說虞曰:「今帝主幼弱,姦臣擅命,表上須報,懼失事機。且公孫瓚阻兵安忍,不早圖之,必有後悔。」虞不聽。
疇得北歸,率舉宗族他附從數百人,掃地而盟曰:「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於世!」遂人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父母。百姓歸之,數年閒至五千餘家。疇謂其父老曰:「諸君不以疇不肖,遠來相就。眾成都邑,而莫相統一,恐非久安之道,願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皆曰:「善。」同僉推疇。疇曰:「今來在此,非苟安而已,將圖大事,復怨雪恥。竊恐未得其志,而輕薄之徒自相侵侮,偷快一時,無深計遠慮。疇有愚計,願與諸君共施之,可乎?」皆曰:「可。」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餘條。又制為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班行其眾,眾皆便之,至道不拾遺。北邊翕然服其威信,烏丸、鮮卑並各遣譯使致貢遺,疇悉撫納,令不為寇。袁紹數遣使招命,又即授將軍印,因安輯所統,疇皆拒不(當)〔受〕。紹死,其子尚又辟焉,疇終不行。
疇常忿烏丸昔多賊殺其郡冠蓋,有欲討之意而力未能。建安十二年,太祖北征烏丸,未至,先遣使辟疇,又命田豫喻指。疇戒其門下趣治嚴。門人謂曰:「昔袁公慕君,禮命五至,君義不屈;今曹公使一來而君若恐弗及者,何也?」疇笑而應之曰:「此非君所識也。」遂隨使者到軍,署司空戶曹掾,引見諮議。明日出令曰:「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即舉茂才,拜為蓨令,不之官,隨軍次無終。時方夏水雨,而濱海洿下,濘滯不通,虜亦遮守蹊要,軍不得進。太祖患之,以問疇。疇曰:「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淺不通車馬,深不載舟船,為難久矣。舊北平郡治在平岡,道出盧龍,達于柳城;自建武以來,陷壞斷絕,垂二百載,而尚有微徑可從。今虜將以大軍當由無終,不得進而退,懈弛無備。若嘿回軍,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出空虛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備,蹋頓之首可不戰而禽也。」太祖曰:「善。」乃引軍還,而署大木表于水側路傍曰:「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復進軍。」虜候騎見之,誠以為大軍去也。太祖令疇將其眾為鄉導,上徐無山,出盧龍,歷平岡,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餘里,虜乃驚覺。單于身自臨陳,太祖與交戰,遂大斬獲,追奔逐北,至柳城。軍還入塞,論功行封,封疇亭侯,邑五百戶。〔一〕疇自以始為居難,率眾循逃,志義不立,反以為利,非本意也,固讓。太祖知其至心,許而不奪。〔二〕
〔一〕 先賢行狀載太祖表論疇功曰:「文雅優備,忠武又著,和於撫下,慎於事上,量時度理,進退合義。幽州始擾,胡、漢交萃,蕩析離居,靡所依懷。疇率宗人避難於無終山,北拒盧龍,南守要害,清靜隱約,耕而後食,人民化從,咸共資奉。及袁紹父子威力加於朔野,遠結烏丸,與為首尾,前後召疇,終不陷撓。後臣奉命,軍次易縣,疇長驅自到,陳討胡之勢,猶廣武之建燕策,薛公之度淮南。又使部曲持臣露布,出誘胡眾,漢民或因亡來,烏丸聞之震蕩。王旅出塞,塗由山中九百餘里,疇帥兵五百,啟導山谷,遂滅烏丸,蕩平塞表。疇文武有效,節義可嘉,誠應寵賞,以旌其美。」
〔二〕 魏書載太祖令曰:「昔伯成棄國,夏后不奪,將欲使高尚之士,優賢之主,不止於一世也。其聽疇所執。」
遼東斬送袁尚首,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疇以嘗為尚所辟,乃往弔祭。太祖亦不問。〔一〕疇盡將其家屬及宗人三百餘家居鄴。太祖賜疇車馬穀帛,皆散之宗族和知。從征荊州還,太祖追念疇功殊美,恨前聽疇之讓,曰:「是成一人之志,而虧王法大制也。」於是乃復以前爵封疇。〔二〕疇上疏陳誠,以死自誓。太祖不聽,欲引拜之,至于數四,終不受。有司劾疇狷介違道,苟立小節,宜免官加刑。太祖重其事,依違者久之。乃下世子及大臣博議,世子以疇同於子文辭祿,申胥逃賞,宜勿奪以優其節。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亦以為可聽。〔三〕太祖猶欲侯之。疇素與夏侯惇善,太祖語惇曰:「且往以情喻之,自從君所言,無告吾意也。」惇就疇宿,如太祖所戒。疇揣知其指,不復發言。惇臨去,乃拊疇背曰:「田君,主意殷勤,曾不能顧乎!」疇答曰:「是何言之過也!疇,負義逃竄之人耳,蒙恩全活,為幸多矣。豈可賣盧龍之塞,以易賞祿哉?縱國私疇,疇獨不愧於心乎?將軍雅知疇者,猶復如此,若必不得已,請願效死刎首於前。」言未卒,涕泣橫流。惇具答太祖。太祖喟然知不可屈,乃拜為議郎。年四十六卒。子又早死。文帝踐阼,高疇德義,賜疇從孫續爵關內侯,以奉其嗣。
〔一〕 臣松之以為田疇不應袁紹父子之命,以其非正也。故盡規魏祖,建盧龍之策。致使袁尚奔迸,授首遼東,皆疇之由也。既以明其為賊,胡為復弔祭其首乎?若以嘗被辟命,義在其中,則不應為人設謀,使其至此也。疇此舉止,良為進退無當,與王脩哭袁譚,貌同而心異也。
〔二〕 先賢行狀載太祖命曰:「蓨令田疇,至節高尚,遭值州里戎夏交亂,引身深山,研精味道,百姓從之,以成都邑。袁賊之盛,命召不屈。慷慨守志,以徼真主。及孤奉詔征定河北,遂服幽都,將定胡寇,時加禮命。疇即受署,陳建攻胡蹊路所由,率齊山民,一時向化,開塞導送,供承使役,路近而便,令虜不意。斬蹋頓于白狼,遂長驅于柳城,疇有力焉。及軍入塞,將圖其功,表封亭侯,食邑五百,而疇懇惻,前後辭賞。出入三載,歷年未賜,此為成一人之高,甚違王典,失之多矣。宜從表封,無久留吾過。」
〔三〕 魏書載世子議曰:「昔薳敖逃祿,傳載其美,所以激濁世,勵貪夫,賢於尸祿素餐之人也。故可得而小,不可得而毀。至于田疇,方斯近矣。免官加刑,於法為重。」魏略載教曰:「昔夷、齊棄爵而譏武王,可謂愚闇,孔子猶以為『求仁得仁』。疇之所守,雖不合道,但欲清高耳。使天下悉如疇志,即墨翟兼愛尚同之事,而老聃使民結繩之道也。外議雖善,為復使令司隸以決之。」魏書載荀彧議,以為「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期于為善而已。故匹夫守志,聖人各因而成之」。鍾繇以為「原思辭粟,仲尼不與,子路拒牛,謂之止善,雖可以激清勵濁,猶不足多也。疇雖不合大義,有益推讓之風,宜如世子議。」臣松之案呂氏春秋:「魯國之法,魯人有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貢贖人而辭不取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來魯人不贖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矣。』」案此語不與繇所引者相應,未詳為繇之事誤邪,而事將別有所出〔耳〕?
