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第一百一十章 晉書卷一百十一載記第十一· 房玄龄等
慕容暐慕容恪陽騖皇甫真
慕容暐字景茂,雋第三子也。初封中山王,尋立為太子。及雋死,群臣欲立慕容恪,恪辭曰:「國有儲君,非吾節也。」於是立暐。
升平四年,僭即皇帝位,大赦境內,改元曰建熙,立其母可足渾氏為皇太后。以慕容恪為太宰、錄尚書,行周公事;慕容評為太傅,副贊朝政;慕輿根為太師;慕容垂為河南大都督、征南將軍、兗州牧、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鎮梁國;孫希為安西將軍、并州刺史;傅顏為護軍將軍;其餘封授各有差。
暐既庸弱,國事皆委之於恪。慕輿根自恃勳舊,驕傲有無上之心,忌恪之總朝權,將伺隙為亂,乃言於恪曰:「今主上幼沖,母后干政,殿下宜慮楊駿、諸葛元遜之變,思有以自全。且定天下者,殿下之功也,兄亡弟及,先王之成制,過山陵之後,可廢主上為一國王,殿下踐尊位,以建大燕無窮之慶。」恪曰:「公醉乎?何言之勃也!昔曹臧、吳札並於家難之際,猶曰為君非吾節,況今儲君嗣統,四海無虞,宰輔受遺,奈何便有私議!公忘先帝之言乎?」根大懼,陳謝而退。恪以告慕容垂,垂勸恪誅之。恪曰:「今新遭大凶,二虜伺隙,山陵未建,而宰輔自相誅滅,恐乖遠近之望,且可容忍之。」根與左衛慕輿干潛謀誅恪及評,因而篡位。入白可足渾氏及暐曰;「太宰、太傅將謀為亂,臣請率禁兵誅之,以安社稷。」可足渾氏將從之,暐曰:「二公國之親穆,先帝所託,終應無此,未必非太師將為亂也。」於是使其侍中皇甫真、護軍傅顏收根等,於禁中斬之,大赦境內。遣傅顏率騎二萬觀兵河南,臨淮而還,軍威甚盛。
初,雋所署寧南將軍呂護據野王,陰通京師,穆帝以護為前將軍、冀州刺史。雋死,謀引王師襲鄴,事覺,暐使慕容恪等率眾五萬討之。傅顏言於恪曰:「護窮寇假合,王師既臨,則上下喪氣,曾不敢闚兵中路,展其螗蜋之心。此則士卒懾魂,敗亡之驗也。殿下前以廣固天險,守易攻難,故為長久之策。今賊形便不與往同,宜急攻之,以省千金之費。」恪曰:「護老賊,經變多矣。觀其為備之道,未易卒平。今圈之窮城,樵採路絕,內無蓄積,外無強援,不過十旬,其斃必矣,何必遽殘士卒之命而趣一時之利哉!吾嚴濬圍壘,休養將卒,以重官美貨間而離之。事淹勢窮,其釁易動;我則未勞,而寇已斃。此為兵不血刃,坐以制勝也。」遂列長圍守之。護遣其將張興率勁卒七千出戰,傅顏擊斬之。自三月至八月而野王潰,護南奔于晉,悉降其眾。尋復叛歸于暐,暐待之如初。因遣傅顏與護率眾據河陰。顏北襲勑勒,大獲而還。護攻洛陽,中流矢而死。將軍段崇收軍北渡,屯于野王。
暐遣其寧東慕容忠攻陷滎陽,又遣鎮南慕容塵寇長平。〔一〕時晉冠軍將軍陳祐戍洛陽,遣使請救,帝遣桓溫援之。