王脩字叔治,北海營陵人也。年七歲喪母。母以社日亡,來歲鄰里社,脩感念母,哀甚。鄰里聞之,為之罷社。年二十,游學南陽,止張奉舍。奉舉家得疾病,無相視者,脩親隱恤之,病愈乃去。初平中,北海孔融召以為主簿,守高密令。高密孫氏素豪俠,人客數犯法。民有相劫者,賊入孫氏,吏不能執。脩將吏民圍之,孫氏拒守,吏民畏憚不敢近。脩令吏民:「敢有不攻者與同罪。」孫氏懼,乃出賊。由是豪彊懾服。舉孝廉,脩讓邴原,融不聽。〔一〕時天下亂,遂不行。頃之,郡中有反者。脩聞融有難,夜往奔融。賊初發,融謂左右曰:「能冒難來,唯王脩耳!」言終而脩至。復署功曹。時膠東多賊寇,復令脩守膠東令。膠東人公沙盧宗彊,自為營塹,不肯應發調。脩獨將數騎徑入其門,斬盧兄弟,公沙氏驚愕莫敢動。脩撫慰其餘,由是寇少止。融每有難,脩雖休歸在家,無不至。融常賴脩以免。
〔一〕 融集有融答脩教曰:「原之賢也,吾已知之矣。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堯不能用,舜實舉之。原可謂不患無位之士。以遺後賢,不亦可乎!」脩重辭,融答曰:「掾清身絜己,歷試諸難,謀而鮮過,惠訓不倦。余嘉乃勳,應乃懿德,用升爾于王庭,其可辭乎!」
袁譚在青州,辟脩為治中從事,別駕劉獻數毀短脩。後獻以事當死,脩理之,得免。時人益以此多焉。袁紹又辟脩除即墨令,後復為譚別駕。紹死,譚、尚有隙。尚攻譚,譚軍敗,脩率吏民往救譚。譚喜曰:「成吾軍者,王別駕也。」譚之敗,劉詢起兵漯陰,諸城皆應。譚歎息曰:「今舉州背叛,豈孤之不德邪!」脩曰:「東萊太守管統雖在海表,此人不反。必來。」後十餘日,統果棄其妻子來赴譚,妻子為賊所殺,譚更以統為樂安太守。譚復欲攻尚,脩諫曰:「兄弟還相攻擊,是敗亡之道也。」譚不悅,然知其志節。後又問脩:「計安出?」脩曰:「夫兄弟者,左右手也。譬人將鬥而斷其右手,而曰『我必勝』,若是者可乎?夫棄兄弟而不親,天下其誰親之!屬有讒人,固將交鬥其間,以求一朝之利,願明使君塞耳勿聽也。若斬佞臣數人,復相親睦,以禦四方,可以橫行天下。」譚不聽,遂與尚相攻擊,請救於太祖。太祖既破冀州,譚又叛。太祖遂引軍攻譚于南皮。脩時運糧在樂安,聞譚急,將所領兵及諸從事數十人往赴譚。至高密,聞譚死,下馬號哭曰:「無君焉歸?」遂詣太祖,乞收葬譚屍。太祖欲觀脩意,默然不應。脩復曰:「受袁氏厚恩,若得收斂譚屍,然後就戮,無所恨。」太祖嘉其義,聽之。〔一〕以脩為督軍糧,還樂安。譚之破,諸城皆服,唯管統以樂安不從命。太祖命脩取統首,脩以統亡國之忠臣,因解其縛,使詣太祖。太祖悅而赦之。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破鄴,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貲以萬數。及破南皮,閱脩家,穀不滿十斛,有書數百卷。太祖歎曰:「士不妄有名。」乃禮辟為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將,遷魏郡太守。為治,抑彊扶弱,明賞罰,百姓稱之。〔二〕魏國既建,為大司農郎中令。太祖議行肉刑,脩以為時未可行,太祖採其議。徙為奉尚。其後嚴才反,與其徒屬數十人攻掖門。脩聞變,召車馬未至,便將官屬步至宮門。太祖在銅爵臺望見之,曰:「彼來者必王叔治也。」相國鍾繇謂脩:「舊,京城有變,九卿各居其府。」脩曰:「食其祿,焉避其離?居府雖舊,非赴難之義。」頃之,病卒官。子忠,官至東萊太守、散騎常侍。初,脩識高柔于弱冠,異王基于幼童,終皆遠至,世稱其知人。〔三〕
〔一〕 傅子曰:太祖既誅袁譚,梟其首,令曰:「敢哭之者戮及妻子。」於是王叔治、田子泰相謂曰:「生受辟命,亡而不哭,非義也。畏死忘義,何以立世?」遂造其首而哭之,哀動三軍。軍正白行其戮,太祖曰:「義士也。」赦之。臣松之案田疇傳,疇為袁尚所辟,不被譚命。傅子合而言之,有違事實。
〔二〕 魏略曰:脩為司金中郎將,陳黃白異議,因奏記曰:「脩聞枳棘之林,無梁柱之質;涓流之水,無洪波之勢。是以在職七年,忠讜不昭於時,功業不見於事,欣於所受,俯慚不報,未嘗不長夜起坐,中飯釋餐。何者?力少任重,不堪而懼也。謹貢所議如左。」太祖甚然之,乃與脩書曰:「君澡身浴德,流聲本州,忠能成績,為世美談,名實相副,過人甚遠。孤以心知君,至深至熱,非徒耳目而已也。察觀先賢之論,多以鹽鐵之利,足贍軍國之用。昔孤初立司金之官,念非屈君,餘無可者。故與君教曰:『昔遏父陶正,民賴其器用,及子媯滿,建侯于陳;近桑弘羊,位至三公。此君元龜之兆先告者也』,是孤用君之本言也,或恐眾人未曉此意。自是以來,在朝之士,每得一顯選,常舉君為首,及聞袁軍師眾賢之議,以為不宜越君。然孤執心將有所厎,以軍師之職,閒於司金,至於建功,重於軍師。孤之精誠,足以達君;君之察孤,足以不疑。但恐傍人淺見,以蠡測海,為蛇畫足,將言前後百選,輒不用之,而使此君沉滯冶官。張甲李乙,尚猶先之,此主人意待之不優之效也。孤懼有此空聲冒實,淫鼃亂耳。假有斯事,亦庶鍾期不失聽也;若其無也,過備何害?昔宣帝察少府蕭望之才任宰相,故復出之,令為馮翊。從正卿往,似於左遷。上使侍中宣意曰:『君守平原日淺,故復試君三輔,非有所間也。』孤揆先主中宗之意,誠備此事。既君崇勳業以副孤意。公叔文子與君俱升,獨何人哉!」後無幾而遷魏郡太守。
〔三〕 王隱晉書曰:脩一子,名儀,字朱表,高亮雅直。司馬文王為安東,儀為司馬。東關之敗,文王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儀曰:「責在軍師。」文王怒曰:「司馬欲委罪於孤邪?」遂殺之。子裦,字偉元。少立操尚,非禮不動。身長八尺四寸,容貌絕異。痛父不以命終,絕世不仕。立屋墓側,以教授為務。旦夕常至墓前拜,輒悲號斷絕。墓前有一柏樹,裦常所攀援,涕泣所著,樹色與凡樹不同。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勞悴」,未嘗不反覆流涕,泣下沾襟。家貧躬耕,計口而田,度身而蠶。諸生有密為裦刈麥者,裦遂棄之;自是莫敢復佐刈者。裦門人為本縣所役,求裦為屬,裦曰:「卿學不足以庇身,吾德薄不足以蔭卿,屬之何益?且吾不捉筆已四十年。」乃步擔乾飯,兒負鹽豉,門徒從者千餘人。安丘令以為見己,整衣出迎之於門。裦乃下道至土牛,磬折而立。云:「門生為縣所役,故來送別。」執手涕泣而去。令即放遣諸生,一縣以為恥。同縣管彥,少有才力,未知名,裦獨以為當自達,常友愛之;男女各始生,共許為婚。彥果為西夷校尉。裦後更以女嫁人,彥弟馥問裦,裦曰:「吾薄志畢願,山藪自數,姊妹皆遠,吉凶斷絕,以此自誓。賢兄子葬父於帝都,此則洛陽之人也,豈吾欲婚之本指邪?」馥曰:「嫂,齊人也。當還臨淄。」裦曰:「安有葬父河南,隨(妻)〔母〕還齊!用意如此,何婚之有?」遂不婚。邴春者,根矩之後也。少立志操,寒苦自居,負笈游學,身不停家,鄉邑翕然,以為能係其先也。裦以為春性險狹,慕名意多,終必不成,及後春果無學業,流離遠外,有識以此歸之。裦常以為人所行,其當歸於善道,不可以己所能而責人所不能也。有致遺者,皆不受。及洛都傾覆,寇賊蜂起,裦宗親悉欲移江東,裦戀墳壠。賊大盛,乃南達泰山郡。裦思土不肯去,賊害之。漢晉春秋曰:裦與濟南劉兆字延世,俱以不仕顯名。裦以父為文王所濫殺,終身不應徵聘,未嘗西向坐,以示不臣於晉也。魏略純固傳以脂習、王脩、龐淯、文聘、成公英、郭憲、單固七人為一傳。其脩、淯、聘三人自各有傳,成公英別見張既傳,單固見王淩傳,餘習、憲二人列于脩傳後也。脂習字元升,京兆人也。中平中仕郡,公府辟,舉高第,除太醫令。天子西遷及東詣許昌,習常隨從。與少府孔融親善。太祖為司空,威德日盛,而融故以舊意,書疏倨傲。習常責融,欲令改節,融不從。會融被誅,當時許中百官先與融親善者,莫敢收恤,而習獨往撫而哭之曰:「文舉,卿捨我死,我當復與誰語者?」哀歎無已。太祖聞之,收習,欲理之,尋以其事直見原,徙許東土橋下。習後見太祖,陳謝前愆。太祖呼其字曰:「元升,卿故慷慨!」因問其居處,以新移徙,賜穀百斛。至黃初,詔欲用之,以其年老,然嘉其敦舊,有欒布之節,賜拜中散大夫。還家,年八十餘卒。郭憲字幼簡,西平人,為其郡右姓。建安中為郡功曹,州辟不就,以仁篤為一郡所歸。至十七年,韓約失眾,從羌中還,依憲。眾人多欲取約以徼功,而憲皆責怒之,言:「人窮來歸我,云何欲危之?」遂擁護厚遇之。其後約病死,而田樂、陽逵等就斬約頭,當送之。逵等欲條疏憲名,憲不肯在名中,言我尚不忍生圖之,豈忍取死人以要功乎?逵等乃止。時太祖方攻漢中,在武都,而逵等送約首到。太祖宿聞憲名,及視條疏,怪不在中,以問逵等,逵具以情對。太祖歎其志義,乃并表列與逵等並賜爵關內侯,由是名震隴右。黃初元年病亡。正始初,國家追嘉其事,復賜其子爵關內侯。
邴原字根矩,北海朱虛人也。少與管寧俱以操尚稱,州府辟命皆不就。黃巾起,原將家屬入海,住鬱洲山中。時孔融為北海相,舉原有道。原以黃巾方盛,遂至遼東,與同郡劉政俱有勇略雄氣。遼東太守公孫度畏惡欲殺之,盡收捕其家,政得脫。度告諸縣:「敢有藏政者與同罪。」政窘急,往投原,〔一〕原匿之月餘,時東萊太史慈當歸,原因以政付之。既而謂度曰:「將軍前日欲殺劉政,以其為己害。今政已去,君之害豈不除哉!」度曰:「然。」原曰:「君之畏政者,以其有智也。今政已免,智將用矣,尚奚拘政之家?不若赦之,無重怨。」度乃出之。原又資送政家,皆得歸故郡。原在遼東,一年中往歸原居者數百家,游學之士,教授之聲,不絕。
〔一〕 魏氏春秋曰:政投原曰:「窮鳥入懷。」原曰:「安知斯懷之可入邪?」
後得歸,太祖辟為司空掾。原女早亡,時太祖愛子倉舒亦沒,太祖欲求合葬,原辭曰:「合葬,非禮也。原之所以自容於明公,公之所以待原者,以能守訓典而不易也。若聽明公之命,則是凡庸也,明公焉以為哉?」太祖乃止,徙署丞相徵事。〔一〕崔琰為東曹掾,記讓曰:「徵事邴原、議郎張範,皆秉德純懿,志行忠方,清靜足以厲俗,貞固足以幹事,所謂龍翰鳳翼,國之重寶。舉而用之,不仁者遠。」代涼茂為五官將長史,閉門自守,非公事不出。太祖征吳,原從行,卒。〔二〕
〔一〕 獻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五年,初置徵事二人,原與平原王烈俱以選補。
〔二〕 原別傳曰:原十一而喪父,家貧,早孤。鄰有書舍,原過其旁而泣。師問曰:「童子何悲?」原曰:「孤者易傷,貧者易感。夫書者,必皆具有父兄者,一則羨其不孤,二則羨其得學,心中惻然而為涕零也。」師亦哀原之言而為之泣曰:「欲書可耳!」答曰:「無錢資。」師曰:「童子苟有志,我徒相教,不求資也。」於是遂就書。一冬之間,誦孝經、論語。自在童齔之中,嶷然有異。及長,金玉其行。欲遠游學,詣安丘孫崧。崧辭曰:「君鄉里鄭君,君知之乎?」原答曰:「然。」崧曰:「鄭君學覽古今,博聞彊識,鉤深致遠,誠學者之師模也。君乃舍之,躡屣千里,所謂以鄭為東家丘者也。君似不知而曰然者,何?」原曰:「先生之說,誠可謂苦藥良鍼矣;然猶未達僕之微趣也。