興寧初,暐復使慕容評寇許昌、懸瓠、陳城,〔二〕並陷之,遂略汝南諸郡,徙萬餘戶于幽冀。暐豫州刺史孫興上疏,請步卒五千先圖洛陽。暐納之,遣其太宰司馬悅希軍于盟津,孫興分戍成皋,以為之聲援。尋而陳祐率眾奔陸渾,河南諸壘悉陷于希。慕容恪攻陷金墉,害揚威將軍沈勁。以其左中郎將慕容筑為假節、征虜將軍、洛州刺史,鎮金墉,慕容垂為都督荊揚洛徐兗豫雍益梁秦等十州諸軍事、征南大將軍、荊州牧,配兵一萬,鎮魯陽。
時暐境內多水旱,慕容恪、慕容評並稽首歸政,請遜位還第,曰:「臣以朽闇,器非經國,過荷先帝拔擢之恩,又蒙陛下殊常之遇,猥以輕才,竊位宰錄,不能上諧陰陽,下釐庶政,致使水旱愆和,彝倫失序,轅弱任重,夕惕唯憂。臣聞王者則天建國,辨方正位,司必量才,官惟德舉。台傅之重,參理三光,苟非其人,則靈曜為虧。尸祿貽殃,負乘招悔,由來常道,未之或差。以姬旦之勳聖,猶近則二公不悅,遠則管蔡流言,況臣等寵緣戚來,榮非才授,而可久點天官,塵蔽賢路!是以中年拜表,披陳丹款。聖恩齒舊,未忍遐棄,奄冉偷榮,愆責彌厚。自待罪鼎司,歲餘辰紀;忝冒宰衡,七載于茲。雖乃心經略,而思不周務,至令二方干紀,跋扈未庭,同文之詠,有慚盛漢,深乖先帝託付之規,甚違陛下垂拱之義。臣雖不敏,竊聞君子之言,敢忘虞丘避賢之美,輒循兩疏知止之分,謹送太宰、大司馬、太傅、司徒章綬,惟垂昭許。」暐曰:「朕以不天,早傾乾覆,先帝所託,唯在二公。二公懿親碩德,勳高魯衛,翼贊王室,輔導朕躬,宣慈惠和,坐而待旦,虔誠夕惕,美亦至矣。故能外掃群凶,內清九土,四海晏如,政和時洽。雖宗廟社稷之靈,抑亦公之力也。今關右有未賓之氐,江吳有遺燼之虜,方賴謀猷,混寧六合,豈宜虛己謙沖,以違委任之重!王其割二疏獨善之小,以成公旦復袞之大。」恪、評等固請致政,暐曰:「夫建德者必以終善為名,佐命者則以功成為效。公與先帝開構洪基,膺天明命,將廓夷群醜,紹復隆周之跡。災眚橫流,乾光墜曜。朕以眇躬,猥荷大業,不能上成先帝遺志,致使二虜遊魂,所以功未成也,豈宜沖退。且古之王者,不以天下為榮,憂四海若荷擔,然後仁讓之風行,則比屋而可封。今道化未純,鯨鯢未殄,宗社之重,非唯朕身,公所憂也。當思所以寧濟兆庶,靖難敦風,垂美將來,侔蹤周漢,不宜崇飾常節,以違至公。」遂斷其讓表,恪、評等乃止。
暐鍾律郎郭欽奏議以暐承石季龍水為木德,暐從之。
太和元年,〔三〕暐遣撫軍慕容厲攻晉太山太守諸葛攸。攸奔于淮南,厲悉陷兗州諸郡,置守宰而還。
慕容恪有疾,深慮暐政不在己,慕容評性多猜忌,大司馬之位不能允授人望,乃召暐兄樂安王臧謂之曰:「今勁秦跋扈,強吳未賓,二寇並懷進取,但患事之無由耳。夫安危在得人,國興在賢輔,若能推才任忠,和同宗盟,則四海不足圖,二虜豈能為難哉!吾以常才,受先帝顧託之重,每欲掃平關隴,蕩一甌吳,庶嗣成先帝遺志,謝憂責于當年。而疾固彌留,恐此志不遂,所以沒有餘恨也。吳王天資英傑,經略超時,司馬職統兵權,不可以失人,吾終之後,必以授之。若以親疏次第,不以授汝,當以授沖。汝等雖才識明敏,然未堪多難,國家安危,實在于此,不可昧利忘憂,以致大悔也。」又以告評。月餘而死,其國中皆痛惜之。