人各有志,所規不同,故乃有登山而採玉者,有入海而採珠者,豈可謂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君謂僕以鄭為東家丘,君以僕為西家愚夫邪?」崧辭謝焉。又曰:「兗、豫之士,吾多所識,未有若君者;當以書相分。」原重其意,難辭之,持書而別。原心以為求師啟學,志高者通,非若交游待分而成也。書何為哉?乃藏書於家而行。原舊能飲酒,自行之後,八九年間,酒不向口。單步負笈,苦身持力,至陳留則師韓子助,潁川則宗陳仲弓,汝南則交范孟博,涿郡則親盧子幹。臨別,師友以原不飲酒,會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飲酒,但以荒思廢業,故斷之耳。今當遠別,因見貺餞,可一飲讌。」於是共坐飲酒,終日不醉。歸以書還孫崧,解不致書之意。後為郡所召,署功曹主簿。時魯國孔融在郡,教選計當任公卿之才,乃以鄭玄為計掾,彭璆為計吏,原為計佐。融有所愛一人,常盛嗟歎之。後恚望,欲殺之,朝吏皆請。時其人亦在坐,叩頭流血,而融意不解。原獨不為請。融謂原曰:「眾皆請而君何獨不?」原對曰:「明府於某,本不薄也,常言歲終當舉之,此所謂『吾一子』也。如是,朝吏受恩未有在某前者矣,而今乃欲殺之。明府愛之,則引而方之於子,憎之,則推之欲危其身。原愚,不知明府以何愛之?以何惡之?」融曰:「某生于微門,吾成就其兄弟,拔擢而用之;某今孤負恩施。夫善則進之,惡則誅之,固君道也。往者應仲遠為泰山太守,舉一孝廉,旬月之閒而殺之。夫君人者,厚薄何常之有!」原對曰:「仲遠舉孝廉,殺之,其義焉在?夫孝廉,國之俊選也。舉之若是,則殺之非也;若殺之是,則舉之非也。詩云:『彼己之子,不遂其媾。』蓋譏之也。語云:『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仲遠之惑甚矣。明府奚取焉?」融乃大笑曰:「吾直戲耳!」原又曰:「君子於其言,出乎身,加乎民;言行,君子之樞機也。安有欲殺人而可以為戲者哉?」融無以答。是時漢朝陵遲,政以賄成,原乃將家人入鬱洲山中。郡舉有道,融書喻原曰:「脩性保貞,清虛守高,危邦不入,久潛樂土。王室多難,西遷鎬京。聖朝勞謙,疇咨雋乂。我徂求定,策命懇惻。國之將隕,嫠不恤緯,家之將亡,緹縈跋涉,彼匹婦也,猶執此義。實望根矩,仁為己任,授手援溺,振民於難。乃或晏晏居息,莫我肯顧,謂之君子,固如此乎!根矩,根矩,可以來矣!」原遂到遼東。遼東多虎,原之邑落獨無虎患。原嘗行而得遺錢,拾以繫樹枝,此錢既不見取,而繫錢者愈多。問其故,答者謂之神樹。原惡其由己而成淫祀,乃辨之,於是里中遂斂其錢以為社供。後原欲歸鄉里,止於三山。孔融書曰:「隨會在秦,賈季在翟,諮仰靡所,歎息增懷。頃知來至,近在三山。詩不云乎,『來歸自鎬,我行永久』。今遣五官掾,奉問榜人舟楫之勞,禍福動靜告慰。亂階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爭梟。」原於是遂復反還。積十餘年,後乃遁還。南行已數日,而度甫覺。度知原之不可復追也,因曰:「邴君所謂雲中白鶴,非鶉鷃之網所能羅矣。又吾自遣之,勿復求也。」遂免危難。自反國土,原於是講述禮樂,吟咏詩書,門徒數百,服道數十。時鄭玄博學洽聞,註解典籍,故儒雅之士集焉。原亦自以高遠清白,頤志澹泊,口無擇言,身無擇行,故英偉之士向焉。是時海內清議,云青州有邴、鄭之學。魏太祖為司空,辟原署東閤祭酒。太祖北伐三郡單于,還住昌國,燕士大夫。酒酣,太祖曰:「孤反,鄴守諸君必將來迎,今日明旦,度皆至矣。其不來者,獨有邴祭酒耳!」言訖未久,而原先至。門下通謁,太祖大驚喜,攬履而起,遠出迎原曰:「賢者誠難測度!孤謂君將不能來,而遠自屈,誠副饑虛之心。」謁訖而出,軍中士大夫詣原者數百人。太祖怪而問之,時荀文若在坐,對曰:「獨可省問邴原耳!」太祖曰:「此君名重,乃亦傾士大夫心?」文若曰:「此一世異人,士之精藻,公宜盡禮以待之。」太祖曰:「固孤之宿心也。」自是之後,見敬益重。原雖在軍歷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終不當事,又希會見。河內張範,名公之子也,其志行有與原符,甚相親敬。令曰:「邴原名高德大,清規邈世,魁然而峙,不為孤用。聞張子頗欲學之,吾恐造之者富,隨之者貧也。」魏太子為五官中郎將,天下向慕,賓客如雲,而原獨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舉動。太祖微使人從容問之,原曰:「吾聞國危不事冢宰,君去不奉世子,此典制也。」於是乃轉五官長史,令曰:「子弱不才,懼其難正,貪欲相屈,以匡勵之。雖云利賢,能不恧恧!」太子燕會,眾賓百數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眾人紛紜,或父或君。時原在坐,不與此論。太子諮之于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太子亦不復難之。
是後大鴻臚鉅鹿張泰、河南尹扶風龐迪以清賢稱,〔一〕永寧太僕東郡張閣以簡質聞。〔二〕
〔一〕 荀綽冀州記曰:鉅鹿張貔,字邵虎。祖父泰,字伯陽,有名於魏。父邈,字叔遼,遼東太守。著名自然好學論,在嵇康集。為人弘深有遠識,恢恢然,使求之者莫之能測也。宦歷二(官)〔宮〕,元康初為城陽太守,未行而卒。
〔二〕 杜恕著家戒稱閣曰:「張子臺,視之似鄙樸人,然其心中不知天地閒何者為美,何者為好,敦然似如與陰陽合德者。作人如此,自可不富貴,然而患禍當何從而來?世有高亮如子臺者,皆多力慕,體之不如也。」