先是,晉南陽督護趙弘以宛降于暐,暐遣其南中郎將趙盤自魯陽戍宛。至此,晉右將軍桓豁攻宛,拔之,趙盤退奔魯陽。豁遣輕騎追盤,及於雉城,大戰敗之,執盤,戍宛而歸。
苻堅將苻謏據陝,〔四〕降于暐。時有圖書云:「燕馬當飲渭水。」堅恐暐乘釁入關,大懼,乃盡精銳以備華陰。暐群下議欲遣兵救謏,因圖關右。慕容評素無經略,又受苻堅間貨,沮議曰:「秦雖有難,未易可圖。朝廷雖明,豈如先帝,吾等經略,又非太宰之匹,終不能平秦也。但可閉關息旅,保寧疆埸足矣。」暐魏尹慕容德上疏曰:「先帝應天順時,受命革代,方以文德懷遠,以一六合。神功未就,奄忽升遐。昔周文既沒,武王嗣興,伏惟陛下則天比德,揆聖齊功,方闡崇乾基,纂成先志。逆氐僭據關隴,號同王者,惡積禍盈,自相疑戮,釁起蕭牆,勢分四國,投誠請援,旬日相尋,豈非凶運將終,數歸有道。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機之上也。今秦土四分,可謂弱矣。時來運集,天贊我也。天與不取,反受其殃。吳越之鑒,我之師也。宜應天人之會,建牧野之旗。命皇甫真引并冀之眾,徑趣蒲阪;臣垂引許洛之兵,馳解謏圍;太傅總京都武旅,為二軍後繼。飛檄三輔,仁聲先路,獲城即侯,微功必賞,此則鬱概待時之雄,抱志未申之傑,必嶽峙灞上,雲屯隴下。天羅既張,內外勢合,區區僭豎,不走則降,大同之舉,今其時也。願陛下獨斷聖慮,無訪仁人。」暐覽表大悅,將從之。評固執不許,乃止。苻謏知評、暐之無遠略,恐救師弗至,乃牋於慕容垂、皇甫真曰:「苻堅、王猛皆人傑也,謀為燕患,為日久矣。今若乘機不赴,恐燕之君臣將有甬東之悔。」垂得書,私於真曰:「方為人患者必在於秦,主上富於春秋,未能留心政事,觀太傅度略,豈能抗苻堅、王猛乎?」真曰:「然,繞朝有云,謀之不從可如何!」
暐僕射悅綰言於暐曰:「太宰政尚寬和,百姓多有隱附。傳曰,唯有德者可以寬臨眾,其次莫如猛。今諸軍營戶,三分共貫,風教陵弊,威綱不舉,宜悉罷軍封,以實天府之饒,肅明法令,以清四海。」暐納之。綰既定制,朝野震驚,出戶二十餘萬。慕容評大不平,尋賊綰,殺之。
晉大司馬桓溫、江州刺史桓沖、豫州刺史袁真率眾五萬伐暐,前兗州刺史孫元起兵應之。溫部將檀玄攻胡陸,執暐寧東慕容忠。暐遣其將慕容厲與溫戰于黃墟,厲師大敗,單馬奔還。高平太守徐翻以郡歸順。溫前鋒朱序又破暐將傅顏于林渚,溫軍大振,次于枋頭。暐懼,謀奔和龍。慕容垂曰:「不然。臣請擊之,若戰不捷,走未晚也。」乃以垂為使持節、南討大都督,慕容德為征南將軍,率眾五萬距溫,使其散騎侍郎樂嵩乞師於苻堅。堅遣將軍苟池率眾二萬,出自洛陽,師于潁川,外為赴援,內實觀隙,有兼并之志矣。慕容德屯于石門,絕溫糧漕。豫州刺史李邦〔五〕率州兵五千斷溫餽運。溫頻戰不利,糧運復絕,及聞堅師之至,乃焚舟棄甲而退。德率勁騎四千,先溫至襄邑東,伏於澗中,與垂前後夾擊,王師大敗,死者三萬餘人。苟池聞溫班師,邀擊於譙,溫眾又敗,死者萬計。
垂既有大功,威德彌振,慕容評素不平之。垂又言其將孫蓋等摧鋒陷銳,宜論功超授,評寢而不錄。垂數以為言,頗與評廷爭。可足渾氏素惡垂,毀其戰功,遂與評謀殺垂。垂懼,奔于苻堅。
先是,暐使其黃門侍郎梁琛聘于堅。琛還,言於評曰:「秦揚兵講武,運粟陝東,以琛觀之,無久和之理。兼吳王西奔,必有觀釁之計,深宜備之。」評曰:「不然。秦豈可受吾叛臣而不懷和好哉!」琛曰:「鄰國相并,有自來矣。況今並稱大號,理無俱存。苻堅機明好斷,納善如流。王猛有王佐之才,銳於進取。觀其君臣相得,自謂千載一時。桓溫不足為慮,終為人患者,其唯王猛乎?」暐、評不以為虞。皇甫真又陳其事曰:「苻堅雖聘使相尋,託輔車為諭,然抗均鄰敵,勢同戰國,明其甘於取利,無慕善之心,終不能守信存和,以崇久要也。頃來行人累續,兼師出洛川,夷險要害,具之耳目。觀虛實以措姦圖,聽風塵而伺國隙者,寇之常也。又吳王外奔,為之謀主,伍員之禍,不可不慮。洛陽、并州、壺關諸城,並宜增兵益守,以防未兆。」暐召評而謀之。評曰:「秦國小力弱,杖我為援,且苻堅庶幾善道,終不納叛臣之言。不宜輕自擾懼,以動寇心也。」暐從之。
俄而堅遣其將王猛率眾伐暐,攻慕容筑于金墉。暐遣慕容臧率眾救之。臧次滎陽,猛部將梁成、洛州刺史鄧羌與臧戰于石門,臧師敗績,死者萬餘,遂相持于石門。筑以救兵不至,以金墉降于猛。梁成又敗慕容臧,斬首三千餘級,獲其將軍楊璩,臧遂城新樂而還。
桓溫之敗也,歸罪于豫州刺史袁真。真怒,以壽陽降暐,暐遣其大鴻臚溫統署真為使時節、散騎常侍、都督淮南諸軍事、征南大將軍、領護南蠻校尉、揚州刺史,封宣城公,未至而真、統俱卒。真黨朱輔立真子瑾為建威將軍、豫州刺史,以固壽陽。
時外則王師及苻堅交侵,兵革不息;內則暐母亂政,評等貪冒,政以賄成,官非才舉,群下切齒焉。其尚書左丞申紹上疏曰:
臣聞漢宣有言:「與朕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乎!」是以特重此選,必妙盡英才,莫不拔自貢士,歷資內外,用能仁感猛獸,惠致群祥。今者守宰或擢自匹夫兵將之間,或因寵戚,藉緣時會,非但無聞於州閭,亦不經于朝廷。又無考績,黜陟幽明。貪惰為惡,無刑戮之懼;清勤奉法,無爵賞之勸。百姓窮弊,侵賕無已,兵士逋逃,乃相招為賊盜。風頹化替,莫相糾攝。且吏多則政煩,由來常患。今之見戶,不過漢之一大郡,而備置百官,加之新立軍號,兼重有過往時。虛假名位,廢棄農業,公私驅擾,人無聊生。宜并官省職,務勸農桑。秦吳二虜僻僭一時,尚能任道捐情,肅諧偽部,況大燕累聖重光,君臨四海,而可美政或虧,取陵姦寇哉!鄰之有善,眾之所望,我之不修,彼之願也。
秦吳狡猾,地居形勝,非唯守境而已,乃有吞噬之心。中州豐實,戶兼二寇,弓馬之勁,秦晉所憚,雲騎風馳,國之常也,而比赴敵後機,兵不速濟者何也?皆由賦法靡恒,役之非道。郡縣守宰每於差調之際,無不舍越殷強,首先貧弱,行留俱窘,資贍無所,人懷嗟怨,遂致奔亡,進闕供國之饒,退離蠶農之要。兵豈在多,貴於用命。宜嚴制軍科,務先饒復,習兵教戰,使偏伍有常,從戎之外,足營私業,父兄有陟岵之觀,子弟懷孔爾之顧,雖赴水火,何所不從!