管寧字幼安,北海朱虛人也。〔一〕年十六喪父,中表愍其孤貧,咸共贈賵,悉辭不受,稱財以送終。長八尺,美須眉。與平原華歆、同縣邴原相友,俱游學於異國,並敬善陳仲弓。天下大亂,聞公孫度令行於海外,遂與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遼東。度虛館以候之。既往見度,乃廬於山谷。時避難者多居郡南,而寧居北,示無遷志,後漸來從之。太祖為司空,辟寧,度子康絕命不宣。〔二〕
〔一〕 傅子曰:齊相管仲之後也。昔田氏有齊而管氏去之,或適魯,或適楚。漢興有管少卿為燕令,始家朱虛,世有名節,九世而生寧。
〔二〕 傅子曰:寧往見度,語惟經典,不及世事。還乃因山為廬,鑿坏為室。越海避難者,皆來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遂講詩、書,陳俎豆,飾威儀,明禮讓,非學者無見也。由是度安其賢,民化其德。邴原性剛直,清議以格物,度已下心不安之。寧謂原曰:「潛龍以不見成德,言非其時,皆招禍之道也。」密遣令西還。度庶子康代居郡,外以將軍太守為號,而內實有王心,卑己崇禮,欲官寧以自鎮輔,而終莫敢發言,其敬憚如此。皇甫謐高士傳曰:寧所居屯落,會井汲者,或男女雜錯,或爭井鬥鬩。寧患之,乃多買器,分置井傍,汲以待之,又不使知。來者得而怪之,問知寧所為,乃各相責,不復鬥訟。鄰有牛暴寧田者,寧為牽牛著涼處,自為飲食,過於牛主。牛主得牛,大慚,若犯嚴刑。是以左右無鬥訟之聲,禮讓移于海表。
王烈者,字彥方,於時名聞在原、寧之右。辭公孫度長史,商賈自穢。太祖命為丞相掾,徵事,未至,卒於海表。〔一〕
〔一〕 先賢行狀曰:烈通識達道,秉義不回。以潁川陳太丘為師,二子為友。時潁川荀慈明、賈偉節、李元禮、韓元長皆就陳君學,見烈器業過人,歎服所履,亦與相親。由是英名著於海內。道成德立,還歸舊廬,遂遭父喪,泣淚三年。遇歲饑饉,路有餓殍,烈乃分釜庚之儲,以救邑里之命。是以宗族稱孝,鄉黨歸仁。以典籍娛心,育人為務,遂建學校,敦崇庠序。其誘人也,皆不因其性氣,誨之以道,使之從善遠惡。益者不自覺,而大化隆行,皆成寶器。門人出入,容止可觀,時在市井,行步有異,人皆別之。州閭成風,咸競為善。時國中有盜牛者,牛主得之。盜者曰:「我邂逅迷惑,從今已後將為改過。子既已赦宥,幸無使王烈聞之。」人有以告烈者,烈以布一端遺之。或問:「此人既為盜,畏君聞之,反與之布,何也?」烈曰:「昔秦穆公,人盜其駿馬食之,乃賜之酒。盜者不愛其死,以救穆公之難。今此盜人能悔其過,懼吾聞之,是知恥惡。知恥惡,則善心將生,故與布勸為善也。」閒年之中,行路老父擔重,人代擔行數十里,欲至家,置而去,問姓名,不以告。頃之,老父復行,失劍於路。有人行而遇之,欲置而去,懼後人得之,劍主於是永失,欲取而購募,或恐差錯,遂守之。至暮,劍主還見之,前者代擔人也。老父攬其袂,問曰:「子前者代吾擔,不得姓名,今子復守吾劍于路,未有若子之仁,請子告吾姓名,吾將以告王烈。」乃語之而去。老父以告烈,烈曰:「世有仁人,吾未之見。」遂使人推之,乃昔時盜牛人也。烈歎曰:「韶樂九成,虞賓以和:人能有感,乃至於斯也!」遂使國人表其閭而異之。時人或訟曲直,將質於烈,或至塗而反,或望廬而還,皆相推以直,不敢使烈聞之。時國主皆親驂乘適烈私館,疇諮政令。察孝廉,三府並辟,皆不就。會董卓作亂,避地遼東,躬秉農器,編於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樂。東域之人,奉之若君。時衰世弊,識真者少,朋黨之人,互相讒謗。自避世在東國者,多為人所害,烈居之歷年,未嘗有患。使遼東強不淩弱,眾不暴寡,商賈之人,市不二價。太祖累徵召,遼東為解而不遣。以建安二十三年寢疾,年七十八而終。
中國少安,客人皆還,唯寧晏然若將終焉。黃初四年,詔公卿舉獨行君子,司徒華歆薦寧。文帝即位,徵寧,遂將家屬浮海還郡,公孫恭送之南郊,加贈服物。自寧之東也,度、康、恭前後所資遺,皆受而藏諸。既已西渡,盡封還之。〔一〕詔以寧為太中大夫,固辭不受。〔二〕明帝即位,太尉華歆遜位讓寧,〔三〕遂下詔曰:「太中大夫管寧,耽懷道德,服膺六藝,清虛足以侔古,廉白可以當世。曩遭王道衰缺,浮海遁居,大魏受命,則襁負而至,斯蓋應龍潛升之道,聖賢用舍之義。而黃初以來,徵命屢下,每輒辭疾,拒違不至。豈朝廷之政,與生殊趣,將安樂山林,往而不能反乎!夫以姬公之聖,而耇德不降,則鳴鳥弗聞。〔四〕以秦穆之賢,猶思詢乎黃髮。況朕寡德,曷能不願聞道于子大夫哉!今以寧為光祿勳。禮有大倫,君臣之道,不可廢也。望必速至,稱朕意焉。」又詔青州刺史曰:「寧抱道懷貞,潛翳海隅,比下徵書,違命不至,盤桓利居,高尚其事。雖有素履幽人之貞,而失考父茲恭之義,使朕虛心引領歷年,其何謂邪?徒欲懷安,必肆其志,不惟古人亦有翻然改節以隆斯民乎!日逝月除,時方已過,澡身浴德,將以曷為?仲尼有言:『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哉!』其命別駕從事郡丞掾,奉詔以禮發遣寧詣行在所,給安車、吏從、茵蓐、道上廚食,上道先奏。」寧稱草莽臣上疏曰:「臣海濱孤微,罷農無伍,祿運幸厚。橫蒙陛下纂承洪緒,德侔三皇。化溢有唐。久荷渥澤,積祀一紀,不能仰答陛下恩養之福。沈委篤痾,寢疾彌留,逋違臣隸顛倒之節,夙宵戰怖,無地自厝。臣元年十一月被公車司馬令所下州郡,八月甲申詔書徵臣,更賜安車、衣被、茵蓐,以禮發遣,光寵並臻,優命屢至,怔營竦息,悼心失圖。