節儉約費,先王格謨;去華敦朴,哲后恒憲。故周公戒成王以嗇財為本,漢文以皁幃變俗,孝景宮人弗過千餘,魏武寵賜不盈十萬,薄葬不墳,儉以率下,所以割肌膚之惠,全百姓之力。謹案後宮四千有餘,僮侍冢養通兼十倍,日費之重,價盈萬金,綺縠羅紈,歲增常調,戎器弗營,奢玩是務。今帑藏虛竭,軍士無襜褕之賚,宰相侯王迭以侈麗相尚,風靡之化,積習成俗,臥薪之諭,未足甚焉。宜罷浮華非要之役,峻明婚姻喪葬之條,禁絕奢靡浮煩之事,出傾宮之女,均商農之賦。公卿以下以四海為家,信賞必罰,綱維肅舉者,溫猛之首可懸之白旗,秦吳二主可以禮之歸命,豈唯不復侵寇而已哉!陛下若不遠追漢宗弋綈之模,近崇先帝補衣之美,臣恐頹風弊俗亦革變靡途,中興之歌無以軫之絃詠。
又拓宇兼并,不在一城之地;控制戎夷者,懷之以德。今魯陽、上郡重山之外,雲陰之北,四百有餘,而未可以羈服塞表,為平寇之基,徒孤危託落,令善附內駭。宜攝就并豫,以臨二河,通接漕轂,擬之丘後;重晉陽之戍,增南藩之兵,戰守之備,衒以千金之餌,蓄力待時,可一舉而滅。如其虔劉送死,俟入境而斷之,可令匹馬不反。非唯絕二賊闚〈門俞〉,乃是戡殄之要,惟陛下覽焉。
暐不納。
苻堅又使王猛、楊安率眾伐暐,猛攻壺關,安攻晉陽。暐使慕容評等率中外精卒四十餘萬距之。猛、安進師潞川。州郡盜賊大起,鄴中多怪異,暐憂懼不知所為,乃召其使而問曰:「秦眾何如?今大師既出,猛等能戰不?」或對曰:「秦國小兵弱,豈王師之敵,景略常才,又非太傅之匹,不足憂也。」黃門侍郎梁琛、中書侍郎樂嵩進曰:「不然。兵書之義,計敵能鬥,當以算取之。若冀敵不鬥,非萬全之道也。慶鄭有云:『秦眾雖少,戰士倍我。』眾之多少,非可問也。且秦行師千里,固戰是求,何不戰之有乎!」暐不悅。
猛與評等相持。評以猛懸軍遠入,利在速戰,議以持久制之。猛乃遣其將郭慶率騎五千,夜從間道起火高山,燒評輜重,火見鄴中。評性貪鄙,鄣固山泉,賣樵鬻水,積錢絹如丘陵,三軍莫有鬥志。暐遣其侍中蘭伊讓評曰:「王,高祖之子也,宜以宗廟社稷為憂,奈何不務撫養勳勞,專以聚斂為心乎!府藏之珍貨,朕豈與王愛之!若寇軍冒進,王持錢帛安所置也!皮之不存,毛將安傅!錢帛可散之三軍,以平寇凱旋為先也。」評懼而與猛戰于潞川,評師大敗,死者五萬餘人,評等單騎遁還。猛遂長驅至鄴,堅復率眾十萬會猛攻暐。
先是,慕容桓以眾萬餘屯于沙亭,為評等後繼。聞評敗,引屯內黃。堅遣將鄧羌攻信都,桓率鮮卑五千退保和龍。散騎侍郎徐蔚等率扶餘、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夜開城門以納堅軍。暐與評等數十騎奔于昌黎。堅遣郭慶追及暐于高陽,堅將巨武執暐,〔六〕將縛之,暐曰:「汝何小人而縛天子!」武曰:「我梁山巨武,受詔縛賊,何謂天子邪!」遂送暐于堅。堅詰其奔狀,暐曰:「狐死首丘,欲歸死于先人墳墓耳!」堅哀而釋之,令還宮率文武出降。郭慶遂追評、桓于和龍。桓殺其鎮東慕容亮而并其眾,攻其遼東太守韓稠于平川。郭慶遣將軍朱嶷擊桓,執而送之。
堅徙暐及其王公已下并鮮卑四萬餘戶于長安,封暐新興侯,署為尚書。堅征壽春,以暐為平南將軍、別部都督。淮南之敗,隨堅還長安。既而慕容垂攻苻丕于鄴,慕容沖起兵關中,暐謀殺堅以應之,事發,為堅所誅,時年三十五。及德僭稱尊號,偽諡幽皇帝。
始廆以武帝太康六年稱公,至暐四世。暐在位一十一年,〔七〕以海西公太和五年滅,通廆、皝凡八十五年。〔八〕
慕容恪字玄恭,皝之第四子也。幼而謹厚,沈深有大度。母高氏無寵,皝未之奇也。年十五,身長八尺七寸,容貌魁傑,雄毅嚴重,每所言及,輒經綸世務,皝始異焉,乃授之以兵。數從皝征伐,臨機多奇策。使鎮遼東,甚有威惠,高句麗憚之,不敢為寇。皝使恪與雋俱伐夫餘,雋居中指授而已,恪身當矢石,推鋒而進,所嚮輒潰。
皝將終,謂雋曰:「今中原未一,方建大事,恪智勇俱濟,汝其委之。」及雋嗣位,彌加親任。累戰有大功,封太原王,拜侍中、假節、大都督、錄尚書。雋寢疾,引恪與慕容評屬以後事。及暐之世,總攝朝權。初,建鄴聞雋死,曰:「中原可圖矣。」桓溫曰:「慕容恪尚存,所憂方為大耳。」
慕輿根之就誅也,內外危懼。恪容止如常,神色自若,出入往還,一人步從。或有諫之者,恪曰:「人情懷懼,且當自安以靖之。吾復不安,則眾何瞻仰哉!」於是人心稍定。恪虛襟待物,諮詢善道,量才處任,使人不踰位。朝廷謹肅,進止有常度,雖執權政,每事必諮之於評。罷朝歸第,則盡心色養,手不釋卷。其百僚有過,未嘗顯之,自是庶僚化德,稀有犯者。
恪之圍洛陽也,秦中大震,苻堅親將以備潼關,軍迴乃定。恪為將不尚威嚴,專以恩信御物,務於大略,不以小令勞眾。軍士有犯法,密縱舍之,捕斬賊首以令軍。營內不整似可犯,而防禦甚嚴,終無喪敗。
臨終,暐親臨問以後事,恪曰:「臣聞報恩莫大薦士,板築猶可,而況國之懿藩!吳王文武兼才,管蕭之亞,陛下若任之以政,國其少安。不然,臣恐二寇必有闚〈門俞〉之計」。言終而死。
陽騖字士秋,右北平無終人也。父耽,仕廆,官至東夷校尉。騖少清素好學,器識沈遠。起家為平州別駕,屢獻安時強國之術,事多納用,廆甚奇之。
皝即王位,遷左長史。東西征伐,參謀幃幄。皝臨終謂雋曰:「陽士秋忠幹貞固,可託付大事,汝善待之。」雋之將圖中原也,騖制勝之功亞于慕容恪。
暐既嗣偽位,申以師傅之禮,親遇日隆。及為太尉,慨然而歎曰:「昔常林、徐邈先代名臣,猶以鼎足任重而終辭三事。以吾虛薄,何德以堪之!」固求罷職,言甚懇至,暐優答不許。
騖清貞謙謹,老而彌篤,既以宿望舊齒,自慕容恪已下莫不畢拜。性儉約,常乘弊車瘠馬,及死,無斂財。