思自陳聞,申展愚情,而明詔抑割,不令稍脩章表,是以鬱滯,訖于今日。誠謂乾覆,恩有紀極,不意靈潤,彌以隆赫。奉今年二月被州郡所下三年十二月辛酉詔書,重賜安車、衣服,別駕從事與郡功曹以禮發遣,又特被璽書,以臣為光祿勳,躬秉勞謙,引喻周、秦,損上益下。受詔之日,精魄飛散,靡所投死。臣重自省揆,德非園、綺而蒙安車之榮,功無竇融而蒙璽封之寵,楶梲駑下,荷棟梁之任,垂沒之命,獲九棘之位,懼有朱博鼓妖之眚。又年疾日侵,有加無損,不任扶輿進路以塞元責。望慕閶闔,徘徊闕庭,謹拜章陳情,乞蒙哀省,抑恩聽放,無令骸骨填于衢路。」自黃初至于青龍,徵命相仍,常以八月賜牛酒。詔書問青州刺史程喜:「寧為守節高乎,審老疾尪頓邪?」喜上言:「寧有族人管貢為州吏,與寧鄰比,臣常使經營消息。貢說:『寧常著皁帽、布襦蔥、布裙,隨時單複,出入閨庭,能自任杖,不須扶持。四時祠祭,輒自力強,改加衣服,著絮巾,故在遼東所有白布單衣,親薦饌饋,跪拜成禮。寧少而喪母,不識形象,常特加觴,泫然流涕。又居宅離水七八十步,夏時詣水中澡灑手足,闚於園圃。』臣揆寧前後辭讓之意,獨自以生長潛逸,耆艾智衰,是以棲遲,每執謙退。此寧志行所欲必全,不為守高。」〔五〕
〔一〕 傅子曰:是時康又已死,嫡子不立而立弟恭,恭懦弱,而康孽子淵有雋才。寧曰:「廢嫡立庶,下有異心,亂之所由起也。」乃將家屬乘海即受徵。寧在遼東,積三十七年乃歸,其後淵果襲奪恭位,叛國家而南連吳,僭號稱王,明帝使相國宣文侯征滅之。遼東之死者以萬計,如寧所籌。寧之歸也,海中遇暴風,船皆沒,唯寧乘船自若。時夜風晦冥,船人盡惑,莫知所泊。望見有火光,輒趣之,得島。島無居人,又無火燼,行人咸異焉,以為神光之祐也。皇甫謐曰:「積善之應也。」
〔二〕 傅子曰:寧上書天子,且以疾辭,曰:「臣聞傅說發夢,以感殷宗,呂尚啟兆,以動周文,以通神之才悟於聖主,用能匡佐帝業,克成大勳。臣之器朽,實非其人。雖貪清時,釋體蟬蛻。內省頑病,日薄西山。唯陛下聽野人山藪之願,使一老者得盡微命。」書奏,帝親覽焉。
〔三〕 傅子曰:司空陳群又薦寧曰:「臣聞王者顯善以消惡,故湯舉伊尹,不仁者遠。伏見徵士北海管寧,行為世表,學任人師,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前雖徵命,禮未優備。昔司空荀爽,家拜光祿,先儒鄭玄,即授司農,若加備禮,庶必可致。至延西序,坐而論道,必能昭明古今,有益大化。」
〔四〕 尚書君奭曰:「耇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矧曰其有能格。」鄭玄曰:「耇,老也。造,成也。詩云:『小子有造。』老成德之人,不降志與我並在位,則鳴鳥之聲不得聞,況乃曰有能德格於天者乎!言必無也。鳴鳥謂鳳也。」
〔五〕 高士傳曰: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餘年,未嘗箕股,其榻上當膝處皆穿。
正始二年,太僕陶丘一、永寧衛尉孟觀、侍中孫邕、中書侍郎王基薦寧曰:
臣聞龍鳳隱耀,應德而臻,明哲潛遁,俟時而動。是以鸞鷟鳴岐,周道隆興,四皓為佐,漢帝用康。伏見太中大夫管寧,應二儀之中和,總九德之純懿,含章素質,冰絜淵清,玄虛澹泊,與道逍遙;娛心黃老,游志六藝,升堂入室,究其閫奧,韜古今於胸懷,包道德之機要。中平之際,黃巾陸梁,華夏傾蕩,王綱弛頓。遂避時難,乘桴越海,羈旅遼東三十餘年。在乾之姤,匿景藏光,嘉遁養浩,韜韞儒墨,潛化傍流,暢于殊俗。
黃初四年,高祖文皇帝疇諮群公,思求雋乂,故司徒華歆舉寧應選,公車特徵,振翼遐裔,翻然來翔。行遇屯厄,遭罹疾病,即拜太中大夫。烈祖明皇帝嘉美其德,登為光祿勳。寧疾彌留,未能進道。今寧舊疾已瘳,行年八十,志無衰倦。環堵篳門,偃息窮巷,飯鬻餬口,并日而食,吟詠詩書,不改其樂。困而能通,遭難必濟,經危蹈險,不易其節,金聲玉色,久而彌彰。揆其終始,殆天所祚,當贊大魏,輔亮雍熙。兗職有闕,群下屬望。昔高宗刻象,營求賢哲,周文啟龜,以卜良佐。況寧前朝所表,名德已著,而久棲遲,未時引致,非所以奉遵明訓,繼成前志也。陛下踐阼,纂承洪緒。聖敬日躋,超越周成。每發德音,動諮師傅。若繼二祖招賢故典,賓禮雋邁,以廣緝熙,濟濟之化,侔于前代。
寧清高恬泊,擬跡前軌,德行卓絕,海內無偶。歷觀前世玉帛所命,申公、枚乘、周黨、樊英之儔,測其淵源,覽其清濁,未有厲俗獨行若寧者也。誠宜束帛加璧,備禮徵聘,仍授几杖,延登東序,敷陳墳素,坐而論道,上正璇璣,協和皇極,下阜群生,彝倫攸敘,必有可觀,光益大化。若寧固執匪石,守志箕山,追跡洪崖,參蹤巢、許。斯亦聖朝同符唐、虞,優賢揚歷,垂聲千載。〔一〕雖出處殊塗,俯仰異體,至於興治美俗,其揆一也。
〔一〕 今文尚書曰「優賢揚歷」,謂揚其所歷試。左思魏都賦曰:「優賢著于揚歷」也。
於是特具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聘焉。會寧卒,時年八十四。拜子邈郎中,後為博士。初,寧妻先卒,知故勸更娶,寧曰:「每省曾子、王駿之言,意常嘉之,豈自遭之而違本心哉?」〔一〕
〔一〕 傅子曰:寧以衰亂之時,世多妄變氏族者,違聖人之制,非禮命姓之意,故著氏姓論以原本世系,文多不載。每所居姻親、知舊、鄰里有困窮者,家儲雖不盈擔石,必分以贍救之。與人子言,教以孝;與人弟言,訓以悌;言及人臣,誨以忠。貌甚恭,言甚順,觀其行,邈然若不可及,即之熙熙然,甚柔而溫,因其事而導之於善,是以漸之者無不化焉。寧之亡,天下知與不知,聞之無不嗟歎。醇德之所感若此,不亦至乎!