皇甫真字楚季,安定朝那人也。弱冠,以高才,廆拜為遼東國侍郎。皝嗣位,遷平州別駕。時內難連年,百姓勞瘁,真議欲寬減歲賦,休息力役。不合旨,免官。後以破麻秋之功,拜奉車都尉,守遼東、營丘二郡太守,皆有善政。及雋僭位,入為典書令。後從慕容評攻拔鄴都,珍貨充溢,真一無所取,唯存恤人物,收圖籍而已。雋臨終,與慕容恪等俱受顧託。
慕輿根將謀為亂,真陰察知之,乃言於恪,請除之。恪未忍顯其事。俄而根謀發伏誅,恪謝真曰:「不從君言,幾成禍敗。」呂護之叛,恪謀於朝曰:「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今護宜以恩詔降乎,不宜以兵戈取也?」真曰:「護九年之間三背王命,揆其姦心,凶勃未已。明公方飲馬江湘,勒銘劍閣,況護蕞爾近畿而不梟戮,宜以兵算取之,不可復以文檄喻也。」恪從之。以真為冠軍將軍、別部都督。師還,拜鎮西將軍、并州刺史,領護匈奴中郎將。徵還,拜侍中、光祿大夫,累遷太尉、侍中。
苻堅密謀兼并,欲觀審釁隙,乃遣其西戎主簿郭辯潛結匈奴左賢王曹轂,〔九〕令轂遣使詣鄴,辯因從之。真兄典仕苻堅為散騎常侍,從子奮、覆並顯關西。辯既至鄴,歷造公卿,言于真曰:「辯家為秦所誅,故寄命曹王,貴兄常侍及奮、覆兄弟並相知在素。」真怒曰:「臣無境外之交,斯言何以及我!君似姦人,得無因緣假託乎!」乃白暐請窮詰之,暐、評不許。辯還謂堅曰:「燕朝無綱紀,實可圖之。鑒機識變,唯皇甫真耳。」堅曰:「以六州之地,豈無智識士一人哉!真亦秦人,而燕用之,固知關西多君子矣。」
真性清儉寡慾,不營產業,飲酒至石餘不亂,雅好屬文,凡著詩賦四十餘篇。
王猛入鄴,真望馬首拜之。明日更見,語乃卿猛。猛曰:「昨拜今卿,何恭慢之相違也?」真答曰:「卿昨為賊,朝是國士,吾拜賊而卿國士,何所怪也?」猛大嘉之,謂權翼曰:「皇甫真故大器也。」從堅入關,為奉車都尉,數歲而死。
史臣曰:觀夫北陰衍氣,醜虜彙生,隔閡諸華,聲教莫之漸,雄據殊壤,貪悍成其俗,先叛後服,蓋常性也。自當塗紊紀,典午握符,推亡之功,掩岷吳而可錄,御遠之策,懷戎狄而猶漏。慕容廆英姿偉量,是曰邊豪,釁跡姦圖,實惟亂首。何者?無名而舉,表深譏於魯冊;象龔致罰,昭大訓於姚典。況乎放命挻禍,距戰發其狼心;剽邑屠城,略地騁其蝥賊。既而二帝遘平陽之酷,按兵窺運;五鐸啟金陵之祚,率禮稱藩。勤王之誠,當君危而未立;匡主之節,俟國泰而將徇。適所謂相時而動,豈素蓄之款哉!然其制敵多權,臨下以惠,勸農桑,敦地利,任賢士,該時傑,故能恢一方之業,創累葉之基焉。
元真體貌不恒,暗符天表,沈毅自處,頗懷奇略。于時群雄角立,爭奪在辰,顯宗主祭于沖年,庾亮竊政于元舅,朝綱不振,天步孔艱,遂得據已成之資,乘土崩之會。揚兵南騖,則烏丸卷甲;建旆東征,則宇文摧陣。乃負險自固,恃勝而驕,端拱稱王,不待朝命。昔鄭武職居三事,爵不改伯;齊桓績宣九合,位止為侯。瞻曩烈而功微,徵前經而禮縟,谿壑難滿,此之謂乎?
宣英文武兼優,加之以機斷,因石氏之釁,首圖中原,燕士協其籌,冀馬為其用,一戰而平巨寇,再舉而拔堅城,氣讋傍鄰,威加邊服。便謂深功被物,天數在躬,遽竊鴻名,偷安寶籙。猶將席卷京洛,肆其蟻聚之徒;宰割黎元,縱其鯨吞之勢。使江左疲於奔命,職此之由。非夫天厭素靈而啟異類,不然者,其鋒何以若斯!
景茂庸材,不親厥務,賢輔攸賴,逆臣挫謀,於是陷金墉而款河南,包銅城而臨漠北,西秦勁卒頓函關而不進,東夏遺黎企鄴宮而授首。當此之時也,凶威轉熾。及玄恭即世,虐媼亂朝。垂以勳德不容,評以黷貨干政,志士絕忠貞之路,讒人襲交亂之風。輕鄰反速其咎,禦敵罕修其備,以攜離之眾,抗敢死之師。鋒鏑未交,白溝淪境;衝輣暫擬,紫陌成墟。是知由余出而戎亡,子常升而郢覆,終於身死異域,智不自全,吉凶惟人,良所謂也。
贊曰:青山徙構,玄塞分疆。蠢茲雜種,奕世彌昌。角端掩月,步搖翻霜。乘危蝟起,怙險鴟張。假竊神器,憑陵帝鄉。守不以德,終致餘殃。
校勘記
〔一〕暐遣其寧東慕容忠至寇長平哀紀、通鑑一0一事在興寧元年。此記下文:「興寧初,暐復使慕容評寇許昌」,事在興寧二年。下「興寧初」三字應在此句上方合。
〔二〕陳城哀紀、通鑑一0一「城」作「郡」,是。
〔三〕太和元年前記境內多水旱及恪請歸政。據御覽一一引前燕錄稱建熙七年五月,暐下書稱「亢陽三時」云云,建熙七年乃晉太和元年。又慕容恪請歸政,通鑑一0一亦在太和元年。則此「太和元年」四字應在上文「暐境內皆水旱」句之前方合。
〔四〕苻堅將苻謏周校:「謏」,苻堅載記作「庾」。按:魏書苻堅傳亦作「庾」。然本書苻生載記仍作「謏」。通鑑一0一作「廋」,胡注「疏鳩反」。本書音義作「謏」,「蘇烏反」。「謏」「廋」音近。「廋」「庾」不知孰是。
〔五〕李邦通鑑一0二作「李邽」。
〔六〕巨武校文:御覽一二一引前燕錄作「巨虎」,此避唐諱而改。
〔七〕暐在位一十一年各本「一十一」作「二十一」。校文:暐於升平四年嗣位,至太和五年計十一年,此云「二十一年」,「二」字當衍。御覽一二一引晉書作「暐在位十一年」,本無「二」字。按:校文說是,張元濟校勘記謂所見另一宋本作「一十一」,故知「二」字非衍,乃「一」之訛。今改正。
〔八〕始廆以武帝太康六年稱公至暐四世至通廆皝凡八十五年自太康六年至太和五年凡八十六年。廆載記亦未言廆於是年稱公,但云「建興中愍帝遣使拜廆鎮軍將軍、昌黎、遼東二國公」,魏書廆傳同。自建興元年至太和五年亦止五十八年。且廆載記稱建武初,元帝封廆為昌黎公,廆讓而不受,似建興之封亦未受。其受遼東公之封實在太興四年,下至太和五年更止五十年。不知何以致誤。
〔九〕左賢王曹轂周校:苻堅載記作「右賢王」。按:海西公紀同苻堅載記,疑作「右」是。