時鉅鹿張臶,字子明,潁川胡昭,字孔明,亦養志不仕。臶少游太學,學兼內外,後歸鄉里。袁紹前後辟命,不應,移居上黨。并州牧高幹表除樂平令,不就,徙循常山,門徒且數百人,遷居任縣。太祖為丞相,辟,不詣。太和中,詔求隱學之士能消災復異者,郡累上臶,發遣,老病不行。廣平太守盧毓到官三日,綱紀白承前致版謁臶。毓教曰:「張先生所謂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諸侯者也。此豈版謁所可光飾哉!」但遣主簿奉書致羊酒之禮。青龍四年辛亥詔書:「張掖郡玄川溢涌,激波奮蕩,寶石負圖,狀像靈龜,宅于川西,嶷然磐峙,倉質素章,麟鳳龍馬,煥炳成形,文字告命,粲然著明。太史令高堂隆上言:古皇聖帝所未嘗蒙,實有魏之禎命,東序之世寶。」〔一〕事頒天下。任令于綽連齎以問臶,臶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不追已往,禎祥先見而後廢興從之。漢已久亡,魏已得之,何所追興徵祥乎!此石,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禎瑞也。」正始元年,戴鵀之鳥,巢臶門陰。臶告門人曰:「夫戴鵀陽鳥,而巢門陰,此凶祥也。」乃援琴歌詠,作詩二篇,旬日而卒,時年一百五歲。是歲,廣平太守王肅至官,教下縣曰:「前在京都,聞張子明,來至問之,會其已亡,致痛惜之。此君篤學隱居,不與時競,以道樂身。昔絳縣老人屈在泥塗,趙孟升之,諸侯用睦。愍其耄勤好道,而不蒙榮寵,書到,遣吏勞問其家,顯題門戶,務加殊異,以慰既往,以勸將來。」
〔一〕 尚書顧命篇曰:「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注曰:「河圖,圖出於河,帝王聖者之所受。」
胡昭始避地冀州,亦辭袁紹之命,遁還鄉里。太祖為司空丞相,頻加禮辟。昭往應命,既至,自陳一介野生,無軍國之用,歸誠求去。太祖曰:「人各有志,出處異趣,勉卒雅尚,義不相屈。」昭乃轉居陸渾山中,躬耕樂道,以經籍自娛。閭里敬而愛之。〔一〕建安二十三年,陸渾長張固被書調丁夫,當給漢中。百姓惡憚遠役,並懷擾擾。民孫狼等因興兵殺縣主簿,作為叛亂,縣邑殘破。固率將十餘吏卒,依昭住止,招集遺民,安復社稷。狼等遂南附關羽。羽授印給兵,還為寇賊,到陸渾南長樂亭,自相約誓,言:「胡居士賢者也,一不得犯其部落。」一川賴昭,咸無怵惕。天下安輯,徙宅宜陽。〔二〕正始中,驃騎將軍趙儼、尚書黃休、郭彝、散騎常侍荀顗、鍾毓、太僕庾嶷、〔三〕弘農太守何楨等〔四〕遞薦昭曰:「天真高絜,老而彌篤。玄虛靜素,有夷、皓之節。宜蒙徵命,以勵風俗。」〔五〕至嘉平二年,公車特徵,會卒,年八十九。拜子纂郎中。初,昭善史書,與鍾繇、邯鄲淳、衛覬、韋誕並有名,尺牘之跡,動見模楷焉。〔六〕
〔一〕 高士傳曰:初,晉宣帝為布衣時,與昭有舊。同郡周生等謀害帝,昭聞而步陟險,邀生于崤、澠之間,止生,生不肯。昭泣與結誠,生感其義,乃止。昭因與斫棗樹共盟而別。昭雖有陰德於帝,口終不言,人莫知之。信行著於鄉黨。建安十六年,百姓聞馬超叛,避兵入山者千餘家,飢乏,漸相劫略,昭常遜辭以解之,是以寇難消息,眾咸宗焉。故其所居部落中,三百里無相侵暴者。
〔二〕 高士傳曰:幽州刺史杜恕嘗過昭所居草廬之中,言事論理,辭意謙敬,恕甚重焉。太尉蔣濟辟,不就。
〔三〕 案庾氏譜:嶷字劭然,潁川人。子{雨儵}字玄默,晉尚書、陽翟子。嶷弟遁,字德先,太中大夫。遁胤嗣克昌,為世盛門。侍中峻、河南尹純,皆遁之子,豫州牧長史顗,遁之孫,太尉文康公亮、司空冰皆遁之曾孫,貴達至今。
〔四〕 文士傳曰:楨字元幹,廬江人,有文學器幹,容貌甚偉。歷幽州刺史、廷尉,入晉為尚書光祿大夫。楨子龕,後將軍;勗,車騎將軍;惲,豫州刺史;其餘多至大官。自後累世昌阜,司空文穆公充,惲之孫也,貴達至今。
〔五〕 高士傳曰:朝廷以戎車未息,徵命之事,且須後之,昭以故不即徵。後顗、休復與庾嶷薦昭,有詔訪於本州評議。侍中韋誕駁曰:「禮賢徵士,王政之所重也,古者考行於鄉。今顗等位皆常伯納言,嶷為卿佐,足以取信。附下罔上,忠臣之所不行也。昭宿德耆艾,遺逸山林,誠宜嘉異。」乃從誕議也。
〔六〕 傅子曰:胡徵君怡怡無不愛也,雖僕隸,必加禮焉。外同乎俗,內秉純絜,心非其好,王公不能屈,年八十而不倦於書籍者,吾於胡徵君見之矣。時有隱者焦先,河東人也。魏略曰:先字孝然。中平末,白波賊起。時先年二十餘,與同郡侯武陽相隨。武陽年小,有母,先與相扶接,避白波,東客揚州取婦。建安初來西還,武陽詣大陽占戶,先留陝界。至十六年,關中亂。先失家屬,獨竄於河渚間,食草飲水,無衣履。時大陽長朱南望見之,謂為亡士,欲遣船捕取。武陽語縣:「此狂癡人耳!」遂注其籍。給廩,日五升。後有疫病,人多死者,縣常使埋藏,童兒豎子皆輕易之。然其行不踐邪徑,必循阡陌;及其捃拾,不取大穗;飢不苟食,寒不苟衣,結草以為裳,科頭徒跣。每出,見婦人則隱翳,須去乃出。自作一瓜牛廬,淨掃其中。營木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時,搆火以自炙,呻吟獨語。飢則出為人客作,飽食而已,不取其直。又出於道中,邂逅與人相遇,輒下道藏匿。或問其故,常言「草茅之人,與狐兔同群」。不肯妄語。太和、青龍中,嘗持一杖南渡淺河水,輒獨云未可也,由是人頗疑其不狂。至嘉平中,太守賈穆初之官,故過其廬。先見穆再拜。穆與語,不應;與食,不食。穆謂之曰:「國家使我來為卿作君,我食卿,卿不肯食,我與卿語,卿不應我,如是,我不中為卿作君,當去耳!」先乃曰:「寧有是邪?」遂不復語。其明年,大發卒將伐吳。有竊問先:「今討吳何如?」先不肯應,而謬歌曰:「祝衄祝衄,非魚非肉,更相追逐,本心為當殺牂羊,更殺其羖〈羊歷〉邪!」郡人不知其謂。會諸軍敗,好事者乃推其意,疑牂羊謂吳,羖〈羊歷〉謂魏,於是後人僉謂之隱者也。議郎河東董經特嘉異節,與先非故人,密往觀之。經到,乃奮其白鬚,為如與之有舊者,謂曰:「阿先闊乎!念共避白波時不?」先熟視而不言。經素知其昔受武陽恩,因復曰:「念武陽不邪?」先乃曰:「已報之矣。」經又復挑欲與語,遂不肯復應。後歲餘病亡,時年八十九矣。高士傳曰:世莫知先所出。或言生乎漢末,自陝居大陽,無父母兄弟妻子。見漢室衰,乃自絕不言。及魏受禪,常結草為廬於河之湄,獨止其中。冬夏恆不著衣,臥不設席,又無草蓐,以身親土,其體垢污皆如泥漆,五形盡露,不行人間。或數日一食,欲食則為人賃作,人以衣衣之,乃使限功受直,足得一食輒去,人欲多與,終不肯取,亦有數日不食時。行不由邪徑,目不與女子逆視。口未嘗言,雖有驚急,不與人語。遺以食物皆不受。河東太守杜恕嘗以衣服迎見,而不與語。司馬景王聞而使安定太守董經因事過視,又不肯語,經以為大賢。其後野火燒其廬,先因露寢。遭冬雪大至,先袒臥不移,人以為死,就視如故,不以為病,人莫能審其意。度年可百歲餘乃卒。或問皇甫謐曰:「焦先何人?」曰:「吾不足以知之也。考之於表,可略而言矣。夫世之所常趣者榮味也,形之所不可釋者衣裳也,身之所不可離者室宅也,口之所不能已者言語也,心之不可絕者親戚也。今焦先棄榮味,釋衣服,離室宅,絕親戚,閉口不言,曠然以天地為棟宇,闇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玄寂之幽,一世之人不足以挂其意,四海之廣不能以回其顧,妙乎與夫三皇之先者同矣。結繩已來,未及其至也,豈群言之所能髣彿,常心之所得測量哉!彼行人所不能行,堪人所不能堪,犯寒暑不以傷其性,居曠野不以恐其形,遭驚急不以迫其慮,離榮愛不以累其心,損視聽不以汙其耳目,舍足於不損之地,居身於獨立之處,延年歷百,壽越期頤,雖上識不能尚也。自羲皇已來,一人而已矣!」魏氏春秋曰:故梁州刺史耿黼以先為「仙人也」,北海傅玄謂之「性同禽獸」,並為之傳,而莫能測之。魏略又載扈累及寒貧者。累字伯重,京兆人也。初平中,山東人有青牛先生者,字正方,客三輔。曉知星曆、風角、鳥情。常食青葙芫華。年似如五六十者,人或親識之,謂其已百餘歲矣。初,累年四十餘,隨正方遊學,人謂之得其術。有婦,無子。建安十六年,三輔亂,又隨正方南入漢中。漢中壞,正方入蜀,累與相失,隨徙民詣鄴,遭疾疫喪其婦。至黃初元年,又徙詣洛陽,遂不復娶婦。獨居道側,以壇磚為障,施一廚床,食宿其中。晝日潛思,夜則仰視星宿,吟詠內書。人或問之,閉口不肯言。至嘉平中,年八九十,裁若四五十者。縣官以其孤老,給廩日五升。五升不足食,頗行傭作以裨糧,糧盡復出,人與不取。食不求美,衣弊縕,後一二年病亡。寒貧者,本姓石,字德林,安定人也。建安初,客三輔。是時長安有宿儒欒文博者,門徒數千,德林亦就學,始精詩、書。後好內事,於眾輩中最玄默。至十六年,關中亂,南入漢中。初不治產業,不畜妻孥,常讀老子五千文及諸內書,晝夜吟詠。到二十五年,漢中破,隨眾還長安,遂癡愚不復識人。食不求味,冬夏常衣弊布連結衣。體如無所勝,目如無所見。獨居窮巷小屋,無親里。人與之衣食,不肯取。郡縣以其鰥窮,給廩日五升,食不足,頗行乞,乞不取多。人問其姓字,又不肯言,故因號之曰寒貧也。或素有與相知者,往存恤之,輒拜跪,由是人謂其不癡。車騎將軍郭淮以意氣呼之,問其所欲,亦不肯言。淮因與脯糒及衣,不取其衣,取其脯一朐、糒一升而止。臣松之案魏略云:焦先及楊沛,並作瓜牛廬,止其中。以為瓜當作蝸;蝸牛,螺蟲之有角者也,俗或呼為黃犢。先等作圜舍,形如蝸牛蔽,故謂之蝸牛廬。莊子曰:「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謂此物也。
評曰:袁渙、邴原、張範躬履清蹈,進退以道,〔一〕蓋是貢禹、兩龔之匹。涼茂、國淵亦其次也。張承名行亞範,可謂能弟矣。田疇抗節,王脩忠貞,足以矯俗;管寧淵雅高尚,確然不拔;張臶、胡昭闔門守靜,不營當世:故并錄焉。
〔一〕 臣松之以為蹈猶履也,「躬履清蹈」,